第53章 伍叁

我在数范闲的手指。

从拇指开始,一根一根数到末尾,先看看手心,再看看手背,我抓着他的手,窝在他怀里,从半夜醒来后就任由他这么抱着,然后像小孩子无聊时折腾喜欢的玩具一样,低头,没有看他的脸,而是反复确认他的手,一直到天亮。

骨节分明的掌心,浸着火光的温度,摸起来并不僵硬。

那些手背上起伏的青筋蜇伏在皮肉下,贴着骨头,一路蜿蜒到手腕上跳动的脉搏上。

屈起,又展开。

在为我拭去黑夜里的眼泪后,从始至终,少年人都安静又顺从地任由我反复把玩他的五指。

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一点不耐,他只是偶尔微微蜷起指尖,绕着我作乱的拇指。

火堆里升起缭绕的青烟,清晨的天光伴随着逐渐明亮的鸟鸣从树林外洒来。

迎着日光,我见他那尾端的指缝里还残留着一点没有洗净的血迹,但是,不再是血或泥的腥气,而是染着闻起来有点涩苦的药香。

我身上也有这样淡淡的气味。

醒来后,我就发现自己脖颈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被纱布缠了两层,那是他在我昏睡时为我抹了药处理伤口后留下的证明。

除此之外,我原先被血和泥染脏的手也已经变得很干净,想来也是他为我洗净擦拭了。

对此,我终于放开了他的手,垂眼去看他腹部的位置,那里覆着两层单薄的白衣,没有一丝泥泞腥黏的血迹。

他却反过来攥住了我的手,覆上去,轻声说:“你看,没事,我没有受伤,朝阳。”

我这才如梦初醒,点了点头。

但他看上去还是很担心我的状态,他又开始不断地唤我的名字了。

他说:“朝阳……朝阳……”

他一边这样唤,一边又将我的手往上转移,贴在了他的胸口上。

不知道是不是穿得少被夜风吹得凉,他的脸色竟有些苍白,少年人紧紧地盯着我,声音很轻,却火急火燎,说:“你听,朝阳,是会跳的,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朝阳,别怕,我在这里呢。”

“……”

我想我之前是有点被吓到了,但经过这一夜的时间和他的安抚,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已经反应过来了,可是他现在为什么看上去好像比我还害怕的样子?

对此,我决定努力打起精神。

很快,我就挣开他的手,抖掉他披在我身上的灰衣,从他怀里连滚带爬地跳出来,在他微愣的目光中强行站起来,叉着腰,生气地说:“范安之!你得给我解释清楚!”

一直安静在旁升火的王启年依见情形站起身来,微弯着腰作着楫,两颗眼珠子转啊转,微眯着打量这边,不敢怠慢,好像打算随时上前来帮腔。

那副姿态我见过很多次,就像以往我和李承泽吵架时,李弘成总会在旁边准备随时当和事佬劝架一样。

也许我的怒容真的很明显,范闲看着我,将那袭灰衣从地上拿起来后也站起来,微微睁圆眼睛,同我小心翼翼地说:“你、你先坐下来,你脖子上有伤,我慢慢和你说。”

“不要!”我不为所动,挺了挺腰杆:“站着比较有气势!”

他一噎,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后,也不勉强我了,只是顺着我的意思一边慢慢靠近我,一边观察我的表情斟酌着说:“就是,我和言冰云其实是计划假死……”

很快,从他的口中,我就得知了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说,李承泽让谢必安带信给他和言冰云,用滕家母子、范思辙和他的师父费介威胁他,让他和言冰云归顺于他,不然就要在那里杀了他们,甚至是整个使团。

听罢,我再次觉得李承泽真是好生大胆!

一整个使团!

这可是一整个使团!足足上百人!

包含皇家禁军虎卫,一众官员使臣和宫人,他难道说杀就真杀吗?

范闲在这件事上却相当冷静:“他既然敢把话说得这么绝这么狠,那就是料定我会妥协归顺,也把我们的退路掐了,但是,若是真的妥协,只怕未来回京也不会太好过,皇子不能与鉴查院的官员勾结,我们再清楚不过,一旦在此归顺,今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旦被陛下发现,也是个死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很平静,我知道他说的有他的道理,若是往长远了看,这一时保住了性命,可是回京后若被发现与皇子勾结,圣上定不会轻饶,今后他和李承泽也只能绑在一起和太子斗下去争夺那个位置,再也无法回头,只能一路走到死,这是一步错就只能步步错甚至一错到底的选择。

理性上或许是如此,但情感上,我却觉得他不愿归顺李承泽的原因应该还是滕梓荆的死。

因为他还说:“除此之外,他和我还隔着不解之仇,若是就这么算了,我心不平。”

“反正这横竖都是死,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所以我便赌了一把,决定同言冰云计划假死,由言冰云“杀”我,让他先假意归顺李承泽,这样应该能先保住使团,而我假死脱身回京,和王启年去救滕家母子他们。”

“那南衣呢?”我问。

闻言,一旁待机的王启年终于嘿嘿走上前来,朝我憨笑道:“王某不才,只有轻功上有点本事,所以发觉顾公子偷偷离开使团后便赶紧追上他将其偷偷拦下了,还同他说了范大人的计划,他也同意了,这使团前晚跓扎的地方,以前本就是砌有护城的边关,虽已经在两国交战中夷为平地,但是地下有残留有水道,王某便从借那水道,连夜挖了个坑洞通到火葬小范大人的地方,助他逃脱。”

“不是,那你那伤……你那血……”我愣住了,他们怎么好像说得那么轻松简单,但我现在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觉得浑身发冷,我眼睛红红地盯着范闲,在他愈发无措的目光中愤愤地说:“我当时以为你真死了!”

“顾姑娘,顾姑娘,你别怪小范大人。”

一旁的王启年见此赶忙劝和,他一脸安抚的愁状,语调哀哀,情真意切,叫我一口怒气顿时憋在心口:“小言公子那剑其实是软剑,可从范大人当时所束的腰带穿过,里边也有备好的血囊可刺破,乍一看便可造成刺伤的假象,这都是鉴查院的玩意,小范大人又擅毒,事先还在牙齿间备了可暂时阻断气息的妙药服下才能这样做,但这实在是情形紧张,计划又比较匆忙,没来得及告知,小范大人本也是想让你呆在马车里逃出来再同你会合的,他是不想让你看那么血腥的场面。”

“顾公子说他一人足以逃脱,小范大人便事先就让顾公子在林外潜伏,待到时机成熟将你带走,那谢必安会以为他带你逃跑了,注意力才会被引开,俗话说灯下黑,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大概一时不会反应过来,我们几人才能逃出来。”

“这不是重点,王大人。”我压着怒气,眼睛却一直盯着范闲说:“这太冒险了,万一谢必安发现了呢?!”

“所以说是赌一把。”

范闲回答我。

我依旧生气地瞪着他。

他却道:“你不也在赌吗?朝阳。”

我一顿,而他终于轻轻笑了起来。

但那并非一个开心的笑,仿佛只是对我的反应做出的、安抚性的表情。

面容隽秀的少年人低下头来,看着我,眼底如一块凝固的墨,我竟觉得他此刻有些喜怒不定:“你让顾兄去往边疆跓地请军支援,可是来回也需几日,万一这几日中谢必安还是要对你和使团下手呢?你给他留了选择和余地,「护送使团」还是「养私兵」,你们各退一步可以相安无事,但事已至此,我猜二殿下是不会轻易收手的,我只是不敢赌。”

“不敢赌什么?”我问:“你连假死都敢赌……”

“我不敢赌你。”他声音很轻,却一字一顿都很清晰,微弯的眉眼和嘴角都在笑,却没有一丝真切的笑意:“二殿下会如何对你,我不敢赌。”

听到这来,我倏然一僵,不由陷入了沉默。

林间一时间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鸟鸣。

外头的日光越来越大,夜间残留的冷凉被逐渐驱散,我却感觉自己的气焰随着那堆火光一样越来越小,我忍不住低下头,沉默地盯着脚下的沙土,他却在这之中慢慢走上前来,像做错事的小动物一样,再次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牵住了我的手。

我这才有些泄气地说:“南衣竟愿意听你的,看来南衣很相信你,就像你相信他一样。”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不是相信我,他也只是想好好保护你而已。”

我垂眼眨了两下又有些湿的眼睫,心想这林间的晨雾也太大了。

但他没有揭穿我,而我也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李承泽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怎么知道他和长公主是一伙的?”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不确定范闲会不会告诉我,我刚这样想,他却是直白而平静地对我说:“沈重临走前告诉我,我们南庆皇室有人常年与他们北齐走私,而这走私的生意就是长公主和李承泽在做。”

“……”

我再次沉默了。

我本想再问一句:“这消息可靠吗?”

但想到沈重曾经单独问过我想不想知道走私之人是谁,又联想到使团里受伤的沈婉儿,我突然就更明白了几分沈重的真意。

说实话,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叛国,走私,养私兵,袭击使团……哪一个拎出来不是砍头抄家的罪过?

我终于知道李承泽为什么一定要范闲归顺或要他死的原因了。

但不管是李承泽叛国走私袭击使团,还是范闲假死,一个晚上听下来都相当荒唐。

对此,我还是感到莫名的生气,但怒极反笑,我突然忍不住轻轻笑了两声后,反倒奇怪地冷静了下来。

我抬起头,将眼睛上多余的水雾眨掉,然后说:“我们回京都。”

但是,眼帘中,少年人看上去没有因为我这话而放下心来,反倒稍稍显露出一些担忧与不安。

他的眼睛逆着林外洒来的日光,有些暗,全然没有往日的光彩,甚至有些凝重,我竟一时无法形容他现在的表情代表什么。

但最终,他只是像怕惊扰这头顶上飘落的枯叶似的,轻声问我:“朝阳,对不起,我不该事先没告诉你,你是不是吓坏了?”

“还好。”我闷闷地补充道,不太想让他和王启年再担心我了:“我其实还是很生气,但我现在先不和你生气了,我之前遇袭访间也传我死了,我们就先当扯平了,我们先做正事。”

对此,范闲却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情绪。

我一顿,怕他会因此受影响,便又道:“我原谅你了。”

说完这句话后,我本以为会看到他如以前那般轻快明亮的笑容的,真奇怪,以前他明明是那样喜怒形于色的人,但是这次却没有,相反,我突然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睛变得有些深邃,就像西原沙漠里的龙卷风一样,能将一切都卷进去。

他偏头,额前的发丝掠过眉心,表情莫名的轻盈,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二殿下这样做,你怎么想的?”

说到这个我感觉自己心里的气焰又莫名窜高了几分。

“当然是杀回去啊!”我如此愤愤道,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狂悖的气话还是真心的,我只是突然觉得记忆中的李承泽变得好陌生:“谢必安那刀都哐哐拔出来了都!他都要架我和南衣脖子上了!明明之前我们都还坐一起吃饭!实在忍不了!”

见我这般,他先是一愣,安静了一秒后,竟像突然被我逗笑似的,眉眼弯弯地笑出声来。

但是,很快,一丝莫名的愁怅又凝结在他的眉梢处,我再细看,它已如轻盈的雾被洒来的日光带走了。

眼帘中,升上枝头的阳光终于触及了少年人苍白的面容,他伸出手来轻轻摩挲了两下我脖颈上缠着的白纱,然后问我:“……疼吗?”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诚实地点了头:“疼。”

对此,他抿了抿微弯的嘴角,明明在笑,却莫名没有多余的重量。

我道:“但只是皮外伤。”

“……”对此,他牵着我,低下的眼睛明暗不定,说:“……下次不要这样伤害自己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原本感觉平静下去的心突然又开始翻涌起来。

我忍不住想,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凭什么这样说?

喉咙好像因此有干涩的火气在冒,我一直压抑在心里的一口浊气仿佛瞬间被引爆,我原本努力在克制的怒火莫名其妙被这句话再次点燃。

与此同时,脖子上无法忽略的疼痛也像魔鬼一样,让我突然这样说:“你以为是谁害的?不是你搞什么假死我会那样吗?!现在想想,高达应该也知道你假死,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在那哭!你们大家的演技真好!小言公子是!高达是!你也是!”

我愈说愈生气,我明明刚才已经那么努力克制自己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说!

我突然就失控地开始拿拳头捶他,就算王启年在一旁欲言又止想要劝阻也没有停下。

我一边打一边骂:“让你假死!让你不告诉我!让你演戏!我当时豁出命都想保护你!你倒好!一点伤没受!还骗我一箩筐眼泪!”

但是范闲没有反抗,只是微微张开双手,虚虚环着我不断前进捶打他的身影,防止我摔倒。

骂到最后,我又忍不住哭了,我尖声大喊道:“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听到你死了的时候有多绝望?!你是不是觉得我当时哭得特傻?!”

伴随着这句话,我不再打他了,也站住不再往前走了,我突然抬手指着他:“你——”

又指了指他身边空无一人的位置,仿佛在指着记忆中的某个人一样,我近乎崩溃似的,大声说:“你——你们……看我当时哭得那么凶,看我那么绝望,那么歇斯底里的样子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这话说完后,我被眼泪浸湿的眼睛其实压根看不清范闲的表情,只觉得他灰白的影子好像在晃。

我再也支撑不住了,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盖进去哭。

黑暗中,我听到了自己呜呜呜的哭声。

我发现我很生气,原来我还是非常非常地生气。

我一直都怒火中烧。

这怒气也许不仅仅是因为范闲的假死,还因为李承泽,因为过去的事情,也许我现在只是在迁怒。

原来我哭了这么久,这么久。

一直都在哭。

但是,在这样的黑暗中,我又听到了声音,

“朝阳,朝阳。”

范闲的声音在我身前不断地唤我。

我没有抬起头,不想让他和王启年再看到我的哭脸,只是感觉到他又握住了我的手,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隔了好一会儿,理智稍稍回了笼,我才一边哇哇大哭一边道:“……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我脾气确实很不好……”

这次他萦绕在耳边的声音反倒终于有了真切的笑意:“没关系,你要打要骂我都行,对不起,是我做错了,你这样爆发出来后我反倒觉得安心一点,前面你看上去一直都憋着,我还有些担心,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轻松一点?”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不断地哭。

隔了好久,哭累了,闹够了后,我才从黑暗中抬起头去。

树隙外,刺目的日光有一瞬晃花了我的眼睛,少年人带着愧意与宽慰的笑明晃晃地映入眼帘,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心中一直以来积压的郁气好像在这一刻才倾泻了出去。

我终于忍不住对他道:“对不起,其实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千言万语都不如这些话来得直白真心,也是这一刻,我才对他还活着这个事实有了实感。

我目光粼粼地对上他的眼睛,说:“真的,范闲,我很高兴,你的存在本身就让我很高兴……”

“嗯,我知道。”他这样笑道,微微偏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弯曲的发丝从鬓边垂落,划过单薄的肩,乖巧,毫无阴霾,宛若一只懵懂而毫不记仇的小动物一般,认真地瞅我:“有你这句话,感觉就算是真的死了,也死而无憾。”

“……”

这一天,因为这句话,我的眼泪是何时停止的,我都已经忘却。

只知道他眨眼的频率缓慢而清晰,就像蝴蝶颤动一样,竟夺去了我所有的悲欢。

……

经过这一番折腾后,已经日上三竿了。

情绪发泄后,我才觉得有些丢脸,甚至有些不敢面对他和王启年。

但是王大人那是何许人也,他见多识广,还风趣地说他家那女儿没事也总爱这样哭闹,不碍事。

我一时便觉得羞赧,有种被当小孩子看待的感觉,隔了好久才缓过来。

但此番解释后,暂时弄清了状况,也做了决定,我心想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我要回京都和南衣会合,我信任南衣的身手,但这并不妨碍我担心他,在没见到他前我的心始终揣揣不安。

我想,我还要回趟顾家,让我的爹爹知道我平安无事,我更想要弄清楚自己遇袭的始末。

于是,我们三人找了临近的小溪洗漱了一下,打开带的包袱,一起啃了两块干饼就再次上了马。

使团行进速度慢,大概要还要十来天才到达京都,但我们三人轻装上阵,快马加鞭,不出几天就能到那。

一路上,我将身上那袭染了血和泥而变得脏兮兮的红裙褪下,换了身同范闲和王启年一般朴素的行头。

我觉得王大人实在是太过细心了,他那几个包袱里不仅带了银子干粮水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从使团里带了套压箱底的干净衣物给我。

可惜是男装,很宽松,给范闲穿还差不多,他虽然瘦削,但身形修长高挑,身上那套衣形松垮的灰白布衣就算远不如官服端庄笔挺,但少年人如枝桠般蓬勃生长的身子骨也能将其撑起来,看起来不像山野村夫,竟更像惬意的侠客一样,有一种别样的矜贵和飘逸。

我就不行啦,穿上去拖拖拉拉、松松垮垮的,腰带都系不牢,那灰白宽大的袖子垂下来更是甩甩都能当飘纱了,范闲第一眼看我胡乱穿出来的时候险些笑出声来,但他立刻在我的瞪视中识相地捂住嘴,然后咳了两声,才一本正经道:“王大人,你这怎么不拿套女装啊?”

“诶,王某可不是那样的人。”王启年也是一本正经道:“这要拿得上她们马车上掏啊,王某哪敢啊?再加上时间紧,我就只能随手从压箱底的拿了一件没人穿的。”

范闲也没再问,只是笑着走过来,帮我左挽挽,右挽挽,给我整理了一下。

我见他拿匕首帮我把长些的部分都裁了,又弯身细心地帮我把腰带系好,末了,还直起身来,帮我正正衣襟,防止挨到脖子上的伤,这一来,竟也还勉强能看,也不影响行动。

我低头,看着他修长又葱白的手挽从衣襟的褶皱上掠过,他一边帮我整理,高挑的身影一边像座小山一样笼罩着我,我听到他带笑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你生得娇小,还是太瘦了些,平时该多吃点。”

“已经吃得很多了。”我嘟囔道,目光落在他自己相对同龄人来说可以称得上细瘦的腰杆上,然后见他腰际上垂落的发梢打着卷,披在身后,正随着动作晃呀晃的,便忍不住问他:“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你,你的头发这么卷,是天生的吗?”

“啊?”他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

顿了一秒,他才莫名结结巴巴道:“自、自然是天生的,是自然卷。”

自然卷?

他又吐出个没听过的词了。

闻言,我眨了眨眼,说:“我还从没见过头发像你这么卷的,而且你的头发也卷得太好看了。”

“也、也没有吧。”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微微抬眼,他正帮我将束好的麻花辫放好,顺带理了理我鬓边被穿衣时弄得凌乱毛茸茸的发丝,我正好撞上他挑眉垂下来的眼睛。

这一眼他立即像被烫着似的,匆匆地垂下避开了,尔后,他也不帮我理了,而是将马屁股上挂着的一顶草笠拿来给我戴上,系好,遮阳,然后自己也戴了一顶,还抬手压了压笠沿,遮住了看向我的眼睛。

我有些稀奇地问他:“你是在害羞吗?”

“没有、我有什么好害羞的。”他这样笑着说,然后转身,捂嘴,似乎又低低地笑了两声。

末了,他将包袱里的一颗红石榴扔给我,隐在笠下的脸晃开一个眉眼弯弯的笑,说:“这一路上这两颗石榴先凑合着,到京城了再给你买。”

我接过,没忍住笑了一下。

老实说,石榴吃起来麻烦,不适合赶路吃,但我还是用匕首分成三半,我们三人每人都吃了一些。

接下来赶路的短短几天,我们称得上是风餐露宿,但范闲和王启年都很照顾我,倒也没那么辛苦。

起初他们还担心我撑不过,但我说自己可是和南衣从南国穿越西原去到了北齐的,这点路程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范闲对此说不上高兴,除此之外,他比我还在意我脖子上的伤,就算我反复告诉他只是皮外伤,他还是每天都会给我拆纱带上药。

伤口疼是疼,毕竟每天说话吃东西都会动到脖子,但到底只是小伤,这上着上着很快就开始结痂了,到达京都的前一晚都已经不用再缠纱带了。

这不缠后呢,就一道不长不短的痂横在那,乍看有些刺眼又突兀。

范闲有些担心留疤,一天要让我擦好几次药,都说男子脸上有疤都不能做官,女子留疤更是难以嫁人,我以为他是担心后者,他却说:“姑娘家总是爱美的,我是怕你担心自己留疤。”

闻言,我笑了。

我觉得现在还怕这个作甚,我同他说自己才不怕留疤。

当晚,或许是因为第二天就要进京了,我竟然开始感觉有些近乡情怯。

这怯的,自然是李承泽。

我想啊想,我为什么怯他?

我之前明明最不怕的就是他。

我怕圣上,做错事也怕爹爹爷爷和南衣会生气,但我就是莫名不怕李承泽,所以我总是能与他吵架。

我因为一晚上没想明白答案,许是因为这样,我睡过去时,又梦到了过去的事。

我最近总是梦到过去的事。

都说夜深雨露重,纵然是巍峨的皇城也避免不了,在我闯入宫中与李承泽吵架的那一晚,宫中据说闯入了刺客,死了一些人。

历朝历代中,夜开宫门都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庆国有宵禁,到了时辰就得打道回府,不可在外逗留,这被当成了一种必须遵守的秩序,宫门更是在落锁后就非重大事件不开,这是为了防止宫廷政变,由此,更是有夜叩宫门视如谋反的说法。

但是那个夏夜,我的长发撕裂晚风,奔跑的身影穿过冷硬平直的宫道,最后撞在了紧闭的宫门上,发疯地捶打那扇又高又大的门扉:“开门!让我出去!”

身后慢慢传来错落的脚步声,摇曳的火光漂浮在幢幢的人影的身侧,像是从幽深的黑暗中追来抓捕我的怪物,因为这样,我没有回头,而是用自己小小的身躯连着双手不断地撞门,一边哭一边大声嘶喊:“——放我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想逃离皇宫,逃离皇家,也逃离李承泽。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这往日看惯了的宫墙,竟是那么高,高得望不到天,其巨大的影子遮天蔽日笼罩下来的时候,我的身形好像也被压成了单薄的一片红漆,在凄厉的哭声中融入了满目的阴翳里。

但是,当时来带我走的并非巡夜的官兵,也不是刚和我吵完架的李承泽,而是淑妃娘娘。

向来喜欢泡在自己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书痴娘娘难得行色匆匆地出现在了夜里的宫道上。

她站在我身后,隔着一段距离,我回头望去时,模糊中只见了个人影,待到眼泪砸落看清时才发现她只堪堪披着件外衣,头上的珠光宝饰都已卸下,身边也只跟着三三两两个宫女,看得出是准备歇下了却又临时匆忙赶过来的。

她的出现阻止了我继续捶打宫门和大喊大叫,不是靠骂,也不是靠动手,她只是站在平直的宫道上,其双手揣在袖中,偏头,不带攻击性的眼睛亮亮的,声音却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只受伤的小兽,试探性地叫唤我的名字:“朝阳?”

“……”我没有回应她,而是像终于累得脱力一样,将自己冰凉疲软的身子倚靠在宫门上,以支撑自己不会软弱地倒下。

一盏灯笼轻轻地晃,她在那样微小的光亮中慢慢上前来,弯身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起,并赶在巡夜的官兵到来前,将我抱回了她的殿里。

我以前总觉得淑妃娘娘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读书人总是这样,带着一丝苍白的隽弱感,李承泽大抵是像了她,但是,那一晚她的拥抱是那么暖,托着我的臂弯又是那么有力和安稳。

我软软地贴着她起伏的胸口,止不住的眼泪随着啜泣而沾湿了她的肩膀,她却只是腾出一只手来轻拍我的背,哄着我说没事了,今晚就在她那睡下吧。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被娘亲拥抱和疼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那一晚,却从她身上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怜惜,驱散了我当时对死亡所有的向往。

可是有时候,比死亡更可怕更痛苦的,其实是伤口愈合的过程。

那一晚,我躺在她的榻上,不断地抓挠自己曾经被刺伤的伤口,我哭,不断地哭,发了疯似的想要抓挠自己受伤的地方。

那里好不容易结了痂,却被我抓破,翻出了那些新长的肉,血淋淋的,就算差了太医来也没有好转。

向来淡漠如水的淑妃娘娘使劲按住我,抱住我,安抚我。

她细细的眉难过地蹙起,担忧又急切的声音在不停地说:“朝阳乖,不要再抓了,不要再抓了……”

我却大喊,说:“好痒!!”

“好难受!!”

都说伤口在愈合结痂后会脱落,会发痒,那个时候往往是不能抓挠的,不然就会留疤或是再次化脓流血,但当时那道本该结痂愈合的伤口突然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沿着血肉啃噬我的神经,让我感觉到那么痛苦。

痛苦到恍惚间,好像只有新的疼痛才能缓解那样的折磨……

“!!”我从梦中惊醒来的时候,范闲正死死地钳制着我的双手。

我靠在树干边,浸在黑夜里的火光中,像一条刚被拍上岸的鱼那样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帘中,少年人被火光照亮半张脸,棱角冷硬分明,神色却凝重而关切地注视着我。

他说我在睡梦里一直在抓挠脖子上的伤口,抓得又出血了,还喊着难受。

“大人!药来了!”

这时,耳边传来了王启年的声音。

对此,范闲的目光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只是由两手钳制改为一手。

似是怕我又去抓,他一只手依旧紧紧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接起,接过了王启年从包袱中拿过来打开的药,为我抹上,安慰我说很快就不痒了。

我的呼吸渐渐平静了下来后,他终于放开了我的手。

我道了声抱歉,看他为我抹药的神色那么认真又凝重后,便忍不住以闲聊的口吻同他说:“……我从以前就觉得奇怪,男子上战场留疤是荣耀,女子留疤却说难以嫁人,所以女子嫁人前都要求检查身子,哪有这种道理的?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说男子是为了保家卫国,是忠勇的标志,而女子呆在闺阁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是身上有疤,大多是顽劣不乖到处乱跑的,这种女子没人喜欢娶回家做媳妇,这也太好笑啦。”

我说女子身上他们看不见的疤才多呢,它们只有那么细小,每次做饭时被溅起的滚滚热油烫到的,每次刺绣时被针扎出来的,但这些不都是他们要求女子去做的吗?难道闺阁家院就不是女子的战场了吗?我小时候刺过绣,一个时辰就被扎了二十多回,所以我打小就不喜欢呆在家里绣东西,更喜欢出门乱跑。

但府里的丫鬟有时会同我说,我能这样是因为我本身已经有了一桩人人都羡慕不来的婚约,所以不管我怎么样将来都是衣食无忧的。

对此,我借着天上的月光,看着少年人浸在月色里,他的脸上有一种朦胧而圣洁的白,我突然就忍不住问他:“范闲,如果你没有林婉儿那桩婚约,如果我说,我身上其实也有一道永远都抹不去的疤,你还会想娶我吗?”

闻言,他一愣,并没有立即说会或不会,先一步到来的也并非言语,而是他眉梢处骤然堆积起的难过,以及一种随着月光晃动而充满怜惜的眼神。

他突然又攥住我的手,没有犹豫,开口的第一句话轻得过分,又饱含某种火急火燎的心疼与无措:“当时很痛吗?现在还会疼吗?”

就此,反倒是我呆住了。

这一刻,我的心突然就跳快了一下,恍神间,我好像看着他笑了。

我笑着说不疼呀,一点也不疼呀。

因为我觉得,自己身上那道存在已久的伤口好像从这一瞬起,终于要开始愈合了。

啦啦啦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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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伍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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