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伞修《七月的星期天》(五)

作家苏x□□叶

5

巴黎火车站站前的汹涌人潮总是令这个城市许久未归的孩子感到恍若隔世。

十月末的下午,苏沐秋谢绝一辆的士司机的载客邀请,扣上风衣领口处的风雨扣,沿着火车站外的台阶缓缓走上街道。天色阴沉,空中若有若无地飘洒着细雨,街道对面的小酒馆中仍然点着暖黄色的灯光,窗帘半掩。

同几个月前离开巴黎时一样,他仍然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小手提箱。虽说从苏沐橙发给他的邮件看来,小魔女一个人在巴黎的大房子里过得很舒服(甚至上个月还史无前例地邀请了关系好的朋友来同住)。但身为哥哥,苏沐秋依然对自己真的离开一年半载这件事不太放心,加之最近又有几位相熟的朋友返回巴黎,因而他将马赛那座租期还有三个多月的房子慷慨地留给叶修,独自踏上了返回巴黎的行程。

用钥匙打开门锁,走进前厅时,苏沐秋听见一架飞机从下方穿过云层,翱翔在乌云上方巴黎蔚蓝的晴天里。与此同时,他嗅到门厅里充满了黄油曲奇的香气——不,不止,还有与门厅相连的起居室——整间别墅都笼罩在刚出炉的饼干幸福甜美的香气里。

“沐橙?”苏沐秋伸长脖子,半是惊讶半是惊喜地冲着厨房的方向叫道。他把手提箱立在一边,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快步往别墅一层后方亮着灯的小屋走过去。

“哥哥!”

贴着粉色小花贴纸的玻璃门被人“哗啦”一声拉开了,苏沐橙系着围裙,一只手里还拿着刀,蜜色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盘了个卷。看见来人真的是苏沐秋,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欢叫着扑向他的怀里。

“哥哥!”

“哎哟!”

苏沐秋一把接住苏沐橙,他把妹妹抱得双脚离地,惊险地转了个圈。苏沐橙把刀挪到另一只手上,咯咯笑着将他拉进厨房,指了指一旁还在冒热气的烤盘,又回身对付料理台上尚未处理完的食材: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啦?”

苏沐秋拣了两块饼干塞进嘴里:“担心么,回来看看。”他竖起大拇指,“唔,好吃!”又过去揉揉苏沐橙的头发,“不愧是我妹妹。”

“你稍等一下啊!”

苏沐橙处理好了食材,托着玻璃碗小心翼翼地摆进锅里,这才用手腕抹了抹额角的汗,松了口气:“好啦,接下来就是等出锅啦。”她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对苏沐秋露出一个揶揄的微笑,“哥哥每封写给我的邮件我都好好看了。”

“嗯?”

“室友呀,室友。”苏沐橙关掉厨房的灯,两个人在起居室落座。女孩拨开长发,随意地窝在沙发里,带着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哥哥再给我讲讲你的室友呀,叫‘叶修’的那个哥哥,除了之前告诉我的,你们是不是又一起去了好多地方?”

苏沐秋微一抬眼:“……叶修?”

“对呀对呀,”小女神兴致勃勃地点头,“我觉得你好喜欢他的!”

这句话堪比王炸。苏沐秋正在喝水,闻言一口水咳在茶几上。他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伸手摸索纸巾盒里的纸。苏沐橙在一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凑过来看了看苏沐秋呛水的惨状,确认他没事之后便又回归了抱着手机吃吃笑的状态。

“疯丫头,疯丫头。”年轻的作家用纸巾擦了擦嘴,无可奈何地摇头,“已经学会给哥哥拉郎配了。”

“嘻嘻,你看你对网络用语也很了解嘛。”

苏沐橙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从茶几上的置物篮里取了一只白色的信封:

“好啦,我不说笑啦,喏,”她探身向前,将信封递给苏沐秋,信封正面印着ENS浅褐与灰白相间的校徽,“昨天有人送过来的,好像是哥哥的同学会。”

苏沐秋粗粗瞥了一眼正面,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请柬。

“兹定于明日晚六时在十六区康纳会所举行同学会,”他简略地念到,“确实是同学会啊。”

“‘定于明日’的话,不就是今天六点吗?”苏沐橙扭头看向一边的座钟,“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哎,去的话现在就得走,哥哥要去吗?”

苏沐秋略一沉吟:“去一下也不是不行……你需要我在家陪你吗?”

苏沐橙不置可否地吐了吐舌头。

“那我去看看,”苏沐秋按了按手机,Siri提示他有一封新邮件,他看了眼,是来自吴雪峰的,“雪峰说他也可能去,正好见个面。”

“注意安全哟。”苏沐橙笑眯眯地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两下手,“如果能的话尽量坐车回来,别搭地铁——最近巴黎的治安不太好,我前几天乘地铁都丢了钱包。”

苏沐秋皱起眉:“没伤着你吧?丢了什么?怎么没给我发消息?”

“噗,不要太紧张嘛。”苏沐橙很认真地说,“我的钱包里基本没有钱也没有证件,学生卡和信用卡倒是各有一张,但……反正我在实习,不回学校,也不太用得上,不用担心啦。”

“找到了吗?”

苏沐橙摇摇头:“在警察局登了记,但还没什么消息呢。”

苏沐秋轻轻呼出一口气:

“你最近就别在外面玩太晚了,”他建议道,“如果实在想出门就让我陪你,晚上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也去接你。”

“遵命!”

吴雪峰果然在离会所最近的地铁站外等他,男人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头发同上次见面时相比长长了,披到了肩膀上。天色昏暗,空中飘洒着蒙蒙细雨。他身后就是圣日耳曼德佩商业区斑斓璀璨的灯火,看见苏沐秋沿着他们在ENS就读时走过许多次的UIM走过来,男人冲他挥了挥手。

他挑起眉毛,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哟,度假结束,又帅了不少。”

苏沐秋猛跑几步跟上吴雪峰,用肩膀碰了碰后者的肩。

“嗨,学长又揶揄我。”

卢森堡公园静立在不远处,风声送来塞纳河的水波。他们并肩在被雨打湿的人行道上前行,任由路灯在身后投下模糊而黯淡的影子。

“刚从马赛回来?”

“嗯,下午刚回来,”火车上一路旅途劳顿,苏沐秋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啊……你说你会来,我才过来。”

“哟,这么给我面子。”吴雪峰笑道。

苏沐秋两手一摊:“本来嘛,我在ENS的熟人又不多,这么久没见了当然要和你碰个头。”

对方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早知道就换一天了。一回巴黎就把你折腾出来,真不好意思。”

“换一天?”苏沐秋疑惑,又恍然大悟,“啊……这回同学会是你组织的?”

“是啊。”

会所的门童检查过二人的请柬,深深鞠躬,对他们做了个“请进”的尊敬手势。

“你居然会组织同学会。”苏沐秋上下打量了吴雪峰几眼,“没看出来。”

吴雪峰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我在伦敦买了房子。”走上楼梯时,他轻松地说(苏沐秋抬起眼睛:“恭喜恭喜!”),“以后大概率也会在那边发展,正好还可以把我爸妈接过去颐养天年,巴黎这边,大概不会太经常回来了。”

“不错,安家以后生活就会更稳定了。”苏沐秋微微一怔,真情实意地把手放到吴雪峰的肩膀上,“牛津是个好地方,祝你早日成为教授。”

会所内的灯光昏暗温馨,吴雪峰向酒保要了一杯马丁尼,在等调酒的工夫随意地靠在吧台上:

“借你吉言。教授这两年恐怕不行,不过我希望明年能成为吴副教授——话说回来,你去年就毕业了吧,不考虑去牛津读个博?我们的经济专业比剑桥好。”

“不了不了。”苏沐秋连忙拒绝,“我不是很想读博。”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给吴雪峰展示那上面记下的笔记:“喏,沐橙已经在卡地亚实习了,拜我那位远房叔叔所赐,家里钱也够用。我反正也不很热爱教书,打算先这么过两年,到处走走,写点东西。”

“当个作家?”吴雪峰伸手接过他的本子,认真地翻看起来,“很随心所欲嘛!”

苏沐秋“嘿嘿”笑了两声。他伸展身体,长长地抻了个懒腰:“呵——就当是Gap Year,玩几年。”

反正他有巴黎高师的硕士毕业证书在手,什么时候都不愁找工作。

“‘南方十字’失窃案,”吴雪峰忽然皱了皱眉,立起笔记本中间的一页,用课堂朗诵的语调小声阅读,“叶修给你讲的?”

苏沐秋精神一振。他探身过去,看着吴雪峰给自己指笔记本里的大纲。由于一切都是在那天伊芙岛之行后短暂记录的,本子上的字迹潦草得不行,横着写竖着写的都有。空白处则布满了苏沐秋发散性的脑洞,外加以狂野姿态插/入大纲主线的箭头。

他老脸一红:“我字写得太丑了。”

吴雪峰微笑:“写多少了?出书记得送我一本。”

“目前刚写了不到两万字……对了,你怎么会认识叶修?”

苏沐秋话锋一转。

在马赛的最后一个月,叶修又重新开始了昼伏夜出的生活。这次他不光像之前那样在许多个清晨带回小酒馆的烟雾味,而是在凌晨四五点钟打电话给苏沐秋,迷迷糊糊地请他去路口处接自己——“我喝太多酒了。”他总是这样说,然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挂在苏沐秋的肩膀上,打着酒嗝走回那个开满蔷薇与玫瑰的花园别墅。

他从来不问叶修去了哪儿,来自什么地方,这是他对同居室友的尊重。

然而苏沐秋拒绝不了心里对那个黑衣青年无可救药的好奇。

“叶修啊,”吴雪峰点起一支烟,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个思考的姿态,“我和他也不是很熟,充其量只是认识。”

“在哈佛?”

“在哈佛。”吴雪峰肯定道,“我记得我说过,他妈妈是哈佛的数学系教授。”

“我去哈佛的官网查过,她现在已经不在那里就职了。”

吴雪峰耸了耸肩:“不出所料——我当时也觉得她不会在那里教书太久。”

“为什么?”

年轻的人类学家侧了侧头。

“感觉,”他说,“她的儿子——当时大概初中或高中,十五岁左右,偶尔会跑过来听课——就是叶修。他很调皮,但非常聪明,许多连哈佛学生都需要思考才能回答的问题,他一秒钟就能给出答案。”

一个天才。苏沐秋在心里默默记下,“然后呢?”

“说点我的观察,像叶修这种人,”吴雪峰微微停顿了一下,“身上的优点和缺点都非常明显,所以即使是在哈佛的数学系,他和我们有很大的年龄隔阂,依然有学生会嫉妒他。”

苏沐秋皱起眉:“这么没风度。”

对方耸耸肩,继续讲下去:“……同时,也有几个经常坐后排的同学和他关系相对好。”

“比如你?”

吴雪峰点头:“比如我。”

喜欢与强者接触。苏沐秋想到那些年巴黎高师流传的吴雪峰的事迹,在心里的小本子上又加了一笔。

“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叶修和所有人都有距离感。他很优秀,愿意为很多人解决问题,但是同时又和你保持距离,关于他和他母亲生活的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你知道,他母亲是华人,又是我们很多人的指导教授,常理来说关系会近一点。但一个学期过去,我们依然对她一无所知,这是很少见的。”苏沐秋看着对方绞尽脑汁般地寻找措辞,“就像是……他和他母亲,都在遮掩自己的生活,仿佛身后布满着重重黑雾一样。”

仿佛觉得这句话形容太过,吴雪峰自己都笑了,但苏沐秋没笑:

“叶修……”他沉吟道,“也给我这样的感觉。”

“合租三个月,对对方一无所知?”

“可不是吗。”苏沐秋搓了搓头发,“我连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怀疑是哈佛大学,毕竟他母亲在那。”吴雪峰耸了耸肩,“除了你之外,我身边没有其他认识他的人了。”

“而我完全不了解他,除了他喜欢吃鱼。”苏沐秋棒读道,“有时候我怀疑他是混□□的。”

“何以见得?”

“他给我讲过‘南方十字’失窃的故事,”年轻作家指指吴雪峰膝盖上的笔记本,“每次问他□□相关的东西,他都能解答。”

“其他的呢?”

“至少他分不清章鱼和乌贼,”苏沐秋撇嘴,想起叶修说要烤章鱼,结果拎回家一袋子墨鱼的光荣事迹,“但他甚至能说出南非和美国的□□三把手的名字,能想象吗?三把手!”

“包括南法最大□□的据点?”

“普罗旺斯,还是巴黎吧……”苏沐秋有些犹疑,“我记得他提过。”

“都不是,是尼斯。”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忽然插进来,苏沐秋条件反射般坐直了身体。来人也穿着一身黑,从阴影里出现,乍一看,他还以为是叶修。

“喔,是陶轩啊。”吴雪峰刚想从沙发上坐起来,看清来人后又坐了回去。陶轩读计算机系,与苏沐秋同级,是和吴雪峰关系不错的另一个学弟。在巴黎高师读书的时候,正是吴雪峰介绍他们两个认识,也在学业和生活上给他们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只是……陶轩这个状态……

苏沐秋坐在一侧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毕业半年,陶轩请减了不少,他眼睛下面挂着两团青黑,双颊也可疑地凹陷了下去。

“你……怎么搞得啊?”他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我们能帮上忙吗?”

陶轩摇了摇头,虚弱地笑了笑,笑容里像是含着什么难言之隐。

倒是吴雪峰默默地喝了口酒:

“他们还在要求你做事?”

他们?谁们?苏沐秋皱起眉。他抿着嘴唇,看见陶轩微微点了点头。

“这……怎么回事?”

“可以说吗?”吴雪峰问陶轩,后者点了点头。

苏沐秋向自己的师兄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对方轻咳了一声,转向他:

“沐秋,”他说,“你毕业得早,可能有些不了解。陶轩毕业的时候是他们系的第一,计算机非常厉害,结果被□□盯上了。”

“啊?!”

吴雪峰叹了口气:“他们要求老陶为他们开发一个……不止一个,软件,扣下了他的,”他向苏沐秋摆口型“家里人”,“要挟老陶。本来说好就两个月,但现在还没结束。”

“那怎么办?”家人在对方手里,也不能报警。

苏沐秋看看吴雪峰,又看看陶轩。

他伸手过去抓着后者的胳膊:“给他们钱的话,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陶轩空出另一只手,在他拉住自己的手上拍了拍。

“谢谢你,沐秋。我知道你是想帮我。”

巴黎高师计算机专业的天才形容枯槁,露出了一个堪称惨淡的微笑:

“但是,我只是被生活困住了,无法挣脱……”

“而已。”

他颓丧地将酒杯放下,搓了搓脸,转身离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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