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气其实不是很好。
入了冬,天上凿下的日光黯淡,灰白的云层覆盖头顶上的苍穹。
范闲利落地跨上骏马,攥着马缰,调转方向,听见脚下马蹄哒哒地响,一路通向这座京都里的宫城。
在他身后,还有一队又一队车銮,阵仗也不算小,乘载的都是尊贵的皇子,还有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他本不该混在其中,只想交了差回去休息,奈何陛下不给喘息的空档,临时宣他同诸皇子入宫觐见。
他抓不准那位九五之尊是不是想立刻和他算欺君的账,太子倒是端着一副热情好说话的架子,还邀他和大皇子同乘一辆马车。
范闲敷衍拒绝后自己骑上马,同一众护卫的禁军一起走在前头,倒是那大皇子也不坐马车,骑着他的黑马挨过来,语气悠扬且平静道:“今天看样子会下雨。”
闻言,少年人表情淡淡,看都没看他一眼,嘴上却习惯性地张口就来:“大殿下常年领兵在外,自是上观天时,下观地势,范某佩服。”
“哼。”回应他的是对方从喉咙里爬出来的一声语调,沉沉的,不算在笑,意味不明,让人难以忽视。
大皇子微抬着下鄂,目光直直落在前方,也不知道是生性高傲还是边疆行军打仗时需眺远而落下的习惯——正如范闲不知道对方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川是因为日光晃眼还是他看他不爽。
大皇子及冠几年,面貌年轻俊朗,其实乍一看很难让人联想到是在边关领兵打仗多年的将领。
范闲见过大皇子的生母宁才人,觉得他们母子俩的眼睛像,都不是锐利逼人的款,也没什么深沉需要捉摸的东西在。
但是大皇子到底是皇帝的儿子,生得健壮高大,一袭暗红金纹的衣袍披着薄软的金甲坐在马上垂眼俯人时不怒自威的气场甫一见就有几分庆帝的影子在。
范闲不想和任何一个皇子走得太近,很明显,他和大皇子的关系在城门前这一闹就已经闹得不太好,大家有目共睹。
但范闲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眼下也能悠悠道上一句:“大殿下怎么也不坐马车?”
“马背上自在些。”大皇子说话的语调不急不慢,也不重,却有一种特有的、嘹亮深重的感觉,大概与在边疆打仗时经常号令军士有关。
只此一句,他却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没再搭话,至少目前双方的关系没好到哪去。
范闲总喜欢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从一个人说话的语气等细节去推敲对方的习惯和性格,他对大皇子的第一印象称不上多,但也没有多坏。
城门争道这一茬一开始他以为对方是端着皇子身份故意刁难,但目前看来,他其实主要是为了给林婉儿这个妹妹讨公道。
至于有没有为难北齐大公主的心思,范闲也不敢保证。
但是,大皇子很明显的护短。
不久前,他随太子入了城门后,三皇子发现他是在抱月楼打晕自己的人时险些当着大皇子的面揭穿他。
好在那孩子也不算傻,现在大概已经知道抱月楼是什么勾当了,自己便支支吾吾瞒混过去了。
但当时确实是大皇子为自己弟弟出的头,许是怕三皇子会怵于他鉴查院提司的官威,大皇子直接就道:“别怕,有哥在。”
至于另外两个……另外两个在那事上和自己是一条绳上的,不祸害自己的弟弟就算不错了。
不过范闲也发现了,大皇子虽护短,但不喜欢多管闲事,也不爱斤斤计较,他在三皇子自己不打算再计较这件事的情况下也就不再刨根到底了,倒也是爽快通透的性子。
思及此,范闲忍不住微微一笑,道:“顾兄那事,还是多谢大殿下了。”
闻言,对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随即踹了下马肚,“驾”了一声便跑前了去。
一路直入宫墙,范闲跟着几个皇子穿过平直的宫道,终于见到了庆帝。
不过最先被引见的人是他和太子,剩下的那几位直接被宫人领去了上次他和太子二皇子用膳的地方,听说咱们这位陛下为了大皇子回京特地吩咐下去的,说是让兄弟几个聚一聚吃个午膳,也算一次家宴了。
他和太子见到圣上时,对方衣着灰浅,并不庄重,没什么架子,只是闲适慵懒地卧倚在榻上看奏折,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太子便先作揖,简单说了城门迎接的情况。
范闲安静地站在太子身后,见庆帝翻过一本奏折,扔在桌上,拿起另一本看,不以为然道:”知道了,先过去吧。”
太子又行一礼,便往殿外的亭子走去。
范闲没动,果不其然,下一秒,庆帝便道:“你留下。”
对此,太子动了一下眼睛,看了范闲一眼,随即也不敢多留,径直穿过琳琅的壁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范闲安静地立在那。
哦,还有一旁低眉顺目的侯公公。
范闲没有先开口,因为君臣应对向来都是皇帝先开口才是,但是,偌大的朝殿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奏折翻翻合合的声音,庆帝像无视了他这个还没吃饭就被召来罚站的臣子一样,只是一个劲地看奏折。
不过范闲安慰自己,反正大家都没吃饭,皇帝没吃,外边等候的几位皇子也没吃,看谁等得了谁。
但庆帝看啊看,看啊看,看到范闲都有些闻到殿外飘来的菜香时还不见开口。
少年人终于忍不住微微探前身子,像只小动物一样,轻声试探性地开了口:“陛下?”
庆帝这才从奏折后抬起眼,淡淡地看了他一下。
范闲立马低下头,肃穆地作了揖。
范闲已经做好了要被责问欺君的准备了。
虽然上次偷偷回京时有来宫中先报备一趟,但也只是报备,得了暗面上的恩准。
回京后,明面上具体的罚处大概还是会有的,就看轻还是重了。既然横竖要受罚,认错态度自是要放乖些。
但咱这陛下做事比较捉摸不定,他既没有提欺君的事,也没有立即问他关于北齐之行的事,而是很快又垂下了眼,继续看奏折去了。
好在这次他终于开口了。
不过提的也不是范闲预想的,只听他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道:“上次你走得急,朕也没有多问,朝阳那孩子出去一趟,有没有长进多少?”
范闲一愣,有些惊讶地放下手,抬起头。
他想看一下对方的表情,但没看到,因为奏折挡着了。
他也不再想瞧,只是心中升腾起了几分不寻常的警惕心,这是圣上私底下第一次同他提起朝阳,范闲斟酌着回答:“臣不知道陛下指的是什么?如果陛下是问朝阳有没有进步,她倒是学会了很多东西,比方说,刺绣?”
但庆帝没有任何表示,连动都没动一下。
范闲便又继续说:“她还学会了做几道菜,还看了好多书,背了好多诗——”
说着说着,他面上忍不住带上笑,道:“对了,她跟着鸿胪寺的大人也学了些算术,对经商有了些兴趣,她很坚强,说自己去了趟西原,我还带她去……”
“听着倒是没受什么苦。”庆帝终于打断了他,显然对这些都不是很感兴趣。
这位皇帝表情很淡,一派的看不出情绪,但一字一顿都敲在他心上:“有没有受伤?”
范闲又是一愣。
他敛去笑意,琢磨了两秒后才又作上揖,一副做错事的姿态,垂着眼睛轻声说:“……脖子上有一道。”
庆帝这才又轻轻看了他一眼。
末了,庆帝又移开了眼睛,说:“晚些让宫中的太医过去给她看看。”
这话他是对角落里一直安安静静的侯公公说的,哪怕没有指名道姓,也没有看向他,对方也心领神会,立即就笑着应下了这位天子的吩咐:“是,陛下。”
都说当今圣上恩宠顾家的千金,简直当女儿疼爱,范闲也不是没听过类似的传言,对此,他微微眯眼,试探性地问:“陛下若是关心朝阳的话,何不找个时间亲自问?”
他原以为庆帝是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的。
天子日理万机,忙得很,就算一年到头没空见自己的儿子妃子都是合情合理的,更何况是臣女,他只需随口应付一句便罢了。
但意外的,庆帝回答了他。
理由也不是所谓的忙,庆帝一边看奏折,一边平静地说:“她现在不爱进宫了,一年来不了几回,就算来了,没有朕的召见也不会特地来见朕了,她更不爱和朕说实话了。”
闻言,少年人的心中是微微一咯噔。
他立马就道:“朝阳心性率真,自是敬爱陛下,怕是不会想太多的。”
“哼,你倒是了解她。”庆帝发出这样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后竟也放下了奏折,也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以为意。
他微微坐起身来,随意地理了理袖子,才将手搭在膝上,直直看向范闲,脸上竟也是笑了笑,说:“这宫中基本上她都跑遍了,有回进宫来找朕,朕与众臣在前面些的御书房议事,她不藏好,仗着朕在,钻出来就揪着那些老臣的袖子咯咯地笑,把她爷爷和她爹吓得够呛。”
他这么说后,一边慢条斯理地从榻上下来,理了理衣襟,便旋着宽大的袖子,负着手,走到了平日里自己折腾刀枪剑戟的地方。
庆帝一边看他这些时日的成果,那里还压着一张未完成的弓弩设计稿,他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一样,背对着范闲道:“还有段时间,她老追着朕讨要名剑,说她家那个捡来的护卫耍剑厉害,喜欢得紧,要给他找一把世上最好的剑。”
“朕问她,你要名剑找朕作甚?难道要朕帮你找吗?”
“她说朕是天下之主,是她心中最最厉害的人,朕打造的剑就是最好的,比天底下的名剑都要好,一定要讨上一把——现在倒是没那个胆了。”
“那陛下后来给她了吗?”范闲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似的。
“给她了。”庆帝道,他转过身来,目光垂下,双手提了提自己的腰带,嘴角似乎扯着笑了一下,连着胡子都动了动,皮笑肉不笑的,让人猜不透所想:“只是不知道她那护卫如今手里拿的剑,还是不是朕当初赐给她的那一把。”
这点范闲不敢轻易答了。
他安静地听着这些,这些听着荒唐又有趣,都是他所不知道的、属于她的往事。
在她那个闹腾的年纪里,自己大抵也还在乡下过着每天被师父费介下毒和被五竹叔毒打的日子。
听上去,这位圣上当真是十分宠爱她。
但他突然就不懂圣上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对范闲而言,这是个充满温情与趣味的话题,被谈及的对象又是个那么可爱的人,若是其他人与他说,他定是要开开心心洗耳恭听的。
但是庆帝不一样,他们是君臣,君臣之间谈及这些,反倒诡异得令他别扭。
……是的,别扭。
……诡异别扭得,就好像他们不是君臣,而是亲近温情的父子一样。
……其实此去北齐,除了找回了自己遇袭的姑娘外,最大的收获大概是他从肖恩口中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叶轻眉是他娘,肖恩多年前曾经和如今的大宗师苦荷一起遇见过她。
他的母亲叶轻眉,一个和他来自同一个时代的奇女子,在这个世界上创造了多少奇迹后,死在了他出生的那一年。
如今,很少人谈及叶轻眉这个名字,更遑论知晓她曾经做过的事。
但在肖恩口中,她美好得堪比天上下凡的仙女,却动了凡心生下了他这个孩子,嫁的还是南庆的皇室,也就是当今的皇帝。
……听起来真是十分荒诞。
……原来他其实是眼前这位皇帝的儿子。
当初在北齐,那个三人聚在一起喝酒的秋日里,他其实并没有欺骗朝阳和海棠朵朵,也许那会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吐露出这个秘密的时候,不管她们信不信,可能这辈子也只有她们听过他吐出这个秘密。
但如今,这个将他扔在澹州不管不顾十几年的亲生父亲却在他面前谈论他对别人家的孩子有多么的恩宠。
嫉妒吗?
怎么会?
这种感情他对司南伯那位养父都不曾有。
但他还是觉得心一下沉得发慌。
……朝阳并非这位帝王的女儿,放在当时还是宰相之女,这天底下,天子无故的恩宠最是沉重,代价也最大,自古利益只会倾斜,她当年受了多少恩宠,那么就会惹多少人眼红不高兴,后来她又得用多少去偿还。
范闲不太敢细想,但他突然就想问,您若是真的对她好,为何当初要让她嫁给不喜欢的人?
但这是不能问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岂有置喙之理?
庆帝见他安静,也不同他说了,径直走向那道雕金琢凤的壁门外,一边挥了挥袖子,随口道:“欺君那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闻言,他和候公公默契地对视一眼。
……得咧,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这陛下就是这样,时常不明着说怎么做,总要人自己意会,看着办,那就是得“办”,至于“办”到什么程度,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反正是不能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的。
他立即点了自己的胸口两下,脸色刹时变得有些暗沉苍白。
侯公公见状立马来扶他:“诶呦,我的范小爷!”
他笑道:“没事,我只是稍微阻了气血,让自己看上去虚弱些,走吧,侯公公。”
被搀扶着出去难免丢人,特别是当着几个皇子的面。
但比起真被打一顿那还是好的,这装也还是要装得像些的,所以当圣上给他赐座时,他还要一边谢恩一边装作被打得惨了,连坐都坐不稳,只得微微跪着。
三皇子挨着他坐,许是怕他,从他来时就一直往他大哥那边缩。
范闲才懒得理这小兔崽子,但眼睛往桌上一看,好嘛,所谓的家宴还是这么素。
皇子们倒是各个毫无异议,习以为常,对范闲被廷杖一事也没有表露出什么,如果没有他这个外臣在,这一顿饭好像真的就是一场家宴。
但有他在,那么这顿家宴必定是不得安生了——圣上方才不在里边问他北齐之事,那必定要在这饭桌上发难了。
上次来,可不就是挖着坑让他踩吗?
范闲还觉得有些感慨,上次来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个外臣同两位皇子一起赴家宴时十分尴尬,但这一回来,他心里已经知道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了,顿时觉得有些复杂了起来。
圣上可不管这些,见他落座后便道:“今天和大家一起吃个饭,顺便听听范闲的北齐之行有什么奇闻异事。”
范闲看都没看他,只是低着头,苍白的脸色上面无表情,直盯着桌上某个点瞧,随口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说:“回陛下,北齐一行,顺利把言冰云接回京都,北齐那边呢,沈重死于上杉虎枪下,政局有些动荡……”
但是,庆帝平静地打断了他:“朕只关心神庙的情况。”
……好吧,他在那边每天殚思竭虑与沈重周旋斗智斗勇,人家压根不在意,上边人向来只注重结果和自己的目的。
他微微抬眼,瞥了一眼庆帝后思索了两秒,才放轻声音答:“肖恩临死前透露,神庙真实存在,就在极北之地的雪原之中。”
所谓神庙,是这个世界上普天供奉的庙宇。
传闻中,过去历史上,神庙中人携威德降世,传世人文字礼数,助世人开山辟海,定鼎人族基业,所以世人猜测里边存在着前所未有的神兵利器,是犹如仙府的存在。
但神庙虚无缥缈,没有人见过。
然而,肖恩和苦荷就曾到达过神庙所在的地方,也是在那里见到了他娘叶轻眉。
瞅着众皇子一个赛一个怀疑的表情,范闲也不多说,只道:“肖恩说有。”
他微微斜眼,观察着庆帝的神色。
对方的脸色难得的凝重,眉头都微蹙了起来,却也只是道:“是否真的存在,要看了才能知道。”
可是常年在边疆打仗的大皇子说:“极北之地,终究隔着北齐,不太方便。”
庆帝却只是幽幽说:“世上没了北齐,不就方便了?”
此言一出,饭桌上一顿寂静。
消灭一个国家,在这位帝王口中竟变成了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
自古哪个皇帝没有一统天下的宏图伟愿?可是如今在他嘴里,北齐反倒变成了通往神庙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很显然,这位帝王的野心、他的所求远超在场所有人的想象。
眼瞅着菜都上齐了,但是没有庆帝开口,所有人也都不敢动筷,如今的沉默更是让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这个时候,反倒是大皇子对面的太子作揖笑道:“陛下胸无乾坤,北齐指日可待。”
太子相不相信神庙的存在不重要,但现在装傻充愣只将其当成一位帝王想要一统天下的宏愿倒也合情合理,一时便缓了气氛。
果不其然,庆帝抬起头笑了,不再多问神庙的事,反倒继续问范闲:“范闲,还有什么呀?”
少年人的表情瞬间冷了下去。
安静了一秒,他才一字一顿道:“陛下,还真有。”
说罢,他压低眉弓,猛地撑着桌子支起身来,这个举动吓了身边的三皇子一跳,范闲却是径直作揖。
庆帝终于拿起了筷子夹了一道菜,一派要慢慢听的作态。
但三皇子往身旁一看,见范闲垂首的面容上,光影将他此刻越过他的目光衬得阴鸷非常,三皇子突然有些庆幸被他盯住的不是自己,因为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又倔又狠的神色纵使在皇室面前也不藏分毫,冷郁得像一只蛰伏出击的野兽:“沈重临死前向臣交代,北齐锦衣卫常年与我国有走私往来!而我方行此事者,就是长公主和二皇子。”
他的二哥猛然站起。
他还未瞅着对方的神色,圣上一筷子就摔在了桌上。
嘭的一声响,就像一击重鼓砸在了所有人心上,这代表着圣心不悦,他二哥直接便跪了下去,范闲也是因此微微闪了闪眸光,维持着那个谏言的姿势,安静地垂下了眼睛,抿了抿唇,等候下一步的发话。
纵然不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三皇子也刹时就明白了此事的严重性,涉及国体之事,甚至通敌之罪,向来是砍头诛族的罪过。
连太子都赶紧站起来说:“陛下息怒啊,以儿臣对二哥的了解,他不可能行此等事啊!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吧!”
“陛下,臣领罪。”他二哥也作揖,语调一改平日里的散漫与慵懒,低着声音道:“臣与姑姑从未做过愧对庆国的事情,可小范大人如此人物,若没实证,岂会妄言?也许是臣做错了什么事,让小范大人有了误会……”
乍一听诚惶诚恐的领罪,实则吐字清晰,直击重点,主打“实证”二字,饶是庆帝都不用再听了。
这位皇帝直接就打断了他,转而看向一脸冷色的少年人:“范闲,你公然举证长公主和二皇子,可有人证物证?”
“沈重就是人证。”范闲不亢不卑道。
他直觉接下来不会那么简单,但还是只能继续下去。
之前考虑到时间紧任务重才和太子合作,让对方不得不趟进抱月楼一事中,也让他好趁机去查二皇子走私的证据。
但如今二皇子自己先提到了实证,范闲便有了一种预感,可能太子去取证的过程没那么顺利了,甚至可能就没取到证,不然以他俩斗得你死我活的现状,现在这个能重创二皇子的机会,太子又怎会放过?
范闲没有去看沉默的太子,只能继续道:“人虽然死了,但做过的事总能查出来。”
“人死了,没有任何凭证,你敢指责长公主和二皇子,你是什么人?”
……果然走到了这一步。
三皇子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微微抬起眼,微微闪烁的眸光似乎有些动摇,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转而化作了某种隐忍而委屈的神色,一闪而过。
下一秒,他便低下眼,垂眉顺目的,神色变得如方才那般镇定,平静地掷地有声道:“臣是鉴查院提司,有执法仗剑扫除奸佞之责。”
“哼!”庆帝似是讥诮地笑了一声,毫不掩饰嘲意,那样的声音像高高飞起又猛然摔死的鸟,骤然变得又轻又冷:“再说一遍。”
“臣是鉴查院提司!”这次少年人提高了声音,还刻意拉长了清晰的语调,坚定自己话中的决心,一点都不让步,重复道:“——有执法仗剑扫除奸佞之责!”
说罢,他紧绷着神色,从衣襟中拿出一块玄铁铸成的腰脾,举起来,亮给对方看。
但庆帝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用指尖敲了敲桌,一旁的侯公公立马会意,上前去,用双手去拿少年人手中的腰牌。
可是,拿第一下,没拿动。
侯公公面上无声地“唉呀”一声叹,觉得这小范公子也是当真倔,当着这么多皇子的面,这都惹龙颜不悦了,还不愿松手呢!万一惹得圣心更怒,最后还不是苦了他范小爷自己!
他只能再使使劲。
第二下,还是没拿动,
他索性直接抢了。
少年人被他的力道抢得有些微晃,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苍白的侧脸微动,像某种啮齿类的动物在咬牙切齿一样,目光却是直晃晃地——那么大胆地盯着圣上看。
最终,那块腰牌还是被侯公公使劲抢走了。
在腰牌被撬动一角的那一刻,范闲也没有再死攥着不放,而是骤然松了手,伴随着微微垮下来的、挺得笔直的背脊。
见状,在场人脸色都不是很好,有预感一场腥风血雨要上演,大皇子和三皇子尤甚。
果不其然,候公公迈着无声的小碎步将腰牌递到圣上的面前,对方接过,不以为然地打量两眼,随即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往后一抛,径直扔进了池水中去。
噗通一声响。
就像青蛙跳进池塘里一样。
此举一出,无疑是当着众人的面在打范闲这位鉴查院提司的脸,就好像在说,你的腰牌是皇帝给的,他想给就给,想扔就扔,任你鉴查院提司的官威再大,在皇帝的手中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值一提!
范闲无言地看着,表情上有种快要被气笑但又有些僵硬的无奈感,就像一只撞了南墙的狗崽子一样,倔强着不肯妥协认错,尽显得狼狈又落魄。
但是,他眼睛亮亮的,很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刀似的,搭配那副表情反倒显得有些违和又矛盾。
也是这一刻,范闲才觉得不久前在朝殿里边所感受到的那么一点温情也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空气中一时漫开了无形的沉默。
三皇子隐秘地观察着此时此刻的局面,就见自己前头的大哥站起来,平静地拘礼道:“父皇,这范闲确实可气,在城门外还拦了我的马,原来见了您也一样,看来他天生就这脾气,您息怒啊。”
三皇子本来还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大哥为何要在这个关头跳出来帮这个外人说话。
他上边两个哥哥自他懂事前就斗得水火不容了,但如今被一个外臣公然举证了这么大的罪过,连太子都为二哥说话了,大哥怎么反倒帮那人说话?
但他仔细一想,对他们两兄弟来说,这就是一场好好家宴变成了腥风血雨的问罪现场,没人喜欢被无故卷进与自己无关的斗争之中,本是来吃饭的,现在倒是一口没吃上,还要硬生生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事,他们其实并不爱看他人受辱落难的场面,即便对范闲的第一印象都不是很好。
如今范闲无凭无据就公然举证皇室中人,往严重了说也算诽谤了,这场面双方谁也不肯让谁,范闲看上去也根本没有要妥协认错的迹象,甚至直直盯着圣上瞧,圣上就更不可能有错了。
若是再这样僵持下去,恐怕就不止是打廷杖那么简单了,闹到最后可能更不好看。
但大哥作为旁观者这一说,反倒都给了范闲和自己的父皇一个台阶下。
其一,少年忠臣,年纪轻,心性高傲,脾气大,不知轻重,也不懂认错妥协,面对皇子都一样,不是故意与您过不去的,情有可原。
其二,您没有错,但是这小子就这倔脾气,一时也改不了,您何必动怒与他计较,别伤了龙体。
有大皇子带这个头,这会,太子和二皇子也都纷纷站起来道一声:“陛下息怒。”
见状,三皇子也赶紧站起来,附和道:“父皇,您息怒。”
范闲却依旧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惹得侯公公都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看着前边这一幢又一幢的影子想,这队列倒是整整齐齐的,乍一看为他求情,又关心了一波圣上的龙体,倒显得一众皇子仁德,是他范闲不识好歹了。
至少他觉得侯公公看他的眼神里有这么一点意思。
大皇子和太子是不是真心为他求情他还有些抓不准,三皇子又只是随波逐流的,但他知道,二皇子肯定不是真心为他求情的。
二皇子这个被他举证的当事人在某一刻微微垂下眼睛,瞳孔移至眼角,与范闲斜过去的目光对上,一个居高临下,一个以下犯上,都隐秘而无声,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冰冷锐利的寒芒。
但最拥有话语权的人反倒看都没看他们所有人一眼,只是漫不经心地盯着自己的手。
庆帝面上明显的不悦,但是气氛却已经缓和不少,也算应了大皇子所给的台阶下。
他拿手帕擦了擦方才扔筷子时弄脏的手,这回揉着帕子沉吟了一会,显然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了,面对这场家宴也显得兴致缺缺,不太想呆了,便冷冷淡淡道:“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三皇子本以为事情到这也差不多可以平安结束了,但他的二哥突然又跪下为靖王世子请旨了一桩婚事,对象还正是范闲的妹妹范若若。
二皇子一开口时范闲就一个机灵,立马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眼睛下意识冷冷地剜过去。
他想过二皇子会出什么法子对付他,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二皇子会突然扯上自己妹妹的婚事。
乍一听到自家妹妹的名字,范闲的神色都还有些懵,如同被剥离了脸皮般空白。
反应过来后,他赶忙就道:“若若婚事,并不着急!”
范闲也是到这一会才真正有些慌了,刚才被扔腰牌他都不算慌张,顶多脸皮厚些也就挨过去了,但若是因此牵连上自己妹妹的终生大事,害若若今后嫁与不喜欢的人,他肯定无法原谅自己。
他一边感性地觉得二皇子这一招太过阴险,一边又理性地觉得有些妙——他刚举证他,他就请旨促成范府与皇室结亲,皇室婚约,在外人看来倒显得他二皇子大度,不计前嫌。
他两种割裂的想法撞在一起,最后全因圣上的恩准化作了心中一丝无名的怒火:“陛下!”
可是,这位九五之尊又立马就轻飘飘阻了他的话头:“另外,范闲出使北齐有功,加封一等男爵,好了,你们接着吃吧。”
到这来,纵使再不愿意,也只有领旨谢恩的份了,他抿了抿嘴牙,努力压抑住心中开始往上冒的火。
庆帝将少年人不爽但又只能按耐住的脸色看在眼里,转头又对二皇子道:“你这么喜欢喜庆,那么朕也赐你一门婚事,叶重的女儿叶灵儿与你非常般配,朕把她赐给你了。”
闻言,本来垂首作揖的二皇子骤然抬起了眼。
诧异、惶然、抗拒、空白等等情绪一瞬间从那张冷淡的脸上一闪而过,然后像一缕青烟似的,掐灭在了眼中的一潭死水中。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出了最后一句苍白无力的反抗:“臣与叶灵儿并不熟……”
但是,他的父皇并未理会他,反倒起身,施施然便越过他要走。
他只能跪下来,感觉自己的嘴角微动,喉咙微痒,像有只恶毒的爬虫似的,正要从这副身体里爬出来,吐露些什么。
范闲本来还在讥诮地冷笑,他想,你二皇子给若若指了婚事,但是大抵也没想到回旋镖会扎到自己身上,真是活该。
可是笑了一下后,他就安静了下来。
他直直盯着对面的某个角落,一边带着讥诮的笑意,一边却感觉心中的怒火在牵动无论如何都抿不平的嘴角。
搭在膝上的双手微微握成拳,有鼓动的青筋浮起,心中实在咽不下一口气,理智却告诉他如今再多说也无济于事。
他权衡着是否要继续上谏,但最后所有的权衡都伴随着二皇子传来的、妥协的声音而作出了选择:“臣……遵旨。”
他才不愿这样!
少年人立马就掀了坐垫,一声巨响仿佛就是某种宣战的信号,伴随着他直直跪地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臣恳请陛下为了天下万民,庆国律法,严查长公主李云睿和二皇子李承泽!”
说罢,他径直俯下身去,将手贴于地面,重重地磕了下去。
即便要磕个头破血流,在这件事上他也不愿妥协。
柔软而稠长的卷发盖下来,将视线遮了个昏天黑地。
他的眼睛几乎贴着冰冷的地面,看不见任何人的表情,却能听到庆帝威严而冰冷的声音传来:“你查无实证,一片虚言!不查哪有实证!真是打轻了你。”
可是,他依旧扯着嗓子,大着胆子高声道:“此案冤魂无数,罪无可恕,望陛下严查——!”
他本做好准备迎来惩处,但是对方却一改攻势,突然放缓了威严的语气打断他:“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朕同你说件高兴的,朕之前答应了你,从北齐归来后给你换门亲事,与婉儿的婚约就到此为止,朕给你和朝阳赐婚。”
少年人伏跪在地上的影子骤然一僵。
所有的怒火仿佛在一瞬间被冻结,化作了黑发掩盖下的一张空白的脸。
他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先一步升腾起无数雀跃欢腾的因子,拥簇着他的灵魂,让他变得轻盈,变得没有重量地飘向云端,连带呼吸都变得浮躁轻快起来。
身体已经先一步涌现出明快的情绪,势必要将那些讨厌的火苗都盖过。
但真正反应过来后,那道将要熄灭的火焰反倒窜得更高了。
……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在这个关头,竟然好像成了一种奖励?
难道那桩婚约在对方眼里仅仅是现在安抚他的一种手段?
简直就是先给一巴掌再给一颗糖!
……说不高兴是假的,但愈是高兴,他就觉得愈可耻。
因为他得承认,自己方才的怒气确实被冲淡了许多。
范闲感觉自己现在的心被硬生生地扯成两半,一半在怒火中烧,一半又像飞至云端似的,在疯狂地欢喜雀跃。
但是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并不好受,他甚至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来,只能无措地将那颗撕裂的心又拽回来,努力缝合在一起才不致于让自己显得分裂。
但一旦开始融合,刚才任何一刻都没有动摇的心反倒在这一刻开始晃荡,竟让他的眼眶生理性涌上了一层温热的水雾。
他对庆帝这个生父其实从北齐回来后就一直是试探居多……不,也不对,早在他刚入京、甚至是更早之前,他就一直在试探这位皇帝对他的态度。
他让他一个私生子娶郡主,让他继承内库财权,让他当鉴查院提司,助他在郭保坤一案中脱困,第一次觐见也让他不想跪就不用跪,在去北齐前还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诸多种种从眼前一闪而过,他起初只是觉得怪异、违和,故而一步步试探、琢磨,到如今已有了答案。
在他读过的三纲五常中,君臣先于父子,他对庆帝没有什么生父的幻想,也没有什么亲情的寄托,血脉上的承袭终归只是肉|体上的,要让他视这位帝王为父,他根本做不到,至少现在是做不到的。
反正从一开始就是演戏居多,一直都在扮一个乖张无畏的直臣,正巧这次举证众皇子都在,何尝不是一次试探的机会。
在场的都是这位皇帝的儿子,而他这个“外臣”在这位帝王心中,又究竟是什么定位。
事情发展到这来,范闲只想说,咱们这陛下可真是御下有方,制衡手段了得,真会玩弄人心!
听,这位圣上现在又道:“不过,朕想了想,朝阳如今愿意嫁你吗?”
“陛下……”他终于忍不住抬起眼,急忙地出声,泛红的眼角慢半拍地动了一下,死死地看向对方。
庆帝却只是慢条斯理道:“你之前自己也说,若要娶朝阳,定是要因为她喜欢你、愿意嫁给你,而不是因为朕的赐婚而被绑在一起,既然如此,你就自己先去问问看吧,问她愿与不愿,不管愿不愿意,让她这两天进宫来亲自与朕说,到时成了朕再下旨。”
少年人的嘴角翕合两下,欲言又止,最终将心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全都按耐而下,蜇伏在了那张苍白的面容下。
他再次伏下身子,最后只是这样平静地说:“……谢陛下。”
但是,对方头也不回地离去,当那轻巧的脚步声落在耳边时,他还是艰涩地从自己的喉咙里挤出了那些话来:“但臣还是要说,长公主和二皇子走私一案冤魂无数,罪无可恕,望陛下严查……”
……寂静。
没有回应的寂静。
耳边的脚步声越拉越远,直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身边那几个皇子起身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们在自己的父皇走后,反倒自在起来,开始若无其事地吃起这顿家宴来,徒留范闲一人还伏跪在地。
太子甚至还对二皇子敷衍地道上了一句:“恭喜啊。”
好片刻,范闲才慢悠悠地抬起头。
垂坠而下的长发随着少年人的动作而慢慢流动,他压着声音意味不明地低笑两声后,像一株被压垮的草一样,开始伸展,挺立,直起背脊,然后蓬勃而坚韧地站起身来。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随后微微侧身,偏头看了这几位皇子一眼。
先从前头的太子扫到大皇子,再顺势看了一眼三皇子,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了二皇子身上。
太子和大皇子他没多注意,三皇子倒是难掩惊讶,似乎不懂他刚被廷杖得坐都坐不稳的身子为什么现在就能这样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了。
小孩子直白,面上的情绪没掩饰得那么好,他懒得理,而是居高临下地对上了二皇子抬眼时冰冷的目光。
这次对调,换他面无表情地俯瞰这几个人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表情相当淡漠,装都懒得装了,随即便也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了。
与此同时,御书房里,庆帝才刚跨进来,宽大的长袍晃荡,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硬生生阻了步调。
他面露几分困惑与迟疑之色,近乎自言自语地呢喃道:“你说,她这次不会再跑到朕跟前来哭了吧?”
“哪能呢?陛下。”回答他的是身后侯公公笑得谄媚的声音,对方像幽灵似的,道:“顾小姐过两天定是喜笑颜开来觐见陛下的。”
对此,庆帝扯开嘴角,低头,似是回想起什么,极轻地、无奈地笑了一下:“真是怕了她了。”
……
一路从宫中离开,直接行到鉴查院门口,范闲径直进去里边提了桶水出来,用抹布打湿,开始擦门外一块的石碑。
那块石碑上刻着满满几行字,是鉴查院成立的初衷,但平时都没人在意,也没人擦,这不,他去北齐这几个月回来,又是满满当当一层灰。
他擦着擦着,便听到陈萍萍的声音在身旁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直接去找那孩子。”
少年人一顿,然后继续擦。
对方又笑哼哼的,听上去像在打趣似的:“怎么?好不容易退了婚,就要心想事成了,不高兴?”
“陛下还没下旨呢。”他平静地说,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你不去问,怎么下旨?”陈萍萍却是这样笑道。
对此,范闲安静了一秒,才说:“……我得给她时间好好想清楚,她心软,万一没想清楚就糊里糊涂应下了……”
“你这点倒是不像你母亲。”陈萍萍含着感慨的笑意这么打断他时,少年人刚刚将石碑擦完一遍,终于可以看清上边的字了:“你到底是怕她糊里糊涂应下,还是怕她拒绝你?”
就此,少年人终于停下了动作。
漆黑的眼睛轻轻地瞥了陈萍萍一眼,然后像被看穿了一般飞快又无措地眨了两下,闪烁着偏开。
他的指尖正巧停在石碑上这样的一段话上:“我希望这世间,再无压迫束缚,凡生于世,都能有活着的权利,有自由的权利,亦有幸福的权利……”
他在冬日黯淡的日光中抿了抿嘴,有些不敢再看那位长辈,而是盯着自己被冷水冻得有些红的手,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擦拭起来。
某一刻,他愈擦,头便垂得愈低,最后像个要躲进石碑所投下的影子里的坏孩子一样,说:“我怕她拒绝我,更怕我卑劣,会忍不住诱哄着她答应我。”
应该算赶上更新了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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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陆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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