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月夜已经在书桌上趴了三个小时，从天黑到天亮，一直到手机闹铃响了两轮，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昨晚从梦中惊醒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半天，最后还是翻身下床，坐到了书桌前，这一坐，就到现在。
Alice已经起床出门了，宿舍里一片静悄悄，连窗外虫鸣鸟叫的声音都很轻，漆黑安静的空间里，她慢慢扭头换了个方向，继续发着呆。
这一晚，脑子想了些什么，其实她也不清楚，好像有好些念头在转悠，却一个都抓不住。
比起昨天想起张新杰后，那种切切实实的痛和切切实实的愧，周泽楷留给她的，是充斥在心底，沉甸甸，说不上来的情绪。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她咬着唇，不由想起昨天张新杰的话——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最开始只是因为没有记忆，所以遇到和过去有关的中国队时，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想要知道自己和他们的联系。
现在，她如愿以偿了。
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那些她曾经无比渴望的过去，真的是她能够完全承受住的吗？
神月夜不由沉沉叹了口气。
闹铃已经开始第三次响起，窗外天色大亮，Alice早就出门了，再不起来，她大概就要赶不上早训了。
神月夜这么想着，终于托起沉重的身体，从木桌上爬了起来。
洗脸，刷牙，打理头发，叠被子，要穿的衣服前两天洗好晾在阳台，她拖着步子慢慢走了过去。
阳台窗户大开，今天天气不错，有温柔的风从远方吹来，送来阵阵花香，神月夜抬头摘下头顶悬挂的外套，正要回身，视线不经意往下一瞥，忽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女生宿舍楼旁有个小花坛，因为景色迷人，又正好处在从宿舍楼出去的必经之地上，经常被一些男生用来摆爱心表白送惊喜，此时还残留着蜡烛遗骸的花坛台阶上，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苏黎世气候宜人，早上也是体感舒适的二十八度，那人穿着一身单薄的T恤长裤，脸上却戴着厚厚的口罩，显得十分古怪。
神月夜只瞟了一眼，就认出这个古怪的身影，她惊讶地脱口而出：“小周？！”
那人本来低着头，听到这声，瞬间抬头看向她。从头发和口罩之间，露出一双熟悉漂亮的眼睛，睫毛浓密，眼神清澈，不是周泽楷是谁！
周泽楷看到她，似乎笑了，眼睛微微弯了起来，抬手就要摘下脸上的口罩。
“别摘！”神月夜忙喊。
其他楼层有人被她刚才的叫声吸引，从窗口探出了头，神月夜连忙又重复：“别摘！你等我一下！”
顾不上去想周泽楷怎么会招呼不打一声就跑过来，神月夜连忙从阳台冲回卧室，匆匆换好衣服，把要用的东西扫进书桌上的包里，抓起包，拿起外套，冲了下去。
大概就三四分钟吧，楼下站着的周泽楷已经引起了上面部分女生的关注，虽然他做了伪装，但千万别小看女生自带的识别帅哥雷达系统，尤其在她们这样的学校里。
顶着楼上逐渐多起来的喧闹，神月夜顾不上说话，一把拉住周泽楷，闷头就往校门外冲去。
直到跑出校门，四周不再有八卦探视的眼神，她这才松了口气。周泽楷跟在她身后，被她拉着跑了一路，一直都没有吭声。
神月夜转头一看，正对上他露在外面的眼睛，澄净又清澈，隐隐带着笑。
“小周……”看到他这样的眼神，神月夜先前被意外打断的情绪，瞬间又翻涌了上来。
“嗯，”周泽楷应了一声，见周围没什么人，他拉下口罩，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 “想你。”
耳边轻声又简短的两个字，却似乎包含着经年累月的感情和情绪，神月夜鼻头一酸，抓住他的衣摆，把脸埋进他胸口：“小周，小周，小周……”
除了叫他的名字，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满腔的情绪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抒发口，只能通过这样单调无意义的重复来宣泄。
“嗯，”周泽楷又应了一声，抬起她的脸，低头凑过去蹭了蹭，“不哭。”
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捧着她的脸，跟着她低声重复：“乖，不哭，不哭……”
他这个样子，不由让神月夜想起以前，每当她心情不好时，周泽楷总是能迅速察觉，然后就像现在一样，用他笨拙而独有的方式努力哄着她。
我大概上辈子真的拯救了全宇宙，才能遇到这个人吧。
神月夜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都憋回去，蹭着他的脸，和他交颈相拥，努力收敛住情绪，问起最开始关注的问题：“你什么时候跑过来的，在楼下等了多久？”
周泽楷其实和她一样，半夜从梦中惊醒后，就再也没有睡着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少有的心绪不宁，怎么都睡不下去，又实在想见见她，天还没亮，就从酒店跑出来了。
但他没提这些，只摇了摇头：“不久。”
神月夜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熬夜，只好先信了他这句话。
不远处有上班族骑着车穿过，“叮铃”一声，打断两人的思绪。神月夜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距离早训开始还有半小时，再耽搁下去，真的要赶不上了，她忙从周泽楷怀里退出来：“先回酒店吧，时间不早了。”
周泽楷心里也有数，低头又不舍地抱了她一下，没再说什么了。
两人沿着已经熟悉的街道，紧赶慢赶，一路去往酒店顶层，刚踏出电梯门，就看到有个人等在外面。
电梯“叮”地一声里，喻文州正好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从里面并排走出来的两个人，周泽楷的手还搭在神月夜肩上。
换作以前，看到这样的画面，不管外表再怎么不动声色，喻文州心里多少还是会觉得难受，刺眼，不爽，想打开那只手。但现在，看着周泽楷比平时明显多出几分轻松和惬意的表情，又想起昨晚梦中，他孤身一人走在异国他乡的寂寥身影，这种下意识的敌意，就很难提起来了。
或许有这种感觉的，也不只是他吧。
喻文州以前就知道神月夜和这些人的故事，但简单的知道两句，和亲身代入体验是不一样的，哪怕这样的代入体验，只是片面而笼统的一小部分。
张佳乐、黄少天、张新杰、周泽楷，每一个人的过去，每一个人的追求，每一个人的无奈。
感动和感慨的不只是故事里的人，还有他们这些留在故事外的人。
每个人的表现看似和过去都没什么两样，但其实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证据就是每晚的会议桌上，从最开始的尴尬排斥甚至敌意，现在的氛围，已经像白天讨论比赛时一样，和谐又热闹。
想起昨晚就轮回凭什么能建立第二个王朝，一桌子人争吵不休，歪楼歪到大半夜，喻文州也忍不住好笑地叹了口气。
“文州？”看到他，神月夜率先停下脚步。
喻文州对她笑了笑，看向周泽楷：“我和她聊两句？”
出电梯门一眼扫到他，周泽楷已经飞快收回了手，这会儿又被他问到，他第一时间扭头看向旁边。
神月夜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周泽楷于是也跟着点了点头，先朝着走廊方向去了。
他走得干脆，很快就只剩下背影，喻文州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才回头，关切道：“你还好吧？”
从昨晚开始，喻文州就有些担心她的状态，不然也不会大早上跑来电梯门口堵人。
神月夜先是点了点头，很快又敏锐道：“为什么这么问？”
和前两天被黄少天堵住时一样，她飞快察觉到了异样。
但喻文州毕竟不是黄少天，他敢这么问，自然就不怕被她知道：“少天不是说漏嘴了吗？”
“嗯？”神月夜怔了怔。
“我们私下里有聚会。”喻文州笑道。
他倒不怕这件事被她知道，毕竟大家最开始会合作，只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说，众人的消息太分散，得不到真相而已。想要探寻真相，和被她知道这件事，其实不存在根本矛盾。换个角度想，从她知道这件事后的态度，说不定还能判断出其他一些信息。
这也是喻文州从张新杰身上得到的启示，所以昨晚在会议桌上问过众人意见后，喻文州干脆就准备向她挑明了。
“聚会？”昨天听黄少天说漏嘴的时候，神月夜的确多想了一下，但线索毕竟太少，就算她有策马奔腾的脑洞，一时也想不明白其中关键。此时听喻文州居然主动提起，忙问：“什么聚会，和我有关？”
“嗯，和你有关。”既然都决定说了，喻文州也不隐瞒，很快告诉了她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有他们已经分析出的一些结论，正好也想从她这里得到证实。
神月夜听他说完，一时间都有些懵，她从来没想过，为了搞清楚所谓的真相，喻文州、其他人，这些以前根本无法和平共处的男人，居然会放下芥蒂、放下心结，甚至放下某种程度上属于男人特有的自尊心，选择了合作？！
神月夜一时心情极其复杂，她不自觉垂下头，声音沙哑地说：“我以前是不是很自私？”
什么都不说，什么解释都不给，大包大揽，只顾着自己的事，从来不在意他们的感受，也从来不相信他们的感情？
明知道周泽楷是那样一个人，如果不是已经认定她，根本不会那么轻易接受两人发生关系，更别说瞒着父母一直偷偷养她。
结果她呢？
究竟是怎样的自欺和自私，才会在离开时，听到他说出那句“我等你”，依然觉得两人之间不过露水情缘，等他长大后，总有一天会彻底忘记？
事实上，周泽楷忘记了吗？
从他们分开，一直到第十赛季总决赛，整整五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等你”，“等你”，“等你”，他等了她多久，又等了她多少次？
如果这次她没有回来呢？如果这次她回不来呢？周泽楷这一生，会是怎样的一生？
她差点毁了他。
不只周泽楷，张佳乐、黄少天、张新杰，甚至面前的喻文州。
她曾经总觉得，对这些人来说，无论怎样的感情，不过是人生一段经历，就算她离开，就算她消失，最多难受一阵，他们很快也会忘记她，开始全新的生活和未来。
这究竟是怎样的自欺，又是怎样的自私？
看着面前低着头，身体微微发颤的人，喻文州忍不住轻叹了口气，他多少能理解她现在的感受，也不是全然没有怪过她，但一路走到现在，早就明白，很多事其实根本没有选择，也谈不上对错。
把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喻文州轻声安慰：“别想那么多，没人会怪你的，毕竟我们都是普通人，按照以前那种情况，就算你告诉我们又有什么用呢？”
“你现在该去想的不是以前，而是以后。”即便这种时候，喻文州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
以后？
神月夜怔了怔。
是啊……以后才是更重要的。不管以前她做错过什么，都已经无法改变了，一味纠缠着过去，还不如趁早放眼未来。
以后……她该怎么办呢？
直到走进训练室，神月夜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喻文州和她聊的当然不只那两句，两人更多的还是在讨论，她离开又回来、失忆和恢复记忆背后的真相。
神月夜证实了他们的推测，她甚至有些震惊，他们居然已经猜到了这种程度！但因为有些事她也还没想起来，所以有些问题，连她也说不清楚。
因为脑海里塞着乱七八糟的事，神月夜直到坐下，表情还是十分冷峻。
旁边刚刚开好电脑的叶修，一转头：“诶哟，你这个表情……”
神月夜看向他。
叶修一脸沉思：“让我想起沐橙和楚云秀常看的那部宫斗剧，里面的女主角后来黑化了，表情经常就像你现在这样，还有句特别经典的台词，叫什么来着？以前的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是啥啥啥？”
另一边，江波涛扭头接上：“钮祜禄。”
“对！”叶修一拍大腿，“以前的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是钮枯禄·夜。”
“是这么说没错吧？”他说完，虚心求教似的，还又问了句。
换作以前，神月夜早就白眼翻过去了，但今天，她少有的沉默着，没有回应。
叶修都有些不习惯，正准备再调侃两句，神月夜忽然看着他，认真地问道：“你昨天说‘我欠你的一点都不比欠新杰的少’，我欠过你什么？”
虽然之后肯定会想起来，但现在如果能提前打点预防针，也是好的。
神月夜这么想着。
一听她提到这个，叶修顿时精神了：“你说这个啊，那就说来话长了……”
他习惯性想摸根烟叼进嘴里，增加一下沧桑的气质，结果刚伸出手就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训练室禁烟，他根本就没把烟带进来。
叶修遗憾地啧了一声，抽回手，接着说道：“这事还要从十年前说起。那时候哥还年轻，大好青春年华，也没什么其他追求，就想好好打个游戏，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你这家伙看上了，哥那时候还未成年啊！你都下得了手，简直就是禽兽！禽兽就算了，还喜欢玩弄别人的感情，明明是你先下得手，最后却扔下哥转头投进了别人的怀抱，要不是哥心胸宽广，当时就打死你了！结果你这家伙不仅没有学会感恩、收敛自己，反而变本加厉，把始乱终弃这点发挥到了极致，后来在哥眼皮子底下都敢勾三搭四、红杏出墙，简直就没把哥放在眼里！唉，想起你对哥做过的那些事，真是罄竹难书……真要说起你欠哥的，三天三夜估计都说不完。”
你怎么不干脆说我搞大你肚子，让你十月怀胎带球跑呢！
神月夜面无表情地听完，抬腿迈到左边桌子下，伸出脚，狠狠踩下去，在叶修瞬间扭曲的表情里，她又面无表情地收回腿，看向自己的电脑屏幕。
居然想从这货嘴里听到真心话，她刚才绝对是脑子进水了。
“噗！”
其他人已经戴好耳机在训练，江波涛不着急，于是旁观完全程的他，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三言两语稳拉住仇恨，让人除了揍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这种事，也只有叶修这位前辈能做到了吧？
江波涛一时都有点佩服。
听到他这声，神月夜的注意力顿时转移了过去，江波涛正转头看着他们，满脸笑容。
或许今天脑子里装的东西都不太好，这一眼，让神月夜不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白着脸死死抱住她，那副绝处逢生般的样子。
“我对你做过什么？”神月夜问道。叶修不靠谱，但她相信江波涛不至于会这样。
“咳咳！”听到她忽然这么问，江波涛差点被呛住。
睡过我算吗？
他很想这么回，但也知道她现在正因为周泽楷直接压上一辈子、沉重又浓烈的感情，心里充满浓浓的负罪感和负担，所以也不敢开这种玩笑，如常笑道：“你没对我做过什么。”
“我们之间的事谈不上谁对谁错，”江波涛拉过她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小声说，“但有个事，小周可能还真说对了。”
在她疑惑的眼神里，江波涛忍不住叹息：“小周当初对我说‘没有人会比他更爱你’，我心里还不服气，但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的确没有小周那么爱你。”
“换作现在，可就不一定了。”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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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番外·苏黎世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