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其实说归到底,这个理想最初也不属于他。

黄少天至今还记得填志愿的时候,只不过是因为爱玩游戏才选了软件工程,就好像是一种奇怪的胜负欲,一遍又一遍通关了最难的难题之后,对游戏关卡本身的挑战欲黯淡到了索然无味的地步,反而激发起一丝对游戏底层代码的探索欲。他还记得他进入S大之后,第一个就想好要进入的社团就是电竞社。那还是一个游戏被视为电子鸦片的年代,其实连黄少天都纳闷,为什么S大的高校里,会这么幸运地拥有一个电竞社?

他给自己的人生规划其实很模糊,就是普普通通读完四年大学,然后进入大厂,可能是程序开发的岗位,然后也像每一个普通的大家一样,会为了项目的阶段性胜利而大松一口气,拥抱那难得的假期,每一个假期里面,去往各种网红打卡点,在人挤人从人潮里艰难向前,然后等待着假期结束又一次回到工位上被这个世界磋磨精神,又或者在周末空余里约到三两过去的狐朋狗友,用早就机敏不在的技术去玩上几把游戏,权当休闲,再或者像任何一个普通社畜那样,被家里人催婚,去相亲,勉勉强强地和一个人凑合过了一生,然后生儿育女,陷入又一次生命的轮回,也有可能面临失业危机,在中年期里苦苦挣扎。

可是2012年夏末初秋的那天,好像是近视的人第一次戴上眼镜,未来的图景瞬间清晰。一个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未来,从未想过的目标,在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瞬间,在眼前呈现。但他同样也清清楚楚地记得,最开始,他对喻文州的态度可以说是讨厌的。

广东的夏天走得很慢,也很晚,但是死板的学校不会因为实际天气而调整空调统一开放的时间,三十多度的气温火燎似的烤着一群又一群青春洋溢的少年,黄少天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不热,电竞社有一个独属于他们的空调,没有受到学校管控。

他那会儿大二开学,刚刚上任电竞社社长,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社团送福利,给其他社团羡慕得不行,经常偷摸着就跑来电竞社蹭空调。不过,黄少天对突然暴增的成员人数,更倾向于原因是自己的名人效应,毕竟他可是学校论坛上出了名的电竞小明星,打不过去的关?一直在被队友坑到掉分的日常?找大二计算机系软件工程学院的黄少天,一切都终止于他加入的瞬间。

黄少天刚带队赢下一场校内联赛的练习赛,正得意洋洋地接受着社员们的吹捧。

“社长牛逼!刚才那波绕后绝了!”

“黄少!!!啊啊啊啊!下次打团战指挥权必须交给你啊!”

“就是就是,跟着社长混,空调吹着,游戏赢着,这日子,美滋滋!”

黄少天笑得见牙不见眼,享受着这众星捧月的感觉。他刚拧开一瓶冰镇汽水,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气泡刺激着喉咙,爽得他眯起了眼。这感觉,比他想象中当社长的滋味还要好上几分。就在这时,活动室门口传来一阵不大寻常的喧哗声,盖过了室内的热闹。几个靠门坐的社员探头看了看,脸色微变,回头压低声音喊:“社长!学生会!学生会来检查了!”

“检查?”黄少天放下汽水瓶,眉毛一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社团检查不是没有过,但通常都是学期初或学期末,而且……很少这么“突击”。

难道是装空调被发现了吗?

活动室的门被礼貌地敲了两下,然后推开。门口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熨帖白衬衫、戴着细框眼镜的男生。他身姿挺拔,气质沉静,与活动室里穿着随意、甚至有些汗津津的社员们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淡然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最后落在了那台正呼呼吹着冷风的崭新空调上,镜片后的眼神似乎凝了一下。

黄少天认得他旁边的人,是宣传部的部长许博远,跟他关系还算可以。但此刻,许博远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无奈,目光在黄少天和为首的男生之间来回瞟。

为首的男生推了推眼镜,人还没开口,嘴角先弯了一下,像是一个礼貌又客气的笑容,声音清朗平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打扰了。我是喻文州,学生会副主席。学生会例行社团活动室安全与规范检查,这是本学期第一次。”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台空调上,随后又放平了视线看了看众人,“学弟,请问这台空调,是社团自行安装的吗?”

怎么感觉阴森森凉飕飕的,空调开太冷了吗……

“呃……是。”黄少天站起身,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展现自己作为社长的“外交能力”,“咳咳,喻副主席是吧?你好你好!这空调是我们刚装的,你看这大热天的,同学们这个体格,面对这三十多度的大热天,没个空调实在顶不住啊,效率也低……” 他一边说,顺便又着重强调了一下“三十多度”,以彰显问题的严峻性,一边观察着喻文州的脸色,试图套近乎,看见对方好像也么有生气的意思,赶紧站得笔直像是给上级汇报一样似的保证,“而且我们用电绝对规范,线路都请电工师傅专门检查过的!保证安全!”

喻文州脸上依旧是除了笑容外没什么多余表情,听完黄少天的解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无波:“理解社团活动的实际需求。但是,同学,” 他话锋一转,清晰而准确地引述道,“校规第四章第十七条,学生社团活动室内不允许私加大功率电器,如有需求,电器设备的增设需提前向后勤管理处及学生会报备审批,经安全评估后方可安装。任何未经报批的私拉电线、加装大功率电器设备,均属违规行为,存在安全隐患。”

条例章节张口就来,像背诵课文,这是人还是机器人啊?活动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和来不及关掉的游戏背景音,从耳机中慢慢泄出来。所有社员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黄少天和喻文州身上。

黄少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角抽动着,一双溜圆的大眼睛眨巴着好像不敢置信。他没想到对方这么死板,还搬出这么具体的条款,但这也不至于让他死心,再一次试图争取,伸手抓住了对方一只手,显得十分诚恳又可怜,好像没有空调活不过这个月一样:“喻副主席,你看,这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们这都装好了,也用得好好的,报备程序我们马上去补!保证补!通融一下?你看同学们……” 他一只手松开,身体一侧,指了指身后一脸紧张和期待的社员们。

这副样子让社员们内心又好一阵感触,那可是他们不可一世的黄社长,居然为了他们如此低声下气,这个喻文州要是不同意真是太可恶了!喻文州好像也有点无奈,眉头微微皱起,目光却依旧平静地扫过那些期待的脸,最终落回黄少天身上,摇了摇头,态度温和却不容置疑:“规定是为了保障所有同学的安全和学校的正常秩序。安全隐患不能靠‘通融’解决。请学弟你理解配合。”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期限,“这样,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内,自行拆除这台空调,或者,补齐所有报批手续并获得许可。否则,学生会将按规定上报后勤处进行强制处理,并可能影响社团本学期的评优资格。”

“哦,我也只是按规章制度办事,我说要宽容也是没有作用的呀,同学。“最后他还不忘眯起眼睛笑笑,补充完最后一句。

三天?!黄少天一下子炸了。刚装好的空调,还没享受几天,就要拆?嘶,可如果走报批手续,那得猴年马月啊!还社团评优资格?这简直是**裸的威胁!他辛辛苦苦为社团谋的福利,眼看就要泡汤,一股邪火蹭地窜上脑门。

“喂!!喻文州!你不说有谁知道啊!!” 他声音陡然拔高,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新社长的面子被当众踩在地上摩擦的感觉让他热血上涌,“什么死板官僚啊喂!这夏天这么热,我们装个空调碍着谁了?安全安全!我们安全得很!” 他指着喻文州,气得手指都有些发抖,一整个指指点点上蹿下跳的模样,“喂喂喂,你是不是看我们电竞社不顺眼?看我们吹空调不爽?还是说要拿我们冲业绩!学生会副主席了不起啊!”

活动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黄少天愤怒的声音在回荡,跟个火爆辣椒一样,其他社员大气不敢出。一旁跟管家似的跟了一路的许博远赶紧上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试图打圆场,脸上堆满了苦笑:“少天!少天!冷静点!喻副主席也是按规矩办事……文州,你看这……” 他看向喻文州,眼神带着恳求。

喻文州面对黄少天连珠炮似的指责和“官僚”的帽子,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波澜,只是眉头又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无奈,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抬手用食指关节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像是在缓解某种无形的压力。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一直紧盯着他的黄少天眼里,更添了一把火——这家伙是在不耐烦吗,嫌他吵还是嫌他闹腾,他可是个为民服务的好社长,凭什么觉得他闹啊?!这家伙,装什么深沉啊喂!

“同学,请注意你的言辞。”喻文州的声音依旧平稳,好像完全没有被惹恼,只是那只被黄少天抓过的左手垂在身侧转了转,好像是埋怨对方手劲太大似的发出关节响动的声音,“我们学生会的职责是维护校园秩序和保障学生权益,并非针对任何社团或个人,规定就是规定,仅此而已。三天,这是最后的期限。希望贵社配合……何况,没有说让你们一定要拆,走审批说不定有希望把空调留下来。” 说完,他不再看气得像只炸毛猫一样继续嗷嗷乱叫的黄少天,对许博远和其他随行人员微微颔首,淡淡道“我们走吧,去下一个社团。”

他转身,带着学生会的人离开了电竞社的活动室,背影挺拔,步履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门一关上,活动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我靠!太气人了吧!” 一个社员猛地拍了下桌子。

“就是!什么破规定!装个空调怎么了?我们又不是偷电!”

“这个喻文州什么来头?我记得以前检查不都是主席亲自带人来的吗?怎么这次换副主席上了?”有一位大三的社员说,确实,S大一般这样的检查都是主席的活,从来没见过哪个副主席越俎代庖的。

“你不知道?听说他跟这次新上任的王主席不对付!而且从小就不对付!我听以前一中的人说,从初中一直掐到高中,具体不清楚,反正得是……王不见王那种!”

“啊?那他这次抢着来检查,是不是想搞事情?想表现给上面看?给王主席添堵?”

“有可能!心思不轨啊!你看他刚才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假正经!呃,心一定很脏!那个词叫啥来着……呃对对对,是何居心!司马懿之心!”

“也不能这么说吧……” 一个比较冷静的社员弱弱地开口,“喻学长都大四了,下学期就退了,现在‘篡位’有啥意义?而且我觉得吧,这种检查之类的琐事,挺忙的,不像是争权夺利的人会做的。”

“切,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呃不对,应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你你你看!看他把我们社长气的!”

“就是!死官僚!活该跟王杰希不对付!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有人愤愤地骂道,显然对王杰希这个同样以要求严格著称的主席也没什么好印象,王杰希是建筑与产品设计学院的高材生,以思维跳脱但要求严苛闻名,他主导的社团规范改革没少让各个社团头疼。

黄少天还站在原地,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脸气得通红。喻文州最后那个按太阳穴的动作和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像针一样扎着他。“官僚!死板!假正经!” 他撇着嘴咒骂着,关键是还偏偏想起自己只能背后骂两句,正面输出被对方堵得攻击力直线下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在旁边的椅子腿上,发出“哐”的一声响,“什么玩意儿!三天?三天你大爷!老子偏不拆!有本事你带人来强拆!”

这可愁了喻副主席钦点的和事佬许博远,他就知道刚刚喻文州路过自己时特意让自己留下就没好事,只能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黄少天的肩膀:“行了少天,消消气。喻文州那人就那样,轴得很,认死理。文州跟我说,王杰希今天好像是在准备他们产品设计专业的设计周终期答辩,忙得实在抽不开身,才让他代劳的,呃,你也别把人想得太坏。”虽然他心底里也嘀咕,别说这次抽不开身了,他就没见王杰希抽得出身过,从小部长到主席,无论喻文州和他谁正谁副,干琐事这麻烦永远落到喻文州头上。许博远算是喻文州一脉跟亲信一样的跟班,没少听喻文州背地里吐槽王杰希是世界第一超级无敌大懒鬼。

“我管他代不代劳!这事儿就是他干得不对!” 黄少天没好气地甩开许博远的手,一屁股坐回他刚踢歪的椅子上,抓起那桌上省的半瓶冰汽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试图浇灭心头的怒火,“反正这梁子结下了!喻文州是吧?哼哼,我记住你了!以后别落我手里!”许博远无法,他心里其实还是向着黄少天的,好歹那也是帮自己过了很多难关的电竞小明星,而且这电竞社活动室里真挺凉快的。

可黄少天嘴里骂骂咧咧,心里却憋屈得要命。自己费尽心思给社团争取的福利,刚享受没几天,就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一脸“正气凛然”的副主席给判了“死刑”。一定是因为学生会待遇太差,没有空调,所以看见他们有才心理不平衡!少年人的热血和不服输被彻底点燃,同时也夹杂着一丝被当众“打脸”的难堪。他黄少天在S大论坛上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憋屈?

活动室里议论纷纷,都在声讨那个“不近人情”的喻副主席。黄少天听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扫过刚才喻文州站的位置,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一脸平静地宣读“判决”的身影,还有那个让人听完毛骨悚然的腔调。

……啧。

好气啊。

好气好气好气!

可不知为何,在极度的愤怒之下,黄少天心里又掠过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异样,像是刚才喻文州看他的眼神一样,很奇怪——没有轻视,没有厌恶,甚至在他激烈指责时,那眼神深处似乎也并非完全的冷漠,倒像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点审视,又仿佛在确认什么的目光?

只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更汹涌的怒火淹没了。

“管他呢!” 黄少天恶狠狠地想,从旁边社员手里抢过一盒刚拆封的冰棍,掰了一根塞进嘴里,用力咬了一大口,冰凉的甜意和尖锐的冰块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火气,但那份憋屈和对“喻文州”这个名字的深刻敌意却如同这夏日的暑气,牢牢地烙在了心底。他嚼着冰棍,含糊不清地对许博远和社员们放狠话:“等着瞧!不就是个副主席吗?迟早有一天,老子要让他求着加入我们电竞社!”

“咳咳,黄少,刚刚不是有人说他大四了吗?应该不能……再加社团了吧。”

“我不管!不加就不加,反正我有的是方法让他向我求饶!”

少年意气嘛,总是如此爱憎分明,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倒也没有多想把这位副主席置之死地,只是气不过对方那点疑似蔑视的态度,还有就是那只剩下三天期限的空调事件。

而此刻,已经离开电竞社活动室一段距离的喻文州,正走在略显闷热的走廊里。许博远一路小跑,终于追上了喻文州,跟在他身边,还在试图解释:“唉,文州,少天他就那脾气,一点就炸,你别往心里去。空调的事……”

“没事,每年总有点这样的学生。”喻文州脚步未停,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许博远不必再说。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镜片后的目光,在无人注意时,微微沉静了下来,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白衬衫的袖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活动室里那过于强劲的冷气。

确实挺凉快的。

“博远,幸苦你过会儿跑一趟,我找那谁要一份申请报表,你把模板和报表一起给刚刚那个社长……就说,学生会会尽量帮他们争取权益,还请他们别冲动,好好配合。”喻文州淡淡道,“然后让他亲自交到我手上。”然后便离开了。

“让他亲自交到我手上。”……

余音似乎还在许博远耳边萦绕,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平静力量,让他更加欲哭无泪,不是,怎么有点打工的感觉啊。他看着喻文州挺直的、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这位副主席的心思,有时候比王杰希那跳跃性的思维还难猜。他认命地掏出手机,开始联系后勤处的熟人。

当晚,黄少天正光着膀子,顶着宿舍里唯一一台小风扇的微弱风力,在论坛上和人对线,为白天的事愤愤不平。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嘴里还念念有词:“死官僚!假正经!装什么大尾巴狼!” 宿舍门突然被敲响,节奏不疾不徐。

“谁啊?门没锁!” 黄少天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头都没回。门被推开,许博远那张带着点无奈笑意的脸探了进来。“少天,忙着呢?”

这给黄少天吓得一个猛回头,看到许博远,尤其是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时,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我靠!许博远?你怎么来了?这大晚上的……” 他下意识地扯过旁边的T恤套上,心里警铃大作。该不会是喻文州那家伙反悔了,连三天时间都不给,直接下最后通牒吧?

许博远走进来,把文件袋放在黄少天堆满杂物和零食包装袋的书桌上,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那是什么易碎品。“喏,喻副主席让我给你的。”

“他?!” 黄少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指着文件袋,“什么东西?拿走拿走!你怎么变成官僚主义走狗了!这不会是退空调的判决书吧?” 他满脑子都是阴谋论,喻文州那平静无波的脸此刻在他脑海里自动打上了“阴险狡诈”的标签,每一个笑容都那么可恶可恨。

许博远被他丰富的想象力逗乐了,赶紧摆手:“想哪儿去了!是空调申请的正规报表和流程说明!还有模板!” 他压低声音,手立起来贴在嘴边,好像生怕漏了一点声音就会被别人得知机密一样,“喻副主席特意让我跑一趟,说学生会会尽量帮你们争取权益,让你们别冲动,好好配合,把资料填齐全了,然后……咳咳,” 他顿了顿,模仿着喻文州那种平静无波的语气,“让你亲自交到他手上。”

“亲自?交给他?杀人灭口啊这是……” 黄少天愣住了,满腔的怒火和戒备像被戳破的气球,嗤嗤地漏着气,虽然话依旧有些不客气,但是当他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发现里面确实是一叠打印好的文件和表格,便只剩下满腹的狐疑和一点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望火苗。“他……他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许博远点头,“少天,听我一句劝,我们副主席这人虽然轴,但做事有章法,说话也算数。既然他给了台阶,还愿意帮忙,你就赶紧把东西填好送过去。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黄少天捏着文件袋,心里天人交战。一方面,喻文州白天那副“铁面无私”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让他本能地不信任,毕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另一方面,空调!那可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空调!是社团的命根子!许博远的话像根救命稻草,他不能不抓。

“……行吧!” 黄少天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老子就信他这一次!要是敢耍我……哼哼。” 后面威胁的话没说完,但眼神已经足够凶狠。

接下来的两天,黄少天化身表格战士。他第一次知道,在学校里装个空调居然需要填这么多东西!申请表、安全承诺书、用电负荷计算书、安装公司资质证明复印件、线路改造方案说明……厚厚一叠,每一项都要求严谨、准确、字迹清晰。他头大如斗,一边骂骂咧咧“什么破规矩”,一边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对照着喻文州给的模板,一项项仔细填写,还拉上了社团里最细心的宋晓帮忙核对。

“我的天……这比打十场撸啊撸还累!” 黄少天揉着发酸的手腕哀嚎。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原来“争取权益”背后,是这么繁琐和磨人的流程。以前只觉得学生会那些人是吃饱了撑的管闲事,现在才有点明白,那些看似死板的规定,背后可能真有它的道理。这种认知让他对喻文州的恶感,微妙地减少了一点点……嗯,只是一点点。

第三天下午,黄少天揣着填好的、厚厚一沓还散发着油墨香的申请资料,怀着一种上刑场般的悲壮心情,敲响了学生会办公室的门。

“请进。” 喻文州清朗平静的声音传来。

你小子最好不是为了折磨我让我填表才这么干的!黄少天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喻文州正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书和笔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依旧穿着简单的白T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鼻梁上架着那副细框眼镜,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静的书卷气。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是黄少天,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

“喻副主席,资料……我填好了。” 黄少天把文件袋放在桌上,语气有些生硬,眼神飘忽,不太敢直视喻文州。

“嗯,辛苦了。” 喻文州冲他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文件袋,动作不疾不徐地抽出里面的资料,一页一页,极其认真地翻看起来。他看得非常仔细,指尖偶尔划过纸面,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黄少天略显紧张的呼吸声。黄少天站在桌前,像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浑身不自在。他偷偷打量着喻文州,心里嘀咕:这人不是大四了吗?不是据说有事很忙吗?怎么看起来……这么闲?还有空这么仔细地看这些破表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喻文州似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在黄少天站得腿都开始发麻,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快要被磨灭,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刁难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王杰希。

建筑与产品设计学院的王主席,此刻穿着一件沾了点颜料污渍的工装夹克,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一丝不耐烦。他手里也拿着一个文件夹,看到屋里的情形,挑了挑眉,目光在黄少天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喻文州手边那厚厚一沓申请表上。

“忙着呢?” 王杰希的语气带着点惯有的、懒洋洋的调侃,径直走到喻文州桌边,把文件夹“啪”地一声放在桌上,“设计周场地协调的最终确认单,你签个字,再找找学生会的章,快点,我那边模型还没搭完。”

难得听他说那么多话,感觉对方确实挺忙啊,没事,忙点好。喻文州头也没抬,嘴角好像刻意地在压住笑,依旧专注地看着黄少天的申请表,才淡淡回了一句:“放那儿吧,我看完这个。”

王杰希啧了一声,显然对这种效率很不满,大概是真急得不行,连那种新生看了望而却步的冷淡感都丢一边了,他拉了张椅子自顾自坐下,长腿一伸:“喻副主席,能不能有点效率。一个破场地单,扫一眼签个字,用得着跟研究学术论文似的?”

“任何需要签字确认的文件,都必须确保内容准确无误,权责清晰。” 喻文州终于从申请表上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杰希,表情笑着而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这是基本流程,王主席。你上次场地使用时间写错,导致两个社团冲突的事,忘了吗?”

显然,忙得火急火燎的主席大人被噎了一下,脸上表情都崩了那么几秒,好像是被喻文州的话恶心到了,最后也只是言简意赅地评价了句:“行,你流程帝。” 他往后一靠,双手抱胸,一副“我就看你磨蹭”的样子,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黄少天,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黄少天站在一旁,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幸灾乐祸,得,有人跟自己一样惨了。不过更吸引他的是那股八卦之魂,原来传说中的“王不见王”和“从小不对付”是真的,那喻副主席是不是真的有篡位的意图?唉看他这副无追无求的样子!果然人不可……

“黄少天,你这个数据是不是填错了?”他心里那点编排还没走完,就被主角之一点名了,稍微探了个头就发现自己那个故意写错的数据。果然,喻文州笔尖在某个节点停顿了半秒,喻文州睫毛都没颤一下,直接划掉了那行矛盾的参数。他刚准备大笑一声说自己就是故意的,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敷衍了事还让自己辛苦填表,结果喻文州就又先开口,带了点训斥的意思:“这个怎么会填错呢?还好帮你看表的是我,要是是那边那位王主席,应该就这么上交了,那到时候后勤的老师就不好说话了……”

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顺便让一边坐着的王杰希也蹭到了一顿讽刺。

“……有完没完,你很闲吗?”王杰希又一次被无辜恶心到了,表情瞬间又黑了一点。黄少天这才注意到对方眼睛大小不对称,没忍住笑出声来,听上去就像是因为喻文州的话嘲笑王杰希一样。

喻文州没再理会王杰希,继续低头看申请表。这次他看得快了些,但依旧仔细。终于,他翻到最后一页,拿起笔,在某一处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意见:“经初步审核,资料基本齐全,用电负荷计算合理,建议转后勤管理处进行最终安全评估。喻文州。”

他把签好字的申请表整理好,递给黄少天,表情挺灿烂的,还有点说不出的爽感:“好啦,黄社长。拿着这个,直接去后勤处找张主任。后续的安全检查和审批流程,他们会跟进。学生会这边的工作完成了。”

“啊?好……好的!谢谢喻副主席!” 黄少天如蒙大赦,赶紧接过文件,感觉手里沉甸甸的,不仅是纸张的重量,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看着喻文州签下的名字,那字迹清隽有力,和他的人一样,一丝不苟。还真没诈,错怪好人了。

喻文州点点头,见对方出去了这才转向旁边等得已经快要甩脸色的王杰希,不动声色地悄悄翻了个白眼,拿起他丢过来的场地单,快速却认真地浏览起来。王杰希也回敬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一句“恶心人”,但还是耐着性子等。

拿着宝贵的“通关文牒”,黄少天走出学生会办公室,站在阳光明媚的走廊里,还有点恍惚。事情……居然真的办成了?而且,他亲眼目睹了喻文州是如何在有人干扰的模式下,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审核。那份认真,甚至可以说是执拗,和他之前想象的“官僚作风”好像不太一样?没有敷衍,没有刁难,只有按规矩办事的严谨。

他这才明白那份他不明白的复杂情绪是什么,是一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的强烈羞愧感,烧得他脸颊发烫。自己之前骂人家“死官僚”、“假正经”的话,此刻像回旋镖一样扎在自己心上。人家非但没有公报私仇,反而实实在在地帮了大忙。

“不行……得道歉!得感谢!” 黄少天攥紧了申请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他黄少天恩怨分明,错了就是错了,该认的认,该谢的谢。

几天后,空调申请在喻文州签字的“保驾护航”下,顺利通过了后勤处的安全评估。批复意见是:允许保留,但空调运行产生的额外电费需由社团自行承担,不得使用社团经费报销。

虽然要自掏腰包,不过黄少天已经做好了发动社员众筹或者自己多打几份工的觉悟,但好歹空调保住了。整个电竞社欢欣鼓舞,感激涕零,给辛苦跑资料的伟大社长又是捏肩又是递上汽水,一个接一个地说他们也会负责空调费用,隔壁社团团长听闻此事,险些没有跪下来求黄少天给出那份伟大模板。黄少天交出去之后,更有些不是滋味了,残存的那点良心让他把喻文州相助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了社员,顺便八卦了一下那针锋相对的正副主席,瞬间所有人对喻副主席的观感都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直呼“喻副主席是好人!”、“喻副主席万岁!”

虽然也有吃瓜群众很不满意地嘀咕了一句“这就叫针锋相对啊,怎么跟小学生互相使绊子似的。”

黄少天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正琢磨着怎么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大恩人”。旁边就有人叫起来了,说一定要请伟大的喻副主席吃饭。

请吃饭?嘶,这好像是最朴素的表达方式了。

为了聊表谢意,他从许博远那里打探来了副主席绝密的课程表,特意挑了个喻文州应该有空的时间,在教学楼通往图书馆的林荫道上“偶遇”了刚下课的喻文州。

“喻!副!主!席!” 黄少天一个箭步冲上去,脸上堆满了真诚甚至有点狗腿的笑容,完全不见当日的剑拔弩张。喻文州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的少年,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嗯?黄社长?有事吗?空调那边又出了什么问题吗?”

怎么还关心后续呢,靠,什么顶级好人。黄少天心里的敬佩之情又高一节,很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语气诚恳道:“没问题没问题!不过我找你确实是因为那个空调的事,真是万分感谢!之前……咳咳,之前是我太冲动,说话没过脑子,冒犯了我们伟大的副主席,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微微鞠了个躬,仰视着对方再次眨了眨眼睛,“为表歉意和感谢,我谨代表全体社团成员请你吃个饭!”

喻文州哭笑不得,看着黄少天这副郑重其事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局促模样,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很浅,很快又恢复了平直。“不用这么客气,黄社长,分内之事而已。”

“要的要的!” 黄少天连忙摆手,“帮了我们社团这么大忙,一顿饭算什么!答应我呗,要不然我实在是心里不舒服呀!” 他眼神巴巴地望着喻文州,带着点执拗的恳求。

喻文州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最终,他轻轻点了点头:“好吧。地方我无所谓,你定就行。不过,别太破费。”

“没问题!包满意的!” 黄少天喜出望外,心里的大石头总算彻底落了地,还有种莫名的……受宠若惊?这位看起来高冷难接近的副主席,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吃饭的地点选在学校后门一家口碑不错、价格也实惠的粤菜小馆,环境干净,人不多。黄少天点了几个招牌菜,殷勤地给喻文州倒茶。气氛一开始还有点拘谨,黄少天搜肠刮肚地找话题,从感谢空调再次切入,又聊到社团最近的比赛。

喻文州话不多,但听得很认真,偶尔回应几句,语气平和,带着一种年长者的包容。当黄少天又忍不住为自己的冲动道歉时,喻文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着窗外熙攘的学生人流,像是随口提起:“其实,在那天检查之前,我就知道你。所以帮你也算合情合理?”

“啥?”

“嗯?你居然没猜到吗?我还以为你不惊讶于我为什么没问名字也知道你名字,是已经知道了呢。”

“啊?!不是不是,不是,等一下,” 黄少天夹菜的筷子顿在半空,一脸震惊地看向喻文州,“之前?喻文州,你……你怎么知道我的?” 他脑子里飞速旋转,难道自己大一逃课打游戏被学生会抓过?还是迎新晚会出过什么糗?

喻文州转过头,看着黄少天惊讶瞪圆的眼睛,意识到对方并不知道之后也顿了一下,不过恢复也很快,眼睛也眨巴了几下,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点难得的、温和的笑意,就是怎么样都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啊……就是听其他人提起过。什么S大电竞社新晋社长,操作犀利,意识顶尖,论坛上不是都叫你‘电竞小明星’吗?想不知道都难。” 他的语气带着点善意的调侃。

“电竞小明星?!” 黄少天瞬间被这个称呼击中了,心里没有一点昵称被现实中称呼而有的尴尬,只剩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像被吹胀的气球,瞬间飘飘然起来——原来喻副主席这种看起来只关心学术和条例的人,也关注论坛?也知道他的“威名”?哦呵呵,不愧是他黄少天!他努力想压下翘起的嘴角,但眼里的得意和兴奋完全藏不住,像只被顺毛捋舒服了的猫。

“嘿嘿……都是大家瞎叫的,瞎叫的!” 黄少天嘴上谦虚着,腰杆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脸上洋溢着被认可的光彩,“不过喻副主席,您还看游戏论坛啊?”

“偶尔看看。” 喻文州轻描淡写地带过,没有深入解释自己其实看过很多场他的比赛录像,甚至能精准复盘他的一些精彩操作。“打得确实不错。” 他又补了一句,算是盖章认证,也好像是发现对方格外好哄心思简单之后有意再逗一下对方。

这句“打得确实不错”简直再次让黄少天意料之内的心花怒放,之前那点因为被“领导”关注而产生的别扭感瞬间烟消云散, “喻副主席您过奖了!” 黄少天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样的笑快要成为这个刚满20的年轻人标志化的笑容,灿烂又热烈,之前的拘谨一扫而空,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其实啊,那些操作都是有技巧的!比如上次校内赛决赛那波绕后,关键就在于对地图阴影的利用和对方辅助的走位预判……” 他眉飞色舞地开始讲解自己的“光辉战绩”,恨不得把压箱底的技巧都抖搂出来。

喻文州还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点点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专注。那目光不像是在听一个少年吹嘘,更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充满活力的样本。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主要是黄少天单方面格外的欢。结账时,黄少天抢着付了钱,感觉浑身舒畅。走出餐馆,凉爽的晚风吹来,黄少天看着身边气质沉静的学长,心里那股“报恩”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喻副主席,” 他停下脚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喻文州,天色微暗里和那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让人挪不开视线,“你帮了我这么大忙,光吃顿饭我觉得不够意思。这样,你是不是也玩游戏?再怎么样也会关注论坛……虽然可能玩得不多……要不,我给你当陪玩吧,免费带上分!包教包会!保证让你体验飞一般的感觉!就当……就当还你人情啦。” 他拍着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豪气干云,鼻子都快翘上天去。

喻文州看着少年信誓旦旦、充满热情的样子,像是被那蓬勃的生命力感染,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沉吟片刻,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陪玩?” 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好有意思的小孩。

“对啊!我技术你知道的!带你横扫鱼塘局绝对没问题!” 黄少天信心满满。

晚风吹起喻文州额前的碎发,他推了推眼镜,看着眼前神采飞,急于“报恩”或者说表现自我的少年,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好啊。” 他说。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黄少天心里漾开了层层涟漪,也在两人之间,悄然搭起了一座由“游戏”和“意外交集”构筑的、意想不到的桥梁的地基,往后的石子或许会越来越多,直到构建出联系两条岸边的结实桥梁。

至于这位大四学长为什么看起来“闲得蛋疼”又有时间看论坛又有时间帮忙还有时间接受“陪玩”……这个嘛,很快就被忽略了。

黄少天只顾着高兴,高兴于什么他也不明确,就是那颗心脏跳得格外厉害,血气游走也很快,在这个并不算清凉的初秋夜里把脸蛋都涨红,洋溢着滚烫的少年气息,浑然未觉喻文州那平静目光深处,一丝被悄然点燃的、名为“兴趣”的火苗。

那是2012年的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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