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伍柒

范闲语出惊人,在场最先被吓得一个踉跄的是范思辙。

到底是年纪小又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先是撞上了“已死”的哥哥,又被告知自己摊上了一桩重罪连连的生意,现在还可能卷进与皇子相关的血案里,他身形一晃,险些撞上门,但惊愣一看,在场所有人神情都相当平静,反倒是他大惊小怪的样子显得格格不入。

“范、范闲……”他抖了抖嘴唇唤了对方一声,这会也忘了叫哥了,他想说这可是二皇子,你可不要乱开玩笑,其一是要是假的,那对方位高权重,有些冒犯,其二要是真的,那、那他们在场所有人岂不都要完?

他有些怀疑人生,还略带期盼地看了看我,希望我给他个答案。

但没等来我和范闲的回答,反倒是身旁的王启年急忙作揖哀求道:“殿下!您答应了王某会放过小范大人一命的!”

“老王?!”范思辙一惊,瞪圆眼一看,一时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在这位小少爷的认知里,王启年是总跟在范闲身边的人,还不远千里同他远赴北齐,怎么也是自己人,但是范思辙脑子转得快,只惊异了两秒他便大概猜到了些,王启年竟是背叛范闲了!

他立马又惊又怕地跑到范闲身边去,一边骂骂咧咧道:“老、老王?!你这是吃里爬外你!”

“都别那么紧张。”李承泽对此却只是笑了笑,摆了摆手,在我身旁道:“小范诗仙把话说得太重了些,别吓到人。”

我先冷冷道:“你自己带这么多侍卫进来,说别人吓人?”

闻言,范闲挑了挑眉,眼睛亮晶晶的,在一旁吹了声口哨,扯着声音笑着说:“顾大小姐威武——”

范思辙立马无语又生气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觉得他还在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

李承泽也看了范闲一眼,面上不以为意地扯开一笑,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道:“皇子出门,多带些防身的侍卫很正常。”

言罢,他挥了挥手,示意一些侍卫退出去,很快,厢房里就空了些许,原本密密匝匝的人影重新错落开,日光淌进来,堂亮了许多,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反倒开始剑拔弩张起来,连带空气都有些凝滞。

我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李承平,说:“你这弟弟倒是没带多少侍卫就敢跑来青楼了,偷跑出来的吧?”

“所以我这做哥哥的,这不是来带他回去吗?”李承泽略带谴责与调侃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身为皇子,随便就从宫里跑出来,到底太年轻,没什么危机感,你也不管教管教。”

“你——!”我气得跳起来,终于看向他,指着他就开骂:“你可真会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但他依旧很平静,一点都不惊讶会在这里撞见我,也没有什么寒喧,甚至抬手来将我的指尖按了下去,末了,还搭着我的肩,将我重新按回椅子上:“这不学你的吗?既然不愿出去,就乖乖坐下,听一听算了。”

我生气地拍开他放我肩上的手,他也不恼,窗台旁的白纱飘啊飘,日光蹁跹,那张久不见面的脸庞还和以前一样,轻笑的弧度都没变,好像还在同我说话:“我本是来带这弟弟回去的,但是没想到会在这,撞上我们已死的小范大人。”

言毕,他的目光盯着我停留了一会,月白色的身影却已经裹携着明色的衬褶衫摆径直绕过了我。

待到目光收回,他也不再叫人将我揪出房去了,而是无视我,像当我不存在一样,走上前去,柔软又轻盈的外袍在拂进来的秋风中晃啊晃,上边逆着光的纹样是金丝线绣成的,细看无端晕开一层梨黄的暖色,其下套着的身形又高又瘦,竟直接将我挡在了身后,叫我一时窥不到范闲的表情。

我不喜欢这样,便往旁边挪了挪,他没有再理会我,而是对范闲说: “范闲,好久不见了。”

“也没多久吧。”范闲说。

“满打满算不到半年,可在我这心里,觉得都过了两三年了,京都没了你还挺无趣的。”李承泽说:“但如今庆国上下都在悼念你,你却好好地出现在这里,情理上有些说不过去,弄不好可是等于欺君啊。”

这番话语气有些愁,听上去似乎略带担忧,但是他面上的笑意不带重量,并不真切,很是冷漠。

范闲的声音似乎也在笑:“范某为什么欺君,殿下难道不清楚吗?”

“这使团远在千里之外,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在京都又如何知晓?”李承泽同他这样说,垂下眼,手上戴着戒指的食指沿着桌上剩下的一个酒杯边缘绕了绕。

范闲微微坐正了身子,不再倚着桌案,好像这才开始正式与其攀谈: “你知道吗?我去北齐的路上,燕小乙想要杀我。”

“真的?”他抬了一眼,然后抱袖,直直看向前方的人。

范闲抿着嘴笑了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看不出底下什么情绪:“我呢,就一直很好奇,他怎么知道我的行程啊?我要走哪条路,没告诉过别人。”

“那他怎么知道的?”

“其实很简单,知道我不走哪条路就可以算出我的行程。”他用一种听上去像带笑的声音说:“当初出发前,我见过殿下一面,当时还只当殿下是来给我送行的,此去北齐路途遥远,你说沿途关卡尽是你门下,可以关照我一二,我又同你说自己不走锋鸣关,也不想绕远,所以我会选哪条路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所以,联合长公主想要杀我的人,也不想我去北齐的,一直是你。”

听到这来,我觉得范闲当真是说得轻描淡写的,他们这两人对峙起来,也都是风淡云轻的作态,连带表情和语气都相当平静,可是在场谁都没敢随意插上话,在这厢房里,除了他们俩,我们都是多余的人,大家都直愣愣地杵在这间厢房里,这会只能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我安静地盯着桌上的木质纹理瞧,抬眼时这身前是李承泽挡着,身后又都是带刀的侍卫,再往右挪一些那个黑衣的刀客又杵在那,他还安静地下移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被他一盯,也忍不住装腔作势地挺起胸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黑衣刀客对此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眼神里甚至有些茫然,在他眼里,我好像就是一只在呲牙咧嘴却一点威胁都没有的小型犬,我顿时更生气了。

相比我,范闲真是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劲,还在那和李承泽呛,但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出使北齐路途遥远,任务艰巨,这一来二去被折腾得吐了血,弄垮了身子,这滩血还在我袖上横陈着呢。

我越想越沉默,李承泽却是突然偏过头来问我:“你当真不愿出去?”

我一愣,随即蹙起眉头,撑着桌子,支着脸颊,冷声说:“为什么我就得出去?其他人都不用,你都给我送棺材了,这会也就当我死了吧。”

闻言,他无声地扯了一下嘴角,那些微微飘扬的发丝遮挡了他侧来的眼睛,我看不清,只觉得那里堆积的阴影似乎在拉扯着他平隽的眉梢。

这时,我听到范闲的声音突然在说:“让她到这边来,那边地上都是碎瓷片。”

李承泽却是轻轻嗤笑了一声:“小范大人那边就很安全吗?”

对此,我一愣,范闲也没再说什么,一直站在我身前的人这会反倒慢条斯理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绕着茶杯的手微微收回,他似乎想倒茶,结果发现茶具都摔了,只得作罢,倒是身后那黑衣刀客捡着桌上剩下的水果吃得不亦乐乎。

李承泽也没管他,这桌底下碎裂的瓷具锋利,他低头,随意掖了掖,才抬起眼,说:“是啊,这么多碎瓷片,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就会割伤脚,得尽量避着走,但这不是小范大人造成的吗?”

闻言,少年人先是一静,随即突兀地冷笑了一下,李承泽却视若无睹,脸上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随手指了指身旁晕倒的三皇子,说:“到底是皇子,就这样放倒也未免有些粗鲁。”

范闲笑够了,也没有勉强,而是说:“殿下倒是猜得到我的手段,也猜得到我假死。”

“因为我们有点像,范闲。”李承泽说:“有时候把桌掀了,不失为是一种办法,但是摔碎下来的碎碗裂杯也可以割人血肉啊。”

“我们像吗?”范闲缓慢地摇了摇头,从额上流淌下来的几缕发丝掠过眉梢,他微微眯眼,瞳孔似乎在淌进来的日光中变得有些尖锐,那样的眼神像是在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的人一样:“或许确实有点,但是,人有时候是讨厌照镜子的,事到如今,和殿下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顿饭喝杯茶,范某怕是做不到了。”

“确实,有时候我也讨厌照镜子。”李承泽这样说,放在膝上的双手动了动,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殿下想怎么做?”范闲说。

他沉吟了一会,才道:“范闲,其实抱月楼私卖人口的事随便查查,就清楚了。”

他随手指了指范思辙和李承平:“大东家,二东家,全都在这呢,还有我们假死回京的小范诗仙,这场面已经够清楚了。”

范闲随着眨眼的频率从容地点了点头,动怒过后,如今面对李承泽,他反倒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是,范思辙是我弟弟,三皇子的母妃又与我家柳姨是堂姐妹,算下来也是我表弟,这会说抱月楼跟我没关系,怕是没人信。”

我听李承泽说:“其实到如今这一步,私卖人口已经不重要了,范闲,你假死欺君才是实实在在的死罪,我还要感谢王启年王大人,布局这么久要是没有他,还真遇不到你。”

范闲一顿,淡淡地看了立在门边的王启年一眼,我也看过去,只听他意味不明道:“老王一向办事得力。”

王启年却不敢对上少年人的眼睛,而是满面愁苦地作了一揖,恳求道:“殿下,如今小范大人已入殿下彀中,还请殿下履约,将王某妻女归还。”

李承泽却是淡淡道:“人不在我这。”

王启年一愣,惊道:“殿下明明已经答应了……”

李承泽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对于不太在意的事,他的眉间总会萦绕一丝奇妙又苍白的笑意。

他轻描淡写地打断对方,说:“我说得很清楚,我手里有的都可以给你,但你妻女真不在我这,我想过派人去请她们,但去晚了,人去屋空。”

“人真不在殿下手上?”王启年呆住了。

“千真万确。”他低着声,一字一顿说。

王启年立即脱力地坐在了地上,面露绝望,呢喃道:“能去哪儿呢?”

顿了顿,他又抬头,目光闪着泪花,看向范闲说:“大人,我以为人是让殿下……”

他那副泫然欲泣样子太过真切,叫一开始还愤怒他倒戈叛变的范思辙都有些不忍。

作为当事人,少年人也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背叛没有丝毫的愤怒,脸上还略带一丝宽容的安抚,说:“理解。”

李承泽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也挺奇怪的,把人抓走了,也不留个要求。”

“是,不像你是吧。”范闲语气里不耐的讥讽放得又轻又慢,却丝毫听不出生气的痕迹:“抓人还有人命都是为了谈条件。”

对此,李承泽反倒轻飘飘地笑了:“这不重要。”

“是,对你来说是不重要。”范闲微微仰头,有些冷傲又生硬地说:“本来有些事我还不太确定,但现在确定了。”

“比如?”他说。

范闲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无端染着一种从身体里滤出来的寒意:“二殿下今天在这里,是杀定我了。”

“怎么会?我们还可以再聊聊。”李承泽放在膝上的指尖有节律地敲了敲,他漆黑的眼睛可以说与身上明色的衣裳一点都扯不上关系:“这掀起的桌还可以再摆,只要小范大人别再掀了就行。”

顿了顿,他又突然垂下眼睛,神情上有些沉默的寂静,但没一会,他又掀起眼皮,这次他站了起来,微微走上前去,其手上的五指却张开,微抵着桌边,像在寻求某种摇摇欲坠的支点一样,低着声音说:“你既说要问她愿不愿意,那我也问问你愿不愿意好了——其实到现在,我真的有点被自己感动到了,即便到如今这般田地,我依旧想给你个机会,如果你愿意化敌为友,我立刻放了滕家母子,抱月楼的麻烦事,也一笔勾销。”

范闲却被这话噗嗤一声逗笑了,他自方才到现在,第一次笑得弯了些眼睛:“到这个时候了,还得是你来原谅我?”

言毕,他也终于站起身来,我们一众人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俩,感觉空气中凝滞的冷意好像这才终于一触即发,连那黑衣刀客都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刀柄上,少年人笑弯了的眼睛里因此迸发出刺骨的冷意。

就此,尖锐的枝丫像从那两副相对伫立的身躯中争先恐后地捅破出来似的,刺得彼此血淋淋的,但那两张被冷色覆盖的脸却都苍白又奇异得有些相似。

月白色的衣袖掠过圆桌的边缘,他的手背上浮现出青筋的色彩,李承泽微微偏头,青隽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压抑着声音说:“有些事,只要放下就好,抓得越紧,越容易抓伤人,也抓伤自己,还不如放手。”

“放下?放手?”黝黑的瞳仁微缩,眼皮又被眉弓压得有些低,这一瞬,范闲像蜇伏凝视的、具有攻击性的兽类,讥诮地笑道:“若我和你一笔勾销,那这抱月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这些人受的委屈怎么算?”

“怎么算?当然是找你算!”李承泽突然提高声音冷冷地这样说时,吓了我一跳。

李承泽这人,平日里就像一只爱晒太阳的、懒洋洋的猫,做什么事都一股慢悠悠闲散的劲,这会却犹如耐心耗尽似的,骤然撕碎了方才所有维持的平静的表象,像一张被迫拉扯而紧绷的弓:“他们这样都是你造成的,我不在乎他们,我在乎的是你,只要你愿意化敌为友,这些人不都你说了算吗?!”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两个男人对峙起来没想到也不遑多让,我似有所觉地站了起来,身旁的黑衣刀客却警告似地瞥了我一眼。

我知道的,我早应该知道的,这人往日里堆积在眉间的所有晦暗尽数褪去后,反倒是原生的冷漠与傲倨在这一刻一览无余,全然都是逼仄而冰冷的狠戾:“两条路,要不然和解,要不然杀你!”

“……明白了。”范闲微微低头,压着声音笑了一阵:“但殿下让我妥协放手,还不如直接在这杀了我,反正对殿下来说,左右不过死个人。”

末了,他骤然扯着声音怒道:“我不和解!李承泽!咱俩不是一路人!我跟你注定为敌!”

但是身着白袍的人却在这一瞬笑了。

方才所有的厉色像海潮褪去,他晃了晃身形,没个端庄相地抱袖,偏头,一种往日里笑里藏刀的随和反倒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你看,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所以有时候,问与不问一点都不重要,愿不愿意也不重要。”

“是。”范闲的怒容也在顷刻间隐去,手上起伏的青筋随着微握的拳头鼓动着,似笑非笑:“所以殿下从方才到现在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早就想好要怎么做了,用欺君之罪逼我投效,说再给我个机会,也只是幌子。”

“毕竟你欺不欺君现在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了。”他说:“这鉴查院办事也是格外奇怪,这遇难的顾家千金都在眼皮底下了,还不将她送回去,我本也不确定是谁到处散布你假死的消息,如今试探一下,看来也只会是鉴查院的手笔,更只能是那位默许,这事只要你事后找个合理的理由,说不定最终又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范闲安静地听他说完后,这会格外缺乏血色的脸反倒显得寂静又平和:“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只想杀了我,你直接在这杀了我,我假死变真死,倒也顺其自然,合情合理,外边都认为我死了,没人会质疑和说些什么,就是这里所有人,你能都杀了吗?”

李承泽有些无奈地笑了,但很快又略显戏谑地扯了一下嘴角,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拔刀动手,一时间,厢房里所有以黑衣刀客为首的侍卫都拔出了一截锃亮的刀身来,王启年立即躲到门后去,范思辙更是害怕地抓起桌上的算盘,惊惶地望着他们。

“李承泽,收手吧。”但我这样对他说,真奇怪,我本来还觉得自己非常生气,但现在的声音却很平静。

他一顿,转过身来,宽大柔软的衣角垂着,好像这才想起我的存在一样,偏头,脸上的神色意外的温和,但就是没有直接对上我的眼睛,而是晃开一个细微得没有重量的笑,道:“我们两个,单独聊聊?”

那些侍卫在主子的言语中暂时停下了拔刀的动作,这李家的皇子总是能够变脸变得这么快,比起他们,我明明应该早就习惯了,但奇怪的是,我这次没忍住后退了一步,有些陌生地看着他。

对此,他突然倾过来扯住我,用力的手指像落了积雪一样冷凉。

可是,一同抓住我的还有范闲,我有些惊愣和茫然,左右看了看,一时不明白这两人干嘛要突然扯我。

范闲脸色很苍白,属于病态的那种白,但是他的神情很安静,那双眼睛沉浸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之中,好像有什么正在瘆出来:“殿下觉得我会让你带走吗?”

李承泽同样注视着他,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在他的眼底浮沉,但是他面上的笑却没有变,反倒缓慢地反问道:“你都到这地步了,还不放手?”

“放手?”少年人似乎被这两个字牵扯到了敏感的神经,他说:“殿下说笑了,我刚才说了,要我放手,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小范大人这是真不怕死啊。”他低哑着声音说,吐息和咬字却万分的冷。

“怕,当然怕。”范闲微微歪头,竟是突然轻快地笑了笑,但那张好看清朗的面容难得可以用冷峻形容:“当今世道,死一个人很容易,但这要是活着,却连晒晒太阳都不行,那又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死了。”

伴随着这话,那个黑衣刀客就冷着脸将刀架在了少年人的脖子上,我吓了一跳,但这一刻,奇怪的是,比起范闲,李承泽反倒突然像被什么利刃击中一样,连着面上最后一丝笑意都从那副身躯上剥离殆尽,只剩下窗台处漫进来的日光在他们两人明暗相对的衣褶上摇曳。

……

范闲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当今世道,让一个人死是很容易的事。

特别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平民老百姓,悄无声息死在荒郊野岭的骇闻并不罕见。

他自己第一次大张旗鼓“杀”的人是滕梓荆。

来澹州刺杀他的刺客被他反杀,哪怕是鉴查院的人,好像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对吧。

许是抓定了这一层逻辑,所以当对方在澹州请求他为其制造一个假死的局面时,范闲没有拒绝。

虽然一开始范闲觉得这是个奇怪的请求,但是他刚好要去京都了,依他的性子,他可得放点狠消息给京都那些想要杀他的人知道,他范闲也不是好惹的。

但是,来了上京后,范闲才知道滕梓荆这样做的目的。

在进入鉴查院前,滕梓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救一对平民夫妇得罪了礼部尚书郭攸之的公子郭保坤,却反被那对夫妇诬告,差点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虽然后面被鉴查院看中了一身本事,从牢中提了出来,但是他已经厌恶了风云诡诈的京都,便决定假死,带着妻儿离开那里,寻一处宁静的乡下悠闲度日。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偷偷回到家时,等来的却是被搬空的屋宅和失踪的妻儿。

为此,范闲来到京都的当夜,那死心眼的黑衣刺客就在他面前举刀下跪,愿意献上性命供他驱使,恳求他以鉴查院提司之职为他查清妻儿的去向。

能让那个嘴毒的杀手放下做人的尊严这样求人,断然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范闲却是笑了,他完全相信若是自己不帮他的话,以滕梓荆的性子,可能会剑走偏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但是,既然已经知道他放弃一切都要做的事是为了什么后,范闲便决定帮他这个忙了,他愿意帮这样一个人。

正巧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明日想要请他吃饭,可以寻个由头去鉴查院,如果可以的话,嗯,咳,或许还可以假装路过顾府,远远地、偷偷地望一眼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

次日,范闲就随范思辙去了一石居。

那京都最贵的酒楼伫立在长街上最显眼的位置,若是坐在廊边,还能一望城中的街景风光。

范思辙请他吃饭这事,倒也不是那贪财的小少爷突然大方,那路上被突然蹿出来的几个打手找事的鸡毛蒜皮的事不提倒也罢,范闲都懒得拆穿范思辙想要给他下马威的小心思,他作为一个不被待见的私生子,反正作为护卫的滕梓荆没两三下就已经把他们都打趴下了。

马车上,范思辙木若呆鸡,在范闲漫不经心的注视下不敢再多说什么。

一同跟来的范若若反将几颗橘子递给自家的哥哥,还高兴地对他说:“哥,我给你打听到了,明日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府中会办诗会,京都里的才子佳人都会去,朝阳大抵也会去的。”

闻言,原本安静垂眼的人抬起头来,半是惊喜半是惊讶道:“朝阳看起来不是很喜欢这种的人。”

“但是她和靖王世子有交情呀。”范若若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颠簸的车厢里,叫少年人的心绪一起荡了荡:“这顾家的千金在京城内鲜少朋友,她婚约定得早,对象又是那位殿下,同龄的世子哥自然都不敢接近她,但是靖王世子不同,他是皇家子弟,据说与那位殿下有些交情,所以连带朝阳也和他有些来往。”

范闲听后,手上扒橘子皮的动作慢条斯理的,抬眼问道:“那靖王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范若若迟疑了一下,才说:“听闻喜爱文词诗赋,颇为闲散,有点才名,就是有时候,也会流连于酒楼歌伎。”

“这样啊……”范闲呢喃着,似是在细细思索什么,他目光不动,黑黑沉沉的两颗眼珠子紧盯着前方的某处,只有扒橘子皮的手还在动作。

范思辙被他那样的目光惹得发怵,就听他突然轻快地哼笑一声,说:“那我们岂不是得找个机会会一下这靖王世子?”

这机会自然得找,他还寻思着该找个什么理由参加诗会呢,结果没想到这机会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总之,那天发生了不少事。

先是所谓的郭保坤蹿出来当他的面贬低《红楼》,还对想用它开书局赚钱而气不过的范思辙动了手,于是,当天他在一石居门前与郭保坤大打出手的事转眼就传遍了京都。

这事暂了的契机就是人群中走出来的靖王世子李弘成。

本就是《红楼》一书掀起的矛盾,自然应以文人的方式了结,对方便顺势邀请他和郭保坤一起参加明日的诗会。

一开始范闲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但看他一袭绵衣玉帛,定是哪户世家公子。

正巧听范思辙和郭保坤都恭敬地作楫,并称呼他为:“世子殿下。”

他立马猜了个七七八八,但也没有立即应下对方的邀约,反倒是先细细打量了他一通,才歪头瞅了瞅对方那张脸,道:“你谁啊?”

范思辙一骇,立马惊慌失措地拽过他的手,好似生怕得罪对方一样,悄声对他说:“这位是靖王世子李弘成殿下!”

他微微蹙起眉,像是不解一样,故意提高声音:“靖王谁啊?”

此话一出,李弘成都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别喊!”范思辙看上去魂都要被他吓飞了,这初见嚣张跋扈的小少爷上了街倒是很懂礼数了,连解释的声音都是压低的:“靖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

“哦——皇室血脉。”或许是有些挑衅的成分在的,他抬眼笑着看这位所谓的靖王世子,却被对方淡淡地截了话头:“才学才是人之根本,血脉不足一提。”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就是不知道这人心口是否一致,范闲走过去,将手搭上他的肩,故作亲昵:“你态度不错。”

他和他勾肩搭背,李弘成作为京都的世家子弟,不禁为他的自来熟一振,郭保坤看上去也是如此,但比范闲的行为更为放肆的,是他接下来的言辞:“说真的,诗会会有姑娘吗?”

李弘成愣住了,隔了一秒,才说:“确实会有不少才女前来。”

范闲笑了,联想到关于他的传闻,不禁说:“可以啊你,一本正经泡文学女青年。”

“什么?”李弘成一懵,不懂他说的是何意,但范闲才懒得向他解释,凑过去,便小声地问:“世子可认识顾家的顾朝阳啊?”

“呃……”这次李弘成懵得更甚了,他眼中闪过的一瞬迟疑和警惕没被范闲看漏,但他最终还是回答了他:“认识是认识……”

范闲咧嘴笑得更欢了,说:“那明日的诗会,她也会来吗?”

“啊这……”李弘成左右闪烁了一下眼睛,有些纠结,说:“她素来不喜欢这些,怕是不会来的。”

“行吧。”少年人也不见失望,只是在临走前拍了拍对方的肩,也没多说什么,李弘成竟一时抓不准他明日会不会来诗会。

顿了一顿,李弘成只能又说:“不过,我会向她发请帖的,就当邀她来吃喝赏花了,她喜欢玩乐,也许会来。”

范闲立即倒退回来,脸上喜笑颜开,掩不住的轻快,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诗会见!”

第二天,范闲就依约前往了靖王世子府参加诗会。

他还特地换了在澹州与她正式相见时的藏蓝长衫,虽然自家妹妹说看起来相当土……好吧,来了京都后,对比那些世家子弟的衣料,确实土了些,但是,他知道,自己喜欢的姑娘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一位从这么繁华的京都来的千金,娇气,直率,看待他一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子,却从来都没有多余的偏见,还愿意同他东跑西奔到处玩,她总是不太一样。

就是那桩婚约还是令他发愁,除此之外,他还愁昨日自家那便宜弟弟给他惹的祸——本是想回府路上去鉴查院偷偷调滕梓荆一案的卷宗的,他不想被人发现是真,结果那小子在狭路相逢上林婉儿的马车时,竟冒充自己,还说在与小娘子亲热。

这传出去简直是败坏他的名声,有这么个坑哥玩意简直是他的福气。

但仔细想想,若是林婉儿生气,因此退了他的婚,好像也是因祸得福,若是他品德不行,被对方主动退了婚,对那位郡主的名声也好些,就是,她会怎么想呢?

若是诗会上见到她了,又该和她说些什么呢?

说我一定会想办法退掉婚约?说千万不要不理我?

还是说,你走了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原本一个人能忍受的东西,突然变得那么难捱……

……呀,他见到她了。

但是,她像日光一晃,又消失了。

青天白日下,他踩着亭廊,追出去,在长长的长廊上奔跑起来。

惊惶而空白地左顾右盼,飘扬的发丝拂过脸颊,渴求的目光像慢镜头一样,仔细地掠过每一个被飘纱微掩的角落,他觉得自己跑了很久,很久,脚下的亭廊那么长,仿佛没有尽头,但是,空荡荡的心中因此被填充的东西称之为什么呢?

是因为奔跑而变得剧烈而紊乱的心跳和呼吸,还是激荡的血液正火急火燎地穿过心脏?

可是,自己已经这样跑过无数次了,在澹州的白日里,在无数个遥不可及的梦里,他都能回想起氤氲水雾里柔软飘扬的红纱。

那么热烈,又明艳。

几日后的某个清晨,他开开心心地做早膳,李弘成却突然登门造访:“范兄。”

“老李!”他当时心情好,可以说是来京都后最好的一个早上,连带看对方都顺眼了好几分,不禁亲切地唤他。

李弘成却是被这般唐突的称呼吓了一跳:“老、老李?”

“这称呼听着不生分。”少年人着白衣,高兴地说,对没见过几面的人状若亲切对他来说并不难,一直以来这都算他待人接物的一张面具,他如往常一般笑道:“你找我有事?”

“替二皇子来约你。”李弘成说:“明日有空吗?”

闻言,范闲微微动了动眼珠。

这二皇子他在前几日的诗会上已经见过了,虽说早有耳闻,但真正见,倒是和他所想的有些差距。

对方嘴上说欣赏他的诗才,也喜欢看他默写的《红楼》,想同他来往,这李弘成同他是堂兄弟,走得近,让他来约他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这约的地方嘛,李弘成笑了一下,说:“那自然是司理理姑娘的醉仙居了。”

对此,范闲也突兀地笑了一下,但是他的目光有些寂静,像在埋怨对方似的,也有些冷:“咱这二殿下就不能换个地方吗?”

“为何?”李弘成不解地问:“前几日,范兄你不是在醉仙居玩得很开心吗?”

他不禁无语地眨了一下眼,说到这事,他就感觉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诗会那天,他拿到了滕梓荆一案的卷宗,说滕梓荆妻儿已经因为郭保坤落得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那黑衣的冷峻护卫立马就要杀到礼部尚书府中去。

但若真杀到那去,一切就完了,他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对方,也知道了郭保坤此人喜欢流连流晶河畔,便想着当晚要去当面揍人质问他一顿。

这人揍是要揍的,就是不能真把他和滕梓荆搭进去,原本想着约世子李弘成同游,带他去那里,当作个不在场证明,结果这人当晚是揍了,但第二天押进衙门后,这与花魁司理理一夜**的流言就开始满城地传。

不过这也是他的错,虽说把司理理用药迷晕后离开了那里才去揍的人,但去流晶河畔那种地方,就人品来说,到底怎么也说不清楚。

回想起那日押往衙门后在马场上的情景,他突然就对醉仙居有了些阴影,说来也是奇怪,他也都闹成那样了,这陛下也不退婚,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喜欢的姑娘相信他,他也终于劝动他爹准备去向陛下请旨退婚了。

但是李弘成真是哪桩不该提就提哪桩,他说:“范兄你前几日在马场上与一些人发生口角的事我听说了,你也别和那帮世家子弟计较,他们从小养尊处优,说话做事都没个轻重。”

“我知道,也理解。”他随口附和,也不管李弘成信不信,面上带着敷衍的笑,看不出什么真伪,但是语气倒是轻快了几分:“朝阳当时已经帮我骂过他们一顿了,我不生气了。”

“呃……”李弘成一顿,手上局促地交握了两下后,又看了看在一旁帮忙磨豆浆的滕梓荆,竟学着范闲初见时对他的那般故作熟稔,揽过他的肩,将他拉远了些,悄声道:“范兄,借一步说话……”

范闲乖乖地同他走,走到另一个无人的院落,便听他轻声耳语道:“我听闻你和朝阳,在澹州就已相识……前几日马场上你们闹那事,朝阳她说话做事由着性子惯了,在京都时常惹祸得罪人,我倒也习以为常了,有时暗中帮她打点一二什么的倒也不碍事……但是范兄你……”

范闲下意识将他后边的话当成了客套的场面话,立马就道:“范某就不劳世子烦心了。”

但是李弘成却道:“范兄你才思敏捷,自然不劳我烦心,但是朝阳她……她到底是女儿家,你最好不要同她走得太近……”

他一愣,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莫非世子殿下也对朝阳怀有意?我也听闻世子经常流连青楼,爱好女色……”

“范兄莫要胡说!朝阳我只当妹妹看!”李弘成吓得一机灵,浑身都抖了抖,又拉过他,脸色难得的深沉,说:“此话不能在外乱讲,范兄,朝阳此前是当今圣上钦点的二皇妃,虽说尚未过门,但谁敢打她主意呢?我与二殿下论辈份可是堂兄弟,若要算,她何止我妹妹,将来便是我的嫂嫂,若是将来二殿下……”

说到这,他及时住了嘴。

范闲却是抿着唇笑,像是困惑一般,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将来二殿下如何?”

“将来二殿下哪怕与朝阳老死不相往来,哪怕她嫁予他人,她也是我妹妹。”李弘成低声道:“我只希望她开心幸福。”

此言一出,范闲反倒也隐去了笑意。

一会后,他有些严肃地朝对方作了揖,自与靖王世子李弘成认识以来,第一次如此有礼:“失礼了,世子殿下,范某没别的意思,就是问一下。”

李弘成是个性子随和的人,赶紧将他扶起,但又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与你提个醒,范兄还请体谅我一二,莫要怪罪。”

“我哪敢怪罪世子啊?”他说:“你说。”

李弘成说:“范兄你如今已有婚约在身,要自重才是,莫要再招惹朝阳了。”

对此,范闲难免嘲讽地笑了笑:“你前几日带我去醉仙居前可没这么说,敢情范某有婚约在身,招惹其他女子就可以?你明日还约我前往醉仙居?”

“这事是我欠了考虑。”他沉默了一会,才扯了回来,道:“不过你应该也听过,朝阳和二殿下有过十年的婚约,我看着他们过来的,也不怕同你说,朝阳她从来没在二殿下那得到过男女情爱,也受了些委屈,在这种事情上,她很单纯,也很迟钝,你若是对她好,她便也只会掏心掏肺对你好,她容易把这种事弄混,可能分不清是情还是爱,她如今被退了婚,这三五年内怕是没什么世家敢主动上前提亲了,只能等圣上再赐,大家都心知肚明,你的婚约对象又是那般人物,你们走得太近,总归对双方都不好,所谓缘不正,就是劫,作为同她没有血缘的兄长,我只是不想她再受伤。”

闻言,少年人在院里的日光中微微仰头,闭眼,抱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李弘成忍不住嚅了两下嘴角,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只是安静地等待范闲的答案。

范闲睁眼,放下手来,拍了拍他的肩,神色有些晦暗,便转身回院子里去了:“我会斟酌一下的,你可以回去了,我就不送了,明日我会准时去赴宴的。”

李弘成的话他是听进去了,也明白李弘成的心思了,但范闲觉得李弘成说得有些迟了。

因为他的老爹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已经同意去向陛下请旨退婚了,很快,他就恢复单身了,然后他会带着妹妹范若若和滕梓荆一家回澹州,他喜欢的姑娘也会回去那里,他们甚至约好了到时一起去游山玩水,只要那桩婚事退了,一切也就来日方才。

要他在这个时候放手,未免将他看得有些大方无私了。

特别是第二天滕梓荆在牛栏街刺杀中身亡后,当他在那个雨声骤大的深夜里握着某双柔软温暖的手时,他安静而恍神地看着蜡烛的火光映着红纱在摇曳,他想,他回不去澹州了。

他接下来要为滕梓荆报仇,他要揪出想杀他的人,他要找出牛栏街刺杀的主谋,那一刻,他已经有预感自己即将踏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但是,他应该放手吗?

……不,他怎么能放手?

他现在更不可能放手了。

他紧紧握着那双手。

他想,黑暗中飞行的虫子尚会依凭本能地趋光,溺水之人尚且也会拼命抓住救命的稻草和浮木,人非草木,孰能无私?他又有何不可?

剧烈的渴求和贪恋才是生的证明,重活一世,没什么想做的事,没什么想说的话,第一次觉得生命拥有了意义是因为她的出现,如果他在尸山血海中往前走,却无法怀抱一轮让心脏保持鲜活的日光,那又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还不如让他死了。

……

几乎在范闲说完这话后,李承泽的神色就有一瞬奇异的恍然,但是,跳跃的光影浮现,所有的冷意好像被拂进来的风带走,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咬得又轻又慢,但是却如沙砺般深重:“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在这杀你?”

“殿下有什么不敢的?”范闲却是似笑非笑道:“第一次见,殿下就说过要杀范某了。”

我立刻打断他们,哼哼唧唧地挣开他们的手:“你们先放开我!”

将两只手都甩开,我都懒得管两人什么表情就张开双手挡在范闲面前,我仰头看着李承泽,气势汹汹地说:“把刀挪开!”

我原以为自己又要开始同他吵架了,但他垂眼安静地看了我一秒后,竟是突然笑了一下:“行。”

然后,他又立刻重复了那句话:“但我们两个,单独聊聊?”

这好像才是他突然顺从我的目的,也是他愿意收刀的条件。

这一刻,身后的少年人没有像以往那样拉住我,相反,他突然变得万分安静,我能感觉到他某种不带温度和重量的、试探的目光,像错觉一样,轻轻地落在我身上,然后又像沉默的青苔一样,安静而顺从地融入了我为他带来的影子中。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身后这个一直都站我身前保护我的少年人,他其实也需要我的保护,或许我打不了架,或许我很笨,但这一瞬,我挡在他面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勇气,我变得无所畏惧,我莫名其妙地觉得,我得保护范闲,他需要我的保护,他比我想象中脆弱不安得多,他现在真正需要的,只有我的保护。

所以,我没有让步。

与此同时,我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就是今天绝对不能同李承泽一起出了这扇门,我便冷冷地说:“我可以先问你几个问题吗?”

李承泽眨了一下眼睛,很慢,那仿佛就是一种纵容的信号:“你说。”

我问:“抱月楼这事,弘成到底知不知情?”

他几乎没有犹豫:“这抱月楼和他有什么关系?”

“行。”我没有再追问这事,这个答案的真伪突然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了,我又道:“那牛栏街刺杀,真是你的手笔?”

他没有回答,但这仿佛已经是一种默认,我不禁又问:“你当时也想要杀我?”

这次他抬了一下眼睛,轻轻出声了:“我当时不知道你会去醉仙居。”

我却说:“但是你后来并没有阻止我离开,那场刺杀也没有停止。”

对此,他突然定格了一秒,脸上的表情在空白了一瞬后反倒奇怪的生动起来,他偏头望向远方,轻轻笑了一声,像从喉咙里哼出来的一样,自嘲地说:“你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你就这么讨厌我?”我歪头,十分困惑地问他。

他又突然扯住我,这次拉扯着我的力度加大,我竟是被他扯得一个踉跄,但那终于看向我的眼睛里却浮现出一丝试探的小心翼翼,这对他来说或许已经是一种纡尊降贵:“……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坏。”

他紧绷着神色,表情却又要故作平日的舒展,这假意随和的背后,我不知道他到底还要隐藏什么。

对此,我忍不住这样说:“不要再装了。”

须臾间,李承泽脸上温和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只有秋日里萧瑟又无生机的寒芒,好像这才是他。

他的神情有一种像是被打了霜的冷,但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愠色,那仿佛是他此时眉眼间唯一的温度。

上次见面明明我们不是这样的……不对,我们以前好像一直是这样,只是退了婚后,他对我的态度才温和了几分。

这会,他正想说些什么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高呵:“京都府办案!放下利刃!”

他一愣,最后一丝温度被漆黑的眼珠吞没,随即放开我,径直拨开纱帘,走上窗台往外看,这来的竟是一众京都府差役,还有东宫太子。

“参见太子殿下!”底下所有人都在行礼,抱月楼的人被李承泽的侍卫控制着,纷纷露出惊讶慌张的神色,似乎没想到尊贵遥远的太子殿下会突然降临这市井之中的青楼。

李承泽从窗台回来,脸色有些难看,他示意那黑衣刀客收回架在范闲脖子上的刀,也走出门去,虚情假意地向来者作揖行了个礼。

范闲对这样的发展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轻轻拉过我,重新在案桌前坐下来,保持着一种冷淡而怪异的沉默。

太子提衫摆,一个人走在前头,端着沉稳的正态走上来,进门时,他就像李承泽方才一样,若无其事地询问起桌上晕睡的三皇子和范思辙乌青的眼睛,要不然怎么说是兄弟呢?

紧随其后的李承泽明显脸色不太好,随口便依着范思辙不久前说的简单敷衍两句,走个流程。

如今在这里的大家伙都不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更没有多余的热情嘘寒问暖,有这两尊大佛在这,接下来的战场就有其他人无关了,李承泽问:“太子殿子怎么有空来这种地方?”

太子说:“闲来无事,看见京都府办案就跟过来了。”

“办什么案?”

“抱月楼啊。”太子奇怪地说:“私卖人口可是国之重罪,我得来看看啊,谁承想在这里还碰上二哥了,二哥要不明日再来?”

李承泽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劝你说话做事三思。”

“思什么?怎么思?”太子困惑道。

“范闲欺君,这是死罪。”他这样说,绝口不提刚才要杀范闲的事,不久前在他口中无关紧要的欺君之罪好像这会在太子面前才开始变得严重起来:“你连这也敢护着。”

“他不真死了吗?”太子惊讶说。

“眼前这位是?”李承泽指了指范闲。

“二哥,你可别吓我!”太子有些惊惶,眼珠子左移右晃,道:“我这眼前哪有人啊?”

李承泽瞬间就懂了,这两人斗了这么多年,太子装聋作哑的劲一贯如此,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得想想后果,包庇欺君,这是同罪,这事要真是闹大了,你觉得你护得住吗?”

侍卫拔刀的动静划破空气,尖锐刺耳得很,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一众涌进来的京都府差役,太子平静地说:“不知道,咱们试试吧,京都府衙办案,拦着的按谋逆处置!”

对此,李承泽有些失笑。

这两兄弟时常表面上睁眼说瞎话,实际刀光剑影,彼此都习以为常了。

都闹到这剑拔弩张的地步了,他也不在我们其他人面前维持对太子表面的恭敬了,轻笑道:“就不动动脑子想想,怎么收场?”

“没想过,要不然你想想。”

太子慢条斯理道。

李承泽安静了一秒,才道:“冒昧问一句,太子殿下怎么知道今日我会来抱月楼?”

这时,王启年从门后溜出来,跑到范闲身边来,太子也看了王启年一眼,谁通风报信已经不言而喻,王启年赶忙说:“二殿下,不是王某想骗您,这千怪万怪,还得怪我们家大人,小人本质还是纯良的。”

李承泽偏头嗤笑了一声,看上去倒是没那么意外,范闲对此挑了挑眉,笑了笑,也直白地问:“殿下看样子已经猜到了?”

“怎么会?确实被他骗了,要不然怎么会来这?”面容俊秀的青年微微偏下肩来,随手捻起这桌上剩下的一颗葡萄,一扔,轻轻抛向我,道:“只不过刚才看你这弟弟大惊小怪的,这丫头却没什么反应,就猜到了。”

我一愣,瞬间有些郁闷,范闲倒是好以闲暇地抬手,赶在砸到我前替我接过了那颗葡萄。

王启年为了王夫人和霸霸假意背叛范闲这事我确定是知道的,来抱月楼前范闲便同我说了,这就是他昨晚同王启年商量的对策。

李承泽又是操盘抱月楼,又是抓滕家母子的,就是为逮范闲,一开始我们都猜王夫人和霸霸也被李承泽抓走了,所以范闲索性让王启年假意背叛,以此为条件看看能不能换回王夫人和霸霸,这太子也是王启年去找的,太子本就和李承泽不对付,这一来,无论如何,李承泽都是动不了我们了。

但是王夫人和霸霸不在李承泽手上呀,我本来还有些担心,王启年却喜笑颜开道:“只要她们母女俩不在二殿下手上,就安全多了。”

一旁的太子可不关心这些,他打断我们,说:“诶,二哥,咱这刀都拔出来了,怎么你来聊上天了?”

“拔刀?”李承泽站正了身子,有些无辜地摊手,周围所有的侍卫在一瞬间将刀收回鞘中,他轻轻笑了,若无其事道:“拔什么刀?”

“没拔呀,那就坐下聊聊。”太子说。

言毕,他率先不拘小节地在圆桌旁坐下来,李承泽对面而坐,两人隔着一个昏倒的弟弟,开始互相往对方头上扣盆子:“你说,我们是兄弟,你又贵为太子,在你面前拔刀那不是谋逆吗?当个玩笑得了。”

太子说:“正因为是自家兄弟,我才得劝你两句啊,这抱月楼你就不该来,这旁人要是看见了,难免会闲言碎语。”

“这抱月楼的东家,是范家。”李承泽说。

“但这抱月楼的二东家,是你这长身体的弟弟。”太子垂眼指了指眼前昏迷的人。

李承泽又道:“这二东家,也是你这长身体的弟弟。”

“二哥,你还真错了,储君不入皇子之列,这兄弟,算不到我头上来。”太子说:“但我把你当亲兄弟,所以今天的事,出了这门啊,我只字不会提的。”

李承泽会意地挑了挑眉:“那我该怎么回报呢?”

“把滕家母子放了。”范闲突然平淡地出声时,目光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但太子附和他的话点了点头:“啊。”

“范闲不是不在这里吗?”李承泽忍不住讥讽这个“眼瞎耳聋”的弟弟。

“刚才是我的心声。”随口胡谄的话信手拈来,太子看着他,听李承泽平静地说:“其实闹翻了又怎么样?这抱月楼与我毫无瓜葛,外人诟病两句我也不痛不痒。”

无声的失笑瞬间爬上了这位储君年轻而秀雅的脸,他道:“抱月楼与你毫无瓜葛?”

李承泽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们借一步说话。”太子摊手,指了指飘纱后边的窗台,示意他们到那边聊聊。

那里离我们所在的桌案有些距离,寻常人难以听清他们刻意的声音,范闲看上去也不是很在乎他们说了什么,甚至还对我说:“接下来看戏就行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瞪了那个黑衣刀客一眼,又左右看了看范闲的脖子,说:“刚才那刀有伤到你吗?”

“没有。”他歪过来让我瞧,笑了笑,下一刻,又突然像方才那样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还将脑袋埋进我的臂弯里,我察觉到他苍白的指尖有些抖,不禁着急地问他:“你又不舒服了?”

此话一出,一旁的王启年和范思辙也有些紧张,但是少年人被柔软的卷发覆盖的头颅却是轻轻摇了摇,他很安静,就像一只正在害怕而蜷起的小动物一样。

我没再追问他,只是像安慰一下小孩子一样,有些无措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我说:“你可不要逞强。”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隔了一会才轻声说:“我只是怕你不会选择我……”

我一愣,竟是忍不住轻声说:“什么呀……真像怕寂寞的小孩子一样……别怕别怕……”

……

从身后人影幢幢的厢房里踱出来,日光大咧咧地洒下来,原来已过晌午,但是身子浸在阳光中并没有那么暖。

站在视线开阔的阁廊上,院中所有人的身影都能看清,京都府差役肃穆的黑衣像一道一道框,围着抱月楼的众人和属于他的侍卫,从这高高的地方垂眼望下去,所有人都像排列有序的蚂蚁。

他听到身旁的东宫之主说:“楼下的那个女人是袁梦吧,曾经流晶河的花魁名气不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弘成收了她吧,弘成虽是靖王世子,但是我与他缘浅,并不太熟悉,二哥和他挺熟的,可以说弘成唯二哥马首是瞻啊。”

“把话说明白点。”他的表情没有变化。

太子说:“这袁梦和弘成,弘成和二哥……外人看来,这抱月楼,还是有点牵连的。”

他终于看了这身旁的人一眼,如今谈判的对象已变,两人斗了这么多年,彼此心知肚明,倒也没那么多刻意的虚伪:“有点牵连恐怕不够吧?”

太子便也直说:“就怕深究。”

李承泽点了点头,又多问了一句:“那要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呢?”

“人言可畏啊。”太子沉声感慨道,听上去似乎含有两分对骨肉兄弟的劝说之意。

对此,他无声地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低头踢了踢脚下并不存在的石子,随和而直白道:“直说吧,人言可畏想换点什么。”

但是太子却不说了,而是望向抱月楼外的远方,那里可以隐约瞅见绵延在天边之下的青山:“二哥你说,这范闲,要是顺利回到京都,出使北齐一事也算大功告成了。”

李承泽的眉间慢半拍地绕上些许不耐,似乎对这个话题没那么热衷:“太子殿下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太子的胸膛起伏了两下,明显在压抑一种惹人不快的笑声:“那日家宴二哥你也在场,也听陛下和范闲说了,范闲这趟回来,与婉儿的婚事大概会退,估计到时候,范闲会请旨让陛下为他和朝阳赐婚。”

“然后呢?”他抬头,淡淡地斜了对方一眼。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也可以松口气了,父皇之前说要将朝阳许给我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陛下向来宠她,如今朝里朝外还有人议论,有时候猜忌才是最为致命的,我可不敢夺人所好。”

太子微微凑过去,垂着漆黑的眼,嘴上却亲和地笑着,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若是范闲和朝阳的婚事可以定下来,二哥你也没有针对范闲的理由了,毕竟这内库他大概也不会接手了,但如果这是二哥你今日一定要杀范闲的理由,倒也能理解。”

“理解个鬼。”李承泽突然也低低地笑出声来,日光仿佛在牵动他的嘴角,他的侧脸抽动了一下,才用一种状似开玩笑和闲聊的口吻说:“谁说我今日一定要杀范闲了?太子殿下刚才不也说,范闲已经死了吗?”

对此,太子站正身子,微微眯眼,笑意瞬间也加深了几分。

两人已经在无声的沉默中得到了这场谈判的结果,他们默契而针对性地盯着对方,一同从窗台走回来时,范闲已经从我臂弯里抬起头来,太子掀开飘纱后便说:“所以呢,把滕家母子放了,就是我的意思。”

但李承泽还是盯着他,最后还要折腾他一下:“一句人言可畏就要我放人,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太子安静地看着他,并未说什么。

没有看到满意的反应,李承泽也不恼,只是在隐去最后残留的笑意,才道:“看人之真准,我还真是,但说到底,都是自家兄弟,谁退一步都无关紧要。”

言毕,他抬手示意自己的侍卫退出去,顺便对那位黑衣刀客发号施令:“范无救,把滕家母子送回住处。”

事情到这一步也差不多了,他面无表情,懒得再看我们一眼,那一袭月白色的袍子如来时一样晃悠悠地飘出去,像一片重重叠叠轻盈的枯叶。

但是,某一刻,他的声音突然又从外边传来:“顾朝阳。”

他这样叫我的名字,一字一顿的,我一愣,从这里望出去,见他的身影站在几步之下的楼梯上,微微侧身,抬头来看我,日光有些晃,那双眼睛我看得不甚清晰,但他微微翕动侧脸,似乎想吐出什么咀嚼咬合了许久的话来。

最终,他只是微微垂下眼,浅薄的唇角抿开一个无奈至极的笑,这样说:“等你回来,我会亲自登门赔罪的。”

言毕,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子看着他走远,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下了楼,才转过身来,笑着说:“能把二哥逼到这一步的,可不多。”

他这话是对范闲说的,但却是看了我一眼。

我们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但今日抱月楼这场闹剧也算是得到了个不错的结果,范闲让太子先关照一下滕家母子,太子则是劝他赶紧回使团。

这两人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我无从知晓,上次见太子还是出门秋游那会,他这次见了我,许是刚才让李承泽不痛快了,心情大好,他竟揣着手,能温和地笑着对我说:“等你回京后,顾大人就能放心了,诶,对了,你以前还说要送我一只狗狗呢,现在那只狗生孩子了吗?”

我没想到他还记着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他这话是真心的还是故意客套的,只能说:“旺财是公的,下不了崽。”

他一听,像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冷静了下来,虚了虚眼睛,轻声笑道:“也是。”

太子:“又来和稀泥了。”【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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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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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伍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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