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不对呀。”
她看了看那些按部就班上工的农奴,以及站在田垄上手持木棍的监工,露出了一个怀疑的表情:“我家都走了一个多月了,父亲又出了那样的事,就算开春播种要赶早,但他们之前可从来没有这么积极工作过。”
“就连“酒鬼”约翰也出来了。”
莉娜惊呆了:“这家伙向来刁钻耍滑,趁着父亲沉迷赌博的那段时间,干脆每天带着酒壶去督工。有时候喝醉了,看谁不爽就给谁一棍子。偏偏他又是监工,没人敢招惹他,父亲那会儿又不管事,大家只好忍气吞声。”
“要不是他把老汤姆的孙子打得皮开肉绽,三天都下不了地,老头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夜里悄悄来敲门告诉我,估计这事还得瞒下去。”
“当然,处理这些事时也挺不容易的,毕竟酒鬼约翰素来蛮横惯了,又瞧不起我是个女孩。”
见二人听得认真,她的声音又不好意思地小了下去:“......我也是从那时候才开始替家里管农事的。”
但伊耿却不然。
开什么玩笑,这简直太帅了好吗!
一个小女孩,父亲好赌,母亲只知料理家务,兄长性格内向,手下老农奴被监工欺负,深夜来敲她家大门,流着眼泪求主家的小女儿为自己主持公道,她就真的站出来主持公道。
或许她的行为有着时代局限性,但这并不妨碍她做的事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伊耿也觉得有点奇怪。
之前,虽说他买下了这个农庄,但因为当时的伊耿不打算惊动海塔尔家,故意没有骑龙进入旧镇地界,衣着也十分朴素,故而在他在农庄转悠的那几天,地里根本没有几个人上工。
更别说这个时代可不是现代,农奴没有人身自由,不被允许拥有任何生产资料。
像播种用的种子、农活用到的农具和牲畜,在没有获得许可前,农奴是不可能随意使用这些东西的。
因此,伊耿对没人出来工作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
但是为什么今天大家的积极性这么高?
这么勤奋,如此积极,就连莉娜吐槽的“酒鬼”约翰这种人都出来了。
伊耿一眼望去,就看到一个中等个子,身材肿胀的胡子大叔在田垄间卖力地巡查,就好像生怕自己的努力没被人瞧见一样。
这时,一个谄媚到极点的声音就这么明晃晃地从三人之间插了进来。
“想必这位银发的大人,一定就是来自君临的伊耿王子殿下了吧~”
伊耿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上等布料、体型富态的中年男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人生了一双葡萄似的蓝眼睛,水汪汪的,可偏生脸上又长了一个通红的蒜头鼻,看起来活像是麦当当里的卸妆胖版小丑。
见伊耿看向自己,中年男人立马将身子矮地更低了一些。
他两手交叠,放于脸颊一侧,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足够谦卑:“我是本地的农事官。旧镇的土地肥沃辽阔,我负责附近几个农庄的活计,每月定期向海塔尔家族的管家汇报,对这边发生的事都了若指掌,您要是有什么疑问,尽管可以来问我。”
“听闻您今早再次驭龙出城,我想着您或许是来庄上视察的,便提前自作主张,安排了这些。”
他一边说着,眼睛还不自主地向上探看着,似乎随时准备根据伊耿的表情,调整自己说话的语气和用词。
很可惜,伊耿没有给他判断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
他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既然如此,就换你来替我讲讲这里的事儿吧,我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呢。”
农事官听后却大喜过望。
他立刻激动地从地上蹦了起来,还立刻叫人给伊耿牵来了一匹马,让他骑着,自己则颠颠儿地抢了亚当的活,主动替他牵马,又拼了命了命说俏皮话,俨然一副乡村奸臣的做派。
真是阶级差距,层层分明啊。
伊耿这回没有推辞,换上了平日里在王室与人打交道的面具,表情也冷淡疏离了许多。
但他知道,这正是农事官所需要的。
越是这样,越证明伊耿是个正常的贵族,对农事官这类低级小吏没有任何的苛责,只是想询问一下自己觉得好奇的事——这就是一个从小长在君临的小王子该有的姿态和口吻。
他不这么说,那才叫人觉得奇怪。
若伊耿上来就笑盈盈的,对于这些与大人物有些接触,知晓贵族真实高傲面目的小吏们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恐怖故事呢。
好在农事官在解释这些事上得心应手。
毕竟是经常和上面打交道的小吏,经常要被不懂农事的大人们盘问,因此说起话来事无巨细,倒让伊耿很快对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是这样的,在这块无限接近于英格兰中世纪风貌的大陆,除去神、魔法、龙等神秘力量的部分,其实就跟真实历史里的差不多,尤其是广袤的农村地区。
绝大多数的农民实际上就是领主和教会的资产,是签了契约的农奴,不仅要承担许多苛捐杂税,就连死后都要向领主缴出最好的牲畜,作为他死亡的“责任”。
后代嫁娶要缴嫁娶税,后代单身要缴单身税,生私生子要缴私生子税,住在庄园外要缴外居税,使用领主的磨坊要缴磨坊税,送孩子上学要缴读书税.......
就连去林子里打猎也是禁止的,因为树林里的猎物都是领主的财产。
饥荒?那跟领主有什么关系,按时缴税就可以了呀。
因此,哪怕要饿死人了,农民偷猎也是重罪,可以被领主就地斩杀。
偷猎者的人头甚至会作为领主的“功绩”,装点在他“辉煌的”个人简历上,方便他们日后在君临王城谋一份差事——就伊耿从亚当那里了解到的情况而言,他有不少同僚上级,都是这样被选入王室侍卫的行列的。
但与中世纪不同的是,如果领主发好心的话,偷猎者还是有一条活路的。
那就是披上黑衣,去北境最为苦寒的绝境长城,发誓从此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成为一名“光荣的”守夜人,与寒冷与恐怖做斗争,抵御来自城墙之外的恐怖存在——异鬼。
然而这和现在的伊耿可没关系。
冰与火之歌的预言还要一百多年才会发生,什么龙妈雪诺,什么坦格利安王朝覆灭,什么异鬼入侵,什么绝境长城倒塌,以上这些,他很自信,自己都不会遇见。
于是,他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嗯。那么主要的农作物是什么呢?我想了解一下这里的平均产量。”
·
跟在后面的莉娜已经惊呆了。
她不住地扭头去看亚当,用口型无声道:这可是农事官啊!
七层地狱啊!他是病了吗,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平日里颐气指使惯了的农事官,竟是前面那个连说带比划,恨不得原地进化成小丑的家伙?!
除了每年过节的时候采买东西进过几次城,平日里别的时候,莉娜都像一般的农家女孩一样呆在庄子上,见过的级别最高的大人也就是骑着马,风一般路过的海塔尔家的骑士。
再次,就是地头上的这些农事官和税官了。
至于所谓的龙、王室,那都是小孩子童话故事里才会有的东西。
莉娜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几乎不识字,不了解那远处高高的参天塔上的贵族们过得究竟是怎样奢靡的生活,自然也就不明白所谓的“王子”,究竟是怎样的身份。
厉害吗?
比统治旧镇几千年的海塔尔家族还厉害?
她不明白,亚当也只能尽量给她解释,因为农事官能接触到的最高身份的人,也只是海塔尔家族的管家。
而作为统管整个参天塔的管家,就像别的贵族城堡里的管家一样,每天处理的事务繁多,不仅要负责统筹整个参天塔上下的运作,还要分神聆听旧镇的农务事项。
就算接见这些农事官,那也是基本上听过点头就算,只要课税能按期收上来、地里没有出什么灾祸疫病,那管家基本上都懒得多搭理这些“半个”农民的。
别看农事官在地头上耀武扬威,到了管家的面前还得乖得像个小猫一样。
要是讨了管家欢心,管家今天跟他多讲几句话都算七神赐福,就更别说久居参天塔之上的海塔尔族人,甚至海塔尔伯爵本人了。
那完全就是农事官这些小吏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可就算是海塔尔伯爵本人,见到了伊耿王子照样要行礼,还得放低了身段去讨好王子,因为王子代表了王室,代表了海塔尔家族争夺王位的希望。
亚当给莉娜解释这些,主打一个讲了再说,也不管她听不得听得懂。
好在莉娜还算聪明,很快就给她听得后背发凉。
“那我之前那么随便跟王子讲话,不会有事吧.......”
她这才惊觉,由于伊耿和她说话过于温和有礼,也不拿贵族的姿态压她一头,反而就像朋友一样相处,以至于她在短暂的拘谨后,很快就忘记了对方的身份,说话也变不管不顾起来。
亚当挠挠头,“应该不会吧。殿下人还挺好的,一般都不会......”
然而就在这时,前面的伊耿突然就抬高了声音,不敢置信地说:“啊?你们种地连肥都不施,就靠自个儿纯长?”
“农具还在用刮犁?水车都是富有的农庄才有的?”
“去年冬天还饿死了人?”
“就这,还好意思说河湾地物产丰富,农业冠绝七国?”
伊耿最后下了总结:
“感谢七神吧,让你出生在富饶的河湾地。要是你生活在北境,就算你是农事官,冬天一来,你多半也是活不到这个岁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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