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萧萧,嘶鸣一夜,人见城落了一地白。
这是巫女桔梗死后的第三十二年。
尚且只是一个幼童的人见荫刀行走在脚步匆匆的侍女之中,年老的女官阿津嘱咐着诸多事宜,青涩的侍女们在后面交头接耳。城主刚结束军议,在家臣的簇拥下姗姗来迟,女官领着侍女们让出一条道。
人见荫刀规规矩矩行了礼,向这个父亲问了声安,城主只随意略过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产屋内的城主夫人已经呼痛了一整夜,声音嘶哑无力,只剩轻飘飘的气音。
小孩还未褪去婴儿肥的手掌推开一扇扇障子门,久候在茶室的启蒙守役听见推门的声音,侧过身笑眯眯地向他问好。启蒙守役是跟随城主多年的旧臣,为人见城操劳多年,岁月染白了他的鬓发,在他瘦削的双颊刻下一道道沟壑。
“今日御前临产,荫刀少爷竟也有空来找老臣学习吗?”守役打趣道。
“荫刀年幼,无法为父上母上分忧,只能趁着身体安好的时候多学些本事,守役大人,请开始今天的课业吧。”
人见荫刀是人见城的长子,按理是作为继承人培养的,可他自出生便身体孱弱,如今五岁了也不能学习骑马射箭的武艺,这对城主而言实在不是继承人的良选。
守役摸了把胡子,翻开了面前的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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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守役先用蹩脚的汉语念了一遍,又用日语复述了一遍。接着用按字给他挨个讲解,说到他认同的地方还会翻来覆去地夸赞。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后才回头问他:“少爷有何感悟?”
荫刀持笔点着桌案上的宣纸,墨汁晕开一朵朵黑云。“守役大人,人要想获得一番大作为,究竟要吃下多少的苦头?”
“无穷无尽,直至功成之日。”
“真是悲惨的命运,如此苦海,竟显得摘取的果实也不过俗物一般。”他叹着气,嘴角却不经意笑了起来。
守役捋着胡子,眼神却是不屑起来。“凡是天照大神照耀下的生灵,无人可逃脱既定的苦难,即使是锦衣玉食的贵人,必也有无法逃避的坎坷。”
荫刀不答,将纸上的黑云勾勒出山茶花的形状,城主夫人人见琉璃最爱的便是此花。她安分保守,是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贵族夫人,却爱着这开得热烈的红山茶,命人种满了整个人见城。往年这个时候要开得漫山遍野,嫣红一片,今年寒风压却了枝头,花苞埋在雪下,迟迟未迎来花期。
“守役大人,我从不相信命运,也不认同苦难。苦难不会带给我任何东西,我也不会等待命运的施舍。”
窗外的漫天大雪停了,荫刀的眼中仿佛映出那红山茶凌冽的红。
人见城的春天是在婴儿啼哭声中来临的。
在侍女家臣的道贺声中,琉璃御前抱起了她心爱的孩子。“椿,就叫小椿,人见小椿。”她依偎在城主的怀中,亲昵着孩子的脸庞。椿是山茶花的别称,是她最爱的花,她最爱的女儿。
人见荫刀结束课业来探望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幅阖家团圆的景象。他是城主的妾室所生,生母病故后便由琉璃御前养育长大。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女人柔弱顺从,是按照着大和抚子的模板养出来的标准贵女,是千千万万个贵女之中普通得毫不起眼的一个。
今天的她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一天一夜的煎熬与痛苦,都化作了她眼角因幸福泛起的泪花。这个注定一辈子困守人见城的女人,这个早已被磨去所有光彩的女人,终于在此刻流露出真心的笑容。
人见荫刀想起了另一个女人,那时的他还未成为“人见荫刀”,作为一个叫“奈落”的妖怪,四处躲避着那些烦人的巫女法师的追杀。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叫藤萝的女人不长眼向他求救,那时的他正为如何躲避追杀而烦恼,这个女人的出现让事情有了转机——她怀着身孕,她是人见城城主的妾室。
那个叫藤萝的女人贪生怕死,爱慕虚荣,本以为是很好搞定的存在。没想到她为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竟敢背地里暗算他。如此勇气,令人侧目。
可惜,他奈落想要得到的东西,无论什么手段都会得到手。
至于之后的事,无足轻重不值一提。那个女人只是很可怜的死了,人见城也无人会再提起她。
“母爱啊……”奈落咀嚼着这两个字,而后发出一道无声的嗤笑。
女人身上的母性,是人类身上最接近神性的存在。她们慈悲着,无私着,牺牲着。
眼前的琉璃御前轻哼着口口相传哄孩子的儿歌,襁褓中的婴儿依旧哇哇大哭,她的哭声会传遍人见城,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诞生。人见小椿是人见城的公主,是她的骨肉、她的至亲、她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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