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苏沐橙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他们决定搬离这个三人住了两年半的蜗居。H市的暑气扑面席卷，窗外传来鸟儿细碎鸣叫。叶修趴在床上叠衣服——经过两年的生活拷打，他终于也不再把衣物团成一团了。苏沐秋蹲在厅里洗衣服，水声哗啦哗啦。到处都是烟火气。
有阳光经卧室外的防盗网落地，一片整齐的阴影。
“时间过得好快啊。”
“……嗯？”
叶修应声抬头，正看见苏沐橙把几本书珍而重之地塞进书包里。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大部分东西都已打包完毕，厅里只有电脑还亮着。虽然陶轩拍胸脯保证战队的电脑必然比家里的好一百倍，这两台配置杂乱的设备也像是里程碑，镌刻他们两年多的过去。
“是啊。”他笑着说，“你都要上高中了。”
余光里他看见苏沐秋扬起嘴角。妹妹公费考上了H市最好的高中，这事实让未来的嘉世战队副队长欣喜了好一阵。
“过两天就要交房了，”苏沐秋这时插嘴，“得把屋里屋外都给人收拾一遍。我等会得出门交个费，下午回来咱们一起把厨房刷一下。地砖太脏了。”
叶修“扑通”一声坐回床上：“必须得刷吗？”
“必须。”斩钉截铁。
“……家里扫除哪有刷地的？”
苏沐秋白他一眼：“你不记得搬来之前手忙脚乱地打包调料，结果撒人一地的事了？”
苏沐橙咯咯笑出声，叶修吐了吐舌头，仰躺在床上装死。
“……黑历史求别提。”
“总之，地还是要刷的。”
苏沐秋洗完了衣服，用胳膊肘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苏沐橙跑过去蹲在他身边，乖巧且娴熟地将湿衣服往衣架上套。少年理了理耳边的发丝，起身去戳叶修的小肚子。
“我和陶哥商量好了，我们先在嘉世的宿舍住半个月，然后再在一中附近给沐橙找房子。”一中是苏沐橙九月要去的中学，“嘉世宿舍离萧山体育馆倒是近，可离一中就太远了。”
“我可以住校的。”
苏沐秋摇摇头：“住校太辛苦了，还是住家里好。正好联盟周末比赛，工作日我们还能去给你弄点好吃的。两不耽误。”
十五岁的女孩靠在桌上，笑盈盈地看着两位哥哥：“房租好贵的呀。”
这次轮到苏沐秋长出一口气。
“没事。”他说，“陶哥说沐雨橙风和一叶之秋都会被嘉世买断，大概加起来能有几十万。虽然第一赛季工资可能不会太多，但有这笔钱我们至少能供你读完大学，你不是一直想学设计吗？”
苏沐橙重重地点了下头。
“可是设计很费钱的哎。”女孩咬着嘴唇。
“反正以后也会再挣的。”
这次轮到苏家兄妹俩一起瞩目瘫在床上的人。叶修柔软的黑发散成一团，他扒着苏沐秋的肩膀爬起来，贴着后者的肩膀活像一块皮膏药：“我们两个人呢，沐橙你就专心读书，供得起。”
苏沐秋重重地在他后背拍了一下，二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无需多言，是苏沐橙见证过几千次的温柔熟稔。
“哥，叶修哥。”
她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轻轻地说。
少女漆黑的眸子楼里有泪光闪动。苏沐秋叹了口气，起身将她搂进怀里。
“要开心，沐橙。”叶修从旁边抱住他俩时，听见苏沐秋清亮且笃定地说，“三个人要齐心。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未来正在展开，一条光明的路。
那天下午片警敲开他们的家门，门上还贴着年初叶修写的春联。苏沐秋买来红纸，叶修写毛笔字，苏沐橙指挥他们贴正，笑笑负责吃鱼。它在H市闷热的气候里变得潮湿褪色，陪全家人一起走过春夏雨季，又乍然停驻在金黄的秋天。
“……请问，这是苏沐秋家吗？”
陶轩比他们更早一步到现场，辨认过死者身份后，他站在人群后面，疯狂地给叶修打手势。嘉世队长扶着亡友妹妹肩膀的手细微地打颤，他想带苏沐橙一起过去，又被未来老板的眼神制止。
但苏沐橙还是无声地绕了过去。
“……怎么了。”
“你今天直接带沐橙去我那住吧。”陶轩压低声音，手指紧紧掐着叶修的手腕，“打车到萧山体育馆，十五分钟，宿舍以及装修好了，被褥什么的都全。”
叶修身体震了震：“行吗？”
“我跟你们一块住，咱们在那守着，挺安全的。”男人声音痛苦且诚恳，“你带沐橙先过去吧，有东西明天再收拾，啊？”
他无言地攥着叶修的手：“我真的怕今天你俩再出事。”
她拨开两个看热闹的人，站到叶修身后。
他还穿着苏沐秋常穿的那件T恤，出来太急，没来得及换。
“那行……”
“我想回家。”
苏沐橙向前一步站到他们俩身边，抬起头。
“沐橙……”陶轩伸手摸摸她的头，“今天去陶哥那住吧，啊？”
“我想回家。”
女孩却只是盯着叶修。细白的小手攀上职业选手敲击键盘的手指，她极力忍着哭腔：“叶修，我想回家。”
“那就回家吧。”
陶轩颓然叹了口气，而苏沐橙把头埋在叶修的身侧，后者用冰凉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平静：“陶哥，我和沐橙今天晚上先回家住。等收拾好了，再搬去宿舍，啊。”
叶修开门时，屋里满是闷闷的水汽。苏沐秋走前在桌上丢了份报纸，第二版被风吹开，写着“台风不日将抵H市”。苏沐橙跟在他后面进来。
打包好的行李堆放在墙角，地面干净，回响着单调的脚步声。叶修摸索着坐到床边，两个人谁也没有开灯。
苏沐橙卧室的门开着，透过雾一样的纱窗，叶修看见对面楼住家的厨房燃起一盏暖黄色的灯。
门框上落下漆黑剪影，他们十五岁的妹妹侧身靠在那里，抱着手臂，一言不发地垂着头。
“……想吃什么，我去做吧。”
水泥地面映亮月光，他们都没有动。
搬家日临近，为了减轻负担，他们仨已在中午搞定了家里的所有生鲜蔬菜。鉴于在未来至少三年里，嘉世的队长与副队都不再需要为房租和吃饭担忧，他们本来打算今晚庆祝一番。苏沐秋走时叶修和苏沐橙点了菜，八点钟夜晚漆黑，本应有三个人围坐桌前，分享同一盘拉面年糕与甜辣炸鸡。
苏沐橙惨淡地笑了笑：“我不饿。”
“……哦。”
月光澄净，女孩的影子顺着门框缓缓滑落到地上，勾勒出发丝轮廓。她用手臂抱着膝盖，将脸转向开着的窗：
“笑笑……还没回来啊。”
戴围脖的狸花猫已陪伴他们将近三年。小家伙总是在傍晚到访，有时会稍微迟到，但在这将近一千个日夜里风雨无阻。
苏沐橙的书桌正对纱窗，作业写到一半时她常听到猫咪叫门，柔软的肉垫按上纱窗铁丝，背景则是荣耀团战与BOSS战热火朝天的键盘声。今天之前她想过未来的无数可能。哥哥们从十五岁走到现在，总算找到了一条爱好与天赋兼顾的路。或许未来她会有一只属于自己的触屏手机，淘宝里绑着支付宝，不用花呗就可以给笑笑准备一只属于他的舒适猫窝。
月光温柔，无数细节在眼前堆积成灰白布景。那些场景里有他们四个，可今天他们中的两个都没有回来。
“我去……清理厨房。”
她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但胳膊发软，一时间又重心一歪，单膝跪在水泥地上。床边叶修的身影往前送了送手，但苏沐橙摇摇头，反身抓着门框把自己拉了起来。
“……清理厨房？”
叶修的声音沙哑而疲惫，重复着她的最后几个字。
“对呀，清理厨房。”苏沐橙低头拍去裙摆上的灰尘，语气里压着一丝颤抖，她自认掩盖得不错，应该与平时相差不多，“明天要搬家了，今天要清理厨房的呀。”
她往前够着拍开厨房的灯。粉盆和蓝盆相叠着放在水槽，内圈被人刷得干干净净。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双眼不习惯强光，她被橙色的光辉刺得几乎流泪，连忙抬起手背蹭了蹭眼睛。
身后有脚步接近，叶修走过来，站在门框旁边看她。苏沐橙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睛，她接了半盆水，从阳台一捧一捧地倒退着往屋里洒。老房子的瓷砖碎了好多块，成年累月的灰尘和油污积在细微裂缝里，形成清水无法洗刷的硬结。
她找出一把刷子，随便找了个地方开始蹭。不足五平的厨房渐渐被噪声填满，瓷砖凹陷处积的水里倒映一轮灯泡月亮，再往前，立着叶修沉默的身形。
“……沐橙。”
“哥哥说要把厨房刷干净的。”
她抛给叶修一早就准备好的回答，没有听到回音。一时间，屋子里又寂静得吓人。过了一会，她听见叶修轻轻叹了口气。
商场打折时买的黑色帆布鞋踩着水接近，他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我知道。”
叶修的声音很轻，他握住苏沐橙手里的刷子，稍一用力就从她手中拿了过来。女孩的手在水里泡得发红，他看了两秒。
“叶修……”她抬起头。
“这么刷没用的。”
十八岁的少年语气温和，声音平静。
叶修侧身拉开橱柜的门，从角落里取出半袋洗衣粉。
“往那边挪一点，我们一起刷。”
他半张脸都被刘海挡住，苏沐橙看不清他的神情。
“洒上洗衣粉，就能刷干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