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bel.
巴别塔。
叶秋拎着衣服走出电梯时,酒店大堂的时钟刚好敲响七点。渐渐昏暗的天色下,金碧辉煌的枝形吊灯从头顶向大堂中央依次亮起。大厅里的人影被光明投射到巨大的落地窗上,遮盖了广场静谧而美丽的傍晚,只依稀看得到暖黄色的、零落的光点,点缀在高低起伏的山岭之间。
大厅里的一对姐弟正亲密地挤在一张单人沙发里,姐姐的手里举着一本封面上写着创世纪的童话书。她奶声奶气地读出一个崭新故事的标题,父亲靠在沙发背上纠正女儿偶尔读错的字,金黄色卷发的弟弟靠在姐姐的怀里安静地听着,眼睛蔚蓝如海洋。
那大概是从北欧来的一家人——趁着阳光充足、时间正好,带上女儿和儿子沐浴在巴尔干半岛的阳光中,或许再折下一束美丽的金雀花,别在小小少女柔软的棕色头发上。
思绪阻碍了他的脚步,他被一位从后面追上的女士超过,身旁只留下一阵神秘的东方香。她穿着一件白绿相间的日旺西斯裙,越过他急急地感到沙发上那三人身边,亲吻了丈夫,又亲吻了儿子和女儿。
他们是一家人。叶秋后知后觉地想,他垂下眼帘,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面只映出了一个沉郁单薄的影子。
那家人是去吃饭的,之后,在利卡维特斯山顶的露天剧场里会有一场关于巴赫的演奏会。
这些,都是酒店的前台小姐和他的眼睛告诉他的。
“Babel!”临走之前,小女孩又脆生生地读了一遍这个单词。
巴别塔,叶秋想,神爱世人……神爱世人吗?
神爱世人,因此不允许世人成神,亦不许世人见神。
世人建造巴别塔,向上探入云层中几万英尺,为了见神。
而神震怒,让建造巴别塔的人不能学会同一种语言,巴别塔的建造因此停止。
就好像,他淡淡地想,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这一座巴别塔。我们近在咫尺却不能相互理解,我们相隔天涯亦不能倾心交谈。
他将外衣搭在一边,随意地坐在餐厅外的露天茶座里,立刻就有侍者送上菜单。
他点点头,将菜单拿在手里,抬头看了一眼希腊的天空。
六月初的晴天傍晚,湛蓝从头顶向西方蔓延,最终终结于城市之外明亮的一线血红。从蓝到血红的渐变呈现在屏幕上总是惨痛,只有在自然中,才能有完美的融合。
就像是你的荣耀,哥哥。叶秋不无自嘲地想。他点了点雕花菜单上名为“GLORY”的鸡尾酒,将菜单还给侍者。
有游客经过他的身侧,说的是中文却又带着奇怪的发音习惯:“我们今晚住在利卡维多斯山……明天去卫城吧?利卡维多斯山和卫城,是一对双生子呢!”
利卡维多斯山。雅典卫城。
叶秋。叶修。
双生。和双生。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来到雅典。
一千五百个岛屿,绝对而极致的蓝,岛上山丘旁的白房子,海滩上懒洋洋躺着的人群与细腻的白沙,潮水中坍塌的沙堡,他都曾经见过。
那是他和叶修还小的时候,两个人都刚过戴红领巾的年龄。
几乎是完完全全地复刻那个欧洲家庭……叶秋想。他闭上眼睛,试图在回忆中翻找一点关于旧时光中褪了色的记忆,却发现因为年龄太小的关系,他没办法记起太多事。
唯一能想起的,大概是比现在多了一些的有人,和比现在更为湛蓝的天色。
都不是很重要的事。
他从小就被教育“不要给别人添麻烦,遇事先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不只是他,叶修也如此。在那个宽敞而阴凉的别墅中,坐在屋檐下并肩看雨和雪的兄弟两人一天接一天地长大,身形逐渐拔高,容貌日益成熟。
然后十五岁的时候,叶修离开了家。
五年过去,轮到他。
查出抑郁症的那天他并没什么实感,只记得B市本该是干燥而荒芜的春日,突然间贴近课本中有一章《故都的秋》。
如此高,如此静,如此凄凉。
父亲对他的病嗤之以鼻,而母亲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开心吗?……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呢?我们的生活这么好…要不给你报一个旅行团,去外面走一走吧。”
重度抑郁症,他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下一个片段就是他拎着行李,带着满心的寂静与荒凉,降落在这个千岛之国的机场。
六月初,他想,你在国内的总决赛,应该还没结束吧。
他没有给叶修打电话,想来父母也不会。
大儿子为了玩游戏幼稚地离家出走,二儿子又得了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病。曾经是父母骄傲的双生,如今双双成为心疾与耻辱。
真对不起啊。
他淡淡地想。
叶修不是没试图教过他玩荣耀,但即使是相同的DNA之间也会有奇妙的差异,即使他们拥有同样的容貌和同样修长的手。
叶修希望带他走进那个他所深爱的世界,他天生愿意与他人分享,而叶秋也尽力了。
哥哥……哥哥。他把脸埋在手里。
只可惜那是你追求的荣耀,却不是我的。
“Sir,your GLORY.”
他身体一震,侍者将鸡尾酒放在他的桌面上,随即退入黑暗中。杯壁上滑落一滴水,在滴落在他手背之前,折射了整个世界的颜色。
山顶有钢琴演奏的赋格曲隐隐传来,那是很贴近天堂的声音,却不是希腊的特色。
如此自由而浪漫的城市,即使是夜里,也应该回响着肖邦或李斯特。
叶秋举起酒杯,遥遥对着夜空。
天已经完全黑透。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上,连一抹隐隐的蓝色都不剩。
“致你的荣耀。”他说。
鸡尾酒口感辛辣。
卫城的灯火渐渐明亮,在这样黑暗的夜里。
一滴水从眼中落下,他静静的凝视那片灯火。
是接纳,宽容,是“我不会放弃你”。
无论何时,无论何处。
“秋儿,”少年光脚跳上他的床,“看我刚从楼下拿的旅游宣传单!”
“——都是英语,你看得懂嘛?”
“我查字典了!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叫利卡维特斯山,是雅典最有名的地标,你看,另一个地标是卫城!你知道他们被人称作什么吗?”
“称作什么?”小叶秋睁大了眼睛。
少年勾了勾手指:“双——生——”他神神秘秘地说,“就是你和我!”
“哇哦!”他说,兴奋地一翻身坐了起来,“那我们今天能去看吗?”
“能啊!”叶修说,“晚上就去,要看利卡维特斯山的双生子卫城,还要远眺比雷埃夫斯的大海。”
“一定很漂亮吧?”
“当然了!”
天气晴朗的时候,从利卡维特斯的山顶,可以一直望到比雷埃夫斯的大海。
但那片海,他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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