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泽楷正是一副微微张开嘴的吃惊模样，声音的冲击使他弯着腰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在狭窄的空间里略显滑稽，于是干脆后退两步走出床下桌的范围，站直了自己的身子，又抖了抖压皱的衣服，目光带着质疑看过来，仿佛在问。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

好了，现在又成仰视了，姜徉明确地清楚自己此局必败无疑，认输认地飞快：“好吧，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

她往下一滑又坐回了舒适的转椅上，脚下用力一蹬墙根，让自己转着圈潇洒滑出床体的阴影下，刚好停在周泽楷面前，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东道主的架势。

“那你呢，这么一大早找人来敲我门，就为了这个？”

周泽楷听出来姜徉话里有几分被吵醒的不爽，但还是点了点头，问道：

“我能看看吗？”

姜徉有点噎住了，她没想到周泽楷会这么直白地要求要看自己的银武，这对于每个玩家来说都是很私密的东西，尤其是走进职业圈里的人，是不能展示给战队以外的人的。

他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种好比我能不能看看你睡衣什么颜色的话。

和张佳乐那种退役了的前辈不一样，周泽楷还是在役选手，哪怕他是自己颇有好感的人，可他们此时还没有站在一个立场上。

“这个……”

女生开口支支吾吾眼神闪躲，周泽楷看出了为难的意思，聪明如他，很快就想清楚了她在顾虑什么。

他下意识攥住了自己的衣袖，眸色暗了几分，眼底酝酿着一场酸苦的暴雨。

如果是为了能让她的才华不被埋没，为了相处的时间更多一点，为了看到她被肯定后的笑容，为什么她现在会待在训练营里，好像在躲着自己，又露出这种为难的表情？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周泽楷听到心底有个声音流窜到脑海中，如同恶魔的呓语，一遍遍质问他，提醒他，控诉他——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是谁？

是谁？还能是谁。

是他直接引导着这个人进入轮回，是他想和这个人多相处一点，是他在沉默中让她露出复杂的神情，是他不想让人离开，妄想着一切拥有了输赢胜负的立场后，还能和初识的时候一样轻松快乐。

思绪如狂风，如骤雨，如同把问题推上表面的此刻，周泽楷到现在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都是在逃避分割立场和分离。

因为从一开始他的行动就快过了笨拙的情绪，做出了最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还能和姜徉面对面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顺心而为的习惯从没有辜负过自己，这确实是他想要的，说他自私也好强势也好霸道也罢，他想要看着这个人在自己身边笑起来的样子，潜意识拒绝执行除此之外的所有可能。

但她的行为和语言，却仿佛早就做好了离别的准备，一早就把他当做外人，毫无眷恋。

他的理性表示理解，他的内心无从认同。

周泽楷感觉自己的行动和语言分离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他伸出手捉住了姜徉的小臂扯向自己，目光灼灼看着这张充斥在他脑海里的面容，心里一遍遍说，他要把她留下来。

可话到嘴边，吐出的却是：

“你想走吗？”

姜徉被他的骤然发难吓得不轻，整个人随着惯性和椅子一起滑向不受控制地方向，直到两人膝盖相抵，她才注意到周泽楷的风衣外套里居然不是常见的队服，而是自己的私服，好像刚从家里过来一样。

她一向思考多过行为，眼前闪过从今天醒来后的一段段场面，对话，时间，神态，语气，在脑海中汇聚成一个狂旋的漩涡，她站在风眼中间平静地抬头，看向混乱不堪的外界。

一阵风刮过，被云层遮挡的光线直射到眼睛里——刹那间，所有杂乱烟消云散。

无视了面前逐渐危险的气息，姜徉一把扯下了厚重的眼镜，仰起头直直对上那双略带决绝的绿色眼睛，手上发力将人往下拽。

直到鼻尖相对，根根分明的睫毛扫过自己眼睑，呼吸不分彼此融合在一起，她看到对方眨眼时略微收缩的瞳孔，嘴角微扬，笃定地开口：

“你们想签我。”

她没问出口的是，你想我留下吗？

她害怕听到自己期望之外的回答。

仿佛是被吐息的热度烫到了一样，姜徉看着面前的人不受控制地深吸了一口气，陌生的侵略感逐渐从他身上消失，视线飘忽飘忽了起来，随后绷紧嘴唇发出一声。

“嗯。”

姜徉得到答案后就放下了拉扯的力气，脑子里闪过的是刚刚论坛上的帖子，腿脚发力后蹬一步回到电脑前，摸到了桌子上的账号卡，插卡，登录，忽略了其他人发来的消息和私聊，调出武器界面，目不转睛看着这把自己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武器。

“因为这个？”

周泽楷还呆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手，一副没缓过神的样子，听到动静后快步走了过来，一把点缀着花苞的银色法杖正在屏幕中央缓缓旋转，从顶端撒下点点星辰。

他看到左上角闪烁的名字，三重苦难。

这是他第一次和这把武器见面，和论坛上模糊的截图不同——一把拥有着他的痕迹的美丽的武器，如果和在竞技场遇到它的人形容的一样，那它也拥有与自己的美貌同等的强大能力。

三重苦难正毫无保留向外界展现着自己，诉说它的横空出世；正如持有它的那张名为百丈冰灼的账号卡，这四个字如今已经洗刷论坛各个角落；还有藏在幕后鲜为人知的，它们的持有者创造者。

周泽楷看着面前这个人，她终于被世人发现了，他没有押错人，他从不押错，但期望成真的这一刻，到底为什么会有点酸涩？

他只能先回应。

“对。”

女生沉默一瞬。

“……签我去哪？”

百分之九十是技术开发部吧？

——这句话姜徉没问出口，心里百味交杂，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已经有点厌倦了。

经理从同意周泽楷来和自己交谈的时候就该能想到，能愿意听从他的建议，选择在冬季转会期期间跑来轮回坐训练赛，而不是去别的稍次一等的战队抢一个正选或轮换的位置立刻进入联赛，她这次会面怎样的纠结也可想而知。

姜徉看着那个沉默不语的身影，微微张开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吐出了三个字——

启明星。

那个午后，神枪手飞跃的身影，无一不显露着操纵者雀跃的心情，只是因为单纯攻克难敌的兴奋，因为好奇心而探索的世界，因为和团队共同拼搏的热情，因为创造发现带来的惊喜。

那双在胜利后沸腾着的眼眸，就如同方才刹那的压迫一般，在和她对视时余温仍旧不熄，仿佛只稍起风便可燃烧原野。

我因你而产生了最初的好奇，踏入这个世界。

种子在拱动加厚的土层，姜徉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但是——

“我——”

“你想去哪？”

仿佛是幻听，一句铿锵有力的发问打断了她虚伪的坦然，姜徉感觉自己的思绪还在九天外飘荡，没能捕捉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

周泽楷目光坚定地走近，直到停在床框外一步，仿佛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意志。

“你想去哪。”

姜徉不解：“这还能选？”

周泽楷不回答，只问：

“我能看看吗？”

相同的话语，不同的语境。

姜徉这次没有托词，而是起身让出座位。

不为其他，只因他没直接向俱乐部妥协，选择和自己单独交谈，因为大家心知肚明去向时，他却问自己想去哪。

周泽楷对自己有不舍，姜徉看得出来，但他并没有劝自己就这样认命，留在轮回去众望所归的装备开发部。

她想去哪？每个加入青训营的训练生想去哪？不需要回答，所有人都清楚。

至少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周泽楷行为态度，甚至是他的存在，都让她摆脱了孤立无援的状态。

至少自己不是一个人，姜徉想着，如果有可能，她想赌一次，她想信这个人，尝试一次。

沉默持续了数分钟，期间姜徉起床的闹钟响了起来，被她恶狼扑食冲上床关掉，下来后发现好像完全没影响到这人，周泽楷还是一副看得仔细的样子。

三重苦难是很好看没错啦……当然也很好用，姜徉挠挠脸颊，有点小骄傲。

她清楚这把武器可以当做任何一个俱乐部的敲门砖，当然是技术开发部的，但如果不是要进战队打比赛的话，她宁愿留在这里。

闹钟响后又过了数分钟，周泽楷终于转过身来，这次轮到他仰视她了。

“你喜欢轮回吗？”

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提问，姜徉愣了一下，不懂他想确认什么，但还是点了头。

周泽楷突然笑了，带着一点认同和开心，她知道他很喜欢自己的战队。

“你喜欢荣耀吗？”

这次姜徉没有犹豫，开了口：

“喜欢。”

是的，不论是轮回还是荣耀，除非是满地爬的蟑螂虫子，姜徉是个看什么都好的人，什么都能说的上一句喜欢。

所以是否发自内心喜欢轮回可能还有待商榷，但在对荣耀投入如此多的精力时间心血后，她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说不喜欢。

直到现在她都觉得一切都有点突然，她毫无准备。

就和周泽楷接下来的行动一样突然。

他像是决定了什么，从游戏下了线，拔卡起身，把账号卡还给它的主人后，站到了姜徉的正前方。

在这样一个不正式的早晨，不正式的房间，周泽楷整个人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郑重。

两人相对而望。

“我需要你。”

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放在别人耳朵里可能会感到困惑，但姜徉却对此解读良好——

我和我所带领的战队需要你的加入。

简化成字正腔圆的四个字，她确定自己没听错任何一个字的发音，只是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你的意思是——”

周泽楷抿嘴一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伸手打开了门，示意她和自己一起走。

姜徉来不及多想，直觉中最好的预期让她把账号卡和身份证都揣进兜里，拿了手机和钥匙，随手套件外套，就和周泽楷一同走进电梯。

电梯向下运行，这个时间很多人还没起床，空荡荡一部电梯只有他们两个人，姜徉看着前面那个背影，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周泽楷。”

“嗯？”

周泽楷从出了门后就一直低着头在手机上翻着什么，这会没抬头应了一声。

“你想我留在轮回吗？”

这是最后一次决定的机会，姜徉想，出了这个电梯就不会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了。

他说，他需要我。

新生的牧师在心里默默质问自己。

那么我的抉择，究竟是否正确？

周泽楷像是被这个问题问懵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过身来，试图从姜徉的脸上看出点什么门路。

视线里的女生保持着一贯微笑的表情，毫无破绽。

此时电梯已经下行到3楼。

他看不出答案，只能问自己。

姜徉看着他逐渐飘斜的视线，略带局促的神情，藏在鬓发下微微发红的耳尖，和偷偷对上自己目光的眼睛，已经了然了这个无声的答案。

他在说，想。

“1楼到了，开门请……”

在电梯礼貌的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姜徉抢先一步走到了门前，伴随着叮咚一声开门的声音，嘴唇翁动，像是自言自语的一句悄悄话，然后若无其事地迈出电梯，抬头迎上清晨的阳光，背影的轮廓看起来明亮又充满生机。

周泽楷跟在她轻快的脚步后面，看着她脑袋上短发一步一跳地抖动着，心情莫名畅快起来，从透明的连廊中抬起头，直视那轮并不刺眼的太阳。

虽然姜徉刚刚说话的声音很小声，但他听到了。

那是对他无声渴求的回答。

她说。

“你发现，我从不拒绝你了吗？”

枝头的鸟叫与春风一派和谐，生机勃勃令人欢喜，在这块小小的四方土地上，无言诉说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