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有些站不稳了,勉强对陛下一礼道:“借陛下执笔太监一用。”
皇帝虽不解何意,但仍然微微沉颌允了。一名执笔太监走到桌旁坐下,铺好白纸,研好笔墨。不料范闲强忍酒意,摇头说道:“一个不够。”
“范闲,你在胡闹什么?”离他颇近的太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但皇帝依然是满脸平静允了他的请求,眼光里却渐渐透出笑意来,似乎猜到了马上要发生什么事情。
亦安往后靠了靠,眯起眼看向大殿中似乎已经醉得快站不稳的少年,轻声道:“太子殿下何不再看看,或许他还会一些给你惊喜。”
范闲微笑看了庄墨韩一眼,眼中醉意更胜,对身边正执笔以待的三名太监说道。“我念,你们写,若写的慢了,没有抄下,我可不会念第二遍。”
这三名太监无来由地紧张起来。很多人都在猜测范闲准备做什么,他如何能够让世人在庄墨韩与他之间,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一代诗家。此时入夜不久,夏末夜风并不如何清凉,但场间的气氛却有些类似于战场之上鼓声渐起。
……
……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毫无征兆,毫无酝酿,范闲脱口而出一段,尽是白居易所作,不一会儿功夫,便有了十几首。他站在书几之旁,眼神望着宫殿外的夜色,不停吟诵着自己这奇怪大脑里能记住的所有名诗,几名太监挥笔疾书,却都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众人默然,细品。
面对着源源不绝的阴谋与算计,强大的压力之下,他此时终于爆发了出来,癫狂之下,只顾着将脑中所记之诗朗朗诵出,既不在乎太监记住了没有,也不在乎旁人听明白了没有。那些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经由他的薄薄双唇,在这庆国的宫殿里不断回响着。
庄墨韩的眼神渐渐起了一些很奇妙的变化。
而一开始只是纯粹看热闹的诸位臣子,此时终于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来,这些诗他们一首也没有听过,但确确实实是极妙的句子,难道……都是范公子所作?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白乐天在饮酒。
“君不见……”接下来轮到太白饮酒。
“对影成三人……”这是太白依然在饮酒。
“但使主人能醉客……”还还是太白在饮酒。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是太白酒已经喝多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太白酒醒了,纵马江湖去了。
“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太白已经喝高了,并且已经彻底放飞自我。
……
……
亦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听着范闲这种背法不禁感叹他的超强记忆力,自己怕是一半也背不出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范闲晃晃悠悠地边走边背,踩着小碎步挪到了亦安面前不走了,慢悠悠地念起了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师哥看我。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小师哥快看我。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小师哥你看看我嘛!
亦安递给他一杯酒,范闲接过饮下,笑着继续念:“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范闲终于停止了这次疯狂的表演,但是庆国皇宫大殿里的人们却还一时无法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已经换了几轮的学士和执笔太监,首先醒了过来,跌坐在地,抚着自己酸痛无比的右手,用看神仙一般的眼光看着范闲。
范闲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走到庄墨韩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子,摇了摇,打了个酒嗝后轻声说道:
“注经释文,我不如你。写诗这种事情,你……不如我。”
殿中依然是一片安静,所以这句话虽然说的极轻,却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众人的耳中。此时的臣子们,当然对这句话无比相信,他们对于小范大人的诗气才华早已是五体投地,不论庄墨韩有如何高的声望,但如果说诗文一道,凡是现场听范闲“朗诵”古代名诗三百首的这些人,在今后的日子里,都不可能再去相信,会有人的诗才胜过范闲。
此时更不要再提什么抄袭之事,众人早已相信范闲所言,世上是有所谓天才的,是可以不必经历某些事,却一样可以写出字字惊心的诗文来。刚才是什么?那是诗中仙人才能有的手段!抄你MB,袭你MB!
既然没有人相信以范闲的才能还要去抄诗,那自然就是庄墨韩在说谎。此时殿上诸人望着庄墨韩不□□露出失望、怜悯、鄙视的眼光,心想这位一代大家,半生清名,不料居然临老亏德,与后生争名。
庄墨韩看着范闲,就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不知为何,忽然胸口一闷,用白袖掩唇,吐了口血。
陛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望着范闲说道:“有此佳才,平日为何不显?”
范闲似醉非醉,回望着陛下说道:“诗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争勇斗狠之技。”
这话说的就有些无耻了,他今天夜里难道还不算争勇斗狠?只见范闲终于止不住满腹牢骚酒气,一屁股摔坐在御前阶上,斜乜着眼望着嘴唇微抖的庄墨韩,口中喃喃说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去你妈的。”
终于摆完了李太白当年的最后一个pose,范闲在皇帝老子的脚下入了醉梦。
…………
范闲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亦安摸了摸他的额头,探了下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递给他,“吃了。”
“没力气,要小师哥喂我。”范闲满脸无辜地望着亦安。
亦安把药丸喂给他吃下后才慢慢开口说:“被真气伤到肺腑,没什么大事,以你的体质养几天就好了。”
范闲委屈地瘪了瘪嘴,拉过亦安的手就攥怀里,头也靠着他的手臂黏黏糊糊地蹭了蹭,“闲闲昨天晚上差一点点就跟小师哥阴阳相隔了,你都不关心我吗?”
“你这不是没事吗?”亦安敲了一下范闲的脑袋,“我还要怎么关心你昨日夜宴上的维护难道是假的,难不成你范大公子非要我去给你砍了那个伤你的燕小乙才算关心”
“那小师哥亲我一下好不好?”范闲伸着脖子仰起脸示意亦安亲上去。
亦安挑了挑眉,看来范闲这厮是惯不得的,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这要是纵容下去,以后可就被他拿捏得死死的了。
亦安捏着他的下巴慢慢凑过去随后勾唇轻笑,拍了拍他的肩起身离去,“昨天夜里背着我去宫里偷东西的事儿还没跟你算,你小子少跟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范闲叹了口气重新躺下去,看来抱得美人归还有一段时间,现在小师哥虽然慢慢在接受自己,但还是需要过渡期,毕竟都成功了一大半了,再等等也无妨。
……
亦安回监察院的时候,陈萍萍正拿着范闲背出的诗集在看,似乎有哪里不理解,亦安凑过去看了眼,“萍萍有哪里不明白吗?或许我能看得懂。”
“嗯……这个,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何解?”陈萍萍笑着看向亦安。
“回想当年为了建功立业驰骋万里,单枪匹马奔赴边境戍守梁州。如今防守边疆要塞的从军生活只能在梦中出现,梦一醒不知身在何处?唯有曾穿过的貂裘,已积满灰尘变得又暗又旧。胡人还未消灭,自己的双鬓却早已白如秋霜,只能任忧国的眼泪白白地流淌。谁能料我这一生,心始终在前线抗敌,人却老死在沧洲……”亦安弯着腰替他整理了一下腿上的羊皮毯。
“戍边建功?”陈萍萍眼睛亮了一下,笑着摸了摸亦安的脑袋,“当年我跟随陛下北伐之时,也曾穿过貂裘,披过戎装,奔赴过前线,当时也曾与你父亲一起并肩作战。”
“那萍萍你肯定立了很大的功劳才当上了监察院的院长。”亦安笑着说道。
陈萍萍摇摇头放下了手中的纸,看向了墙角的小花,似乎透过花看到了什么人,“我当上监察院的院长只是因为她想,她想有监察院,于是就有了监察院。”
“监察院是用来监察皇帝的吧。”亦安坐在石阶上撑着下巴看着他。
陈萍萍垂眸笑笑并未答话,只是换了个话题,“走吧,咱们回陈园。”
“真不是啊?”亦安推着轮椅不死心地追问,低着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悄悄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是也不是。”陈萍萍笑着歪了歪头。
在烛影摇曳的窄道中,这一老一少的背影渐渐隐入黑暗,直到消失在监察院这幽深长道的入口处,天上明月的月光照在监察院里透不出一点光来,唯有后院有着些许的生机在勃勃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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