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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天记得他高中的第一次翘课,也记得他和喻文州一起听得的第一场音乐会——如果不算上小学和初中那些被迫或自愿的学校大型集体活动的话。
那时候,网络和手机还没有普及。音乐会的消息是他课余时间从数学老师办公桌面的报纸上看来的,自习课的时候潦草地写在小纸条上传丢给喻文州,后来也是后者去逃课买的票。
为此他们曾有过短暂争执。消息同演奏会的距离太近了,售票处的关门时间比放学时间还早,两个少年也不敢冒险去赌一把当天能抢到余票。最终喻文州以“我告诉老师我头疼去看病”的理由完胜黄少天想出的策略,在后者担忧且郁闷的眼神里,获得了这项危险而具有挑战性的殊荣。
石进。黄少天想起演奏会上那个钢琴家的名字,这个人也是《雨葵》的创作者,除此之外还为许多别的诗写了许多别的曲子。他和喻文州没买到一楼正对舞台的座位(或者不如说,是没钱买),只在二楼最前方买到了两个侧对舞台的空座。演出的时候灯光洒下来,托着脸的喻文州就坐在他身旁,穿着校服,聚精会神地凝望着舞台上钢琴家的手。
喻文州看着舞台的时候,黄少天看着喻文州。
黄少天记得自己那场音乐会听得很认真。毕竟,那是他从小学六年级第一次听《夜的钢琴曲五》时起就梦想的场景。虽然外表轻快跳脱,可他内里其实是个很长情的人。他总是能第一眼就从纷繁的人群中找到自己的热爱,又靠着这份热爱一直前行,比如将自己最爱的《雨葵》安利给喻文州。
可从那之后,每每当他想起音乐,想起夜的钢琴曲,就总能在脑海中看到喻文州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未凝视着他,而是聚焦于他们身外的某处,间或睫毛扑扇,在那双夜般深邃的眼眸里覆上一层水膜。黄少天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焦点,可他发自内心地觉得那是他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睛。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付出任何东西……只要这双眼睛的主人能够向他保证,自己会永远凝视那些自己所热爱的。
因为那是黄少天的一半生命。
徐景熙曾经去中山肿瘤医院探视过一次黄少天的母亲。这个他在高中后时才渐渐熟识起来的朋友在黄母的床头放下果篮,被黄少天送出病房的路上还屡屡瞻前顾后,欲言又止。
黄少天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多少年的兄弟了,和我也不用藏着掖着。指甲剪得一丝不苟的牙医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黄少天一眼,说黄少,我听说喻文州家在G市的房子两年前已经卖掉了。
卖掉了旧居,便是不会回来。初听到这消息时黄少天止不住心悸,然而几天后迎接他的便是头顶的一把透明伞,以及伞下那张他陌生而熟悉的脸。
喻文州和他提起《雨葵》,黄少天不知道这究竟是说者无心还是处心积虑。他太累了,止家务事的消磨就足够让他身心俱疲,然而有个结论像流星般划过他的脑海:他根本无法将喻文州与自己割裂开。败给时间也好,败给距离也好,甚至败给过去也好……他宁愿认输都不肯承认那些日子未曾存在过,宁愿死都不愿解释二人之间再无纠缠。
梦想中的音乐会是什么样的?在麻省理工读书的那几年黄少天学会了开车,有次帮导师送资料的路上,他看到波士顿一家剧院外的大型展板:当天晚上有音乐会,钢琴。黄少天在路边停了好一会,久到金发波浪的女郎来敲他的车窗玻璃,可他满心都是当年G市夏天陪他翘课的那个人,还有从音乐厅回家的路上那一排安静芬芳的花。
上楼之前喻文州回过头,说少天,明天见。
笑眼弯弯。
突然间,黄少天意识到,他们现在走的正是高一那年从剧院回家的其中一条路。
花坛还是十四年前的花坛,路旁的石头翻新了,他们还是并肩在这里走着,即使内里已经不是十四年前那两个天真的人。
“我快到了。”黄少天轻声说。喻文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放慢了脚步,“就在前面的小区。”
“新买的?”
“嗯,”买给母亲养老的,但这个黄少天不愿多说,“你……住在哪里?”
喻文州闻言笑了。
“我住宾馆。”他回答,“别客气,离这不远。”
“……”黄少天一时又被他预判到没声了,他默默摸出门卡,推开小区大门,“麻烦你了。”
无独有偶,物业给小区的绿化树选了木棉。今年的花期已过,枝头只剩下累累的绿叶,而他们就并肩在那里穿行,各怀心腹事。
黄少天微微错后一步。他抬起头,用平淡而审慎的眼神看着喻文州的背影。不知是不是最近过于紧张,他觉得自己有点精神分裂。正常人会用这种眼神盯着送自己回家的暗恋对象么?雨水顺着长裤的裤腿爬上他的脚踝。他碰了下喻文州的手臂,后者温和地跟随着他的脚步,停在黄少天家的单元门前。
“我到了。”黄少天垂下眼帘,“谢谢你。”
这一路上水浸透了鞋底,好在这冰冷的湿意已经帮助黄少天想清楚了。虽然不知道曾经对他饱含恨意的喻文州为什么会忽然接近自己,然而黄少天的的确确是喜欢喻文州的。
黄少天知道自己的家庭亏欠他良多,因而并不打算将这种感情宣之于口。他不敢也不愿,就只是这样默默看着就很好了。
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做朋友呢?
“少天,”喻文州偏偏在这时说话了,“如果这段时间需要我做什么,联系我。”
见黄少天不语,他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我能帮得上。”
黄少天猛地吸了一口气。右手手心里的伤口仍然在发痒中隐隐作痛,他用指甲狠狠按压着伤口的边缘,藉此压抑那股骤然涌上眼底的酸涩——这城市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可他举目无亲,唯一的亲人却把花瓶和水一起掼到他身上。
那是他这些天听到的第一句宽慰。
“谢谢。”黄少天说,“真的。”
他喉咙干涩,一时半会都说不出什么,但还是得说:“文州……你,酒店在哪里?”
喻文州报了个地址,的确离黄少天家不远。他略一思索,给喻文州指了另一个门。
“从那边走可能近一点。”
喻文州笑笑,复又撑起伞,走进雨里。
“明白。你上楼吧。”他指指单元门。
黄少天没动。
“我看着你。”
这话听起来其实有点暧昧,然而喻文州只是有点无奈——至少在黄少天看来是挺无奈的——又有点纵容地笑了笑,冲黄少天轻轻点了点头,挥挥手,转身走了。走到木棉树下的时候他忽然回头看了黄少天一眼。只这一眼,黄少天就断定自己家里所有的事,包括自己的事,黄母生病的事……换房子的事喻文州都不可能是今天才知道,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人总是喜欢在悲痛者面前彰显自己的幸福,所有人都这样,然而喻文州没有。黄少天最感激的事就是喻文州今天什么也没问。他只是安静地陪黄少天走了会路,借给他一把伞,说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而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支持了。
黄少天一直看着喻文州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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