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掩盖了所有危险的踪迹，莫凡如同灵巧的猫一般落在一处房顶。琉璃瓦筑的天顶下是一间精美奢靡却摆设奇怪的房间，房中除了倚在美人榻上的少女，并没有其他人在。

莫凡悄无声息地落到少女面前，抬手出招匕首却在少女的脖子前停住了。因为少女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是如同雾笼血玉一般的浅红色。莫凡仔细看了看少女的鬓角忽然收回了匕首，他沉默地在少女的惊讶中摸了摸少女的头顶确认了某些猜测。

“你为什么没有杀我？”莺啭玉碎般的声音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只是其主人陷在深深的疑惑中。

莫凡伸出食指轻轻抵在少女的眉心打了一个圈，无声地念了一声什么，微张的口中竟是异常恐怖的断舌。

“小白？”少女惊喜地喊了一声，仔细看去微微颤动地睫毛竟是雪和月一般的白色，“是小白吗？”

莫凡握住了少女伸过来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着。少女慢慢读出来，仿佛姑射仙人般貌美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微笑。

“你改名字了，但是小白现在就只有我能叫了，”少女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眼神虽然空茫却也眼波流转之间无比动人，“就像无论我们分开了多久，你也总是叫我思思一样。”

「是你告诉我相思为念的」莫凡有些急地在少女手心写到，微露在黑发外的耳尖通红。

“对啊！”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你也可以叫我念念嘛，那可是更多一倍的相思呢。”

房间里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少女感觉自己的手被放下了，她试探地往前摸了摸，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笑出声来，“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啊，一害羞就跑这习惯也没改……”

落荒而逃的莫凡蹲在房顶捂着热到快要冒烟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含着笑像是找回了了珍宝的失主。

朝霞铺陈于苍穹时，满屋残留着香燃尽后只余灰烬的冷香。少女一身广袖白衣，衣角绣着精致的满枝红梅，她洗掉了发上的染料，长长的白发蜿蜒散落在身后，如云堆雪，似月清辉。长卷细密的睫毛如白蝶翅翼合拢，掩住了浅红色的眼睛。

她已经在窗边坐了很久了，这个院落常年背阴，阳光只落在院中的花圃里。只是如今并不是满园奇花的花期，浓烈的绿意一直渗出墙外。

“小姐，表小姐来看你啦！”丫鬟寒岁带着喜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女转头面向门口，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

“小念念，姐姐来看你啦，开心吗？”陆云容捉住少女的双手，靠近蹭了蹭她的脸颊，雪岭寒梅的冷香与人间富贵花的馥郁交织在一起，似冬与春的相会般令人心折。

梁云念笑着抱住陆云容，灿烂的笑容比窗外的日光还要温暖。

“容姐姐，我好想你呀！”少女撒娇似地抱住陆云容的手臂蹭了蹭，“你怎么才来看我呀？”

“小没良心的，我这不是一得空就来看你了么？”陆云容刮了刮少女的鼻子，又捏了一下她的脸才佯怒道。

梁云念笑嘻嘻地躲着陆云容的手，高声吩咐站在门外的丫鬟们，“寒岁！知年！快去给你们的表小姐倒杯茶来！看这模样是手上太空了！”

“竟还是个促狭鬼！” 陆云容嗔道，伸手点了一下少女的额头，少女顺着力道哎呦一声倒在榻上，两人又笑闹在了一起。

莫凡回到楼里的时候，楼主已经知道他的任务没有完成了。戴着面具的杀手们静默地站在走道两旁，莫凡低着头跪在地上，厅中的气氛无比压抑。

在他放过目标杀掉了雇主之后，他就明白这次他一定会被关在静室中了。静室是一间黑暗寂静的小房间，在里面被关禁闭的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靠自己的意志力挺过去，要么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崩溃后疯掉。

万幸的是莫凡一直是前者，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执念，想要活着见到他心中的小姑娘，想要好好保护她。

从那年寒冬至今，即使他已经从小白变成了莫凡，他生命中唯一的软肋仍然只可能是梁云念。

六年前的上元夜，满街灯笼的辉光和烟火交错掩映，街上的行人们摩肩接踵，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度节的笑容。只有背光的阴暗处，有小乞儿缩在黑暗里羡慕地看着热闹的街市。

忽然有一只白皙干净的手伸过来递给他一袋糖糕，糖糕香香甜甜的，他抬头看到的正在笑着的小女孩也似乎看起来是香香甜甜的。

小乞儿咽了口唾沫，他诚惶诚恐地想要磕头道谢，但是被小女孩身后的仆人们拦住了，于是他看了一眼小女孩在灯辉下泛着光的衣服和首饰，低下头慢慢吃完了那一袋糖糕。他从来都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只是，她为什么不说话啊？是因为他看起来太脏了吗？

第二日天一亮小乞儿就沿街打听到了小女孩的身份，梁家的大小姐内阁首辅梁大人的孙女，。听那人说梁大小姐是最漂亮心善的人了，只是天妒红颜天生眼疾，只有每逢节日的夜晚才能出门游玩。

小乞儿的心湖泛起了涟漪，他知道自己生了妄念想要靠近她，所以之后有人想要带他走的时候他立刻答应了。如果他能变得很厉害，他是不是就能离她近一点儿了？

只是他进入的是一个魔窟，被带回楼里的那天他被剪了舌，和其他小孩们一起。然后又被人灌了药毒哑了嗓子，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会发出一点儿声音了。

很疼的，他想，或许这样也不错，她是瞎子他也成了哑巴，他们天生一对了。

那之后的三个月里他杀光了他所有的敌人，从一开始的恶心和噩梦，到最后麻木起来，他没有细数他到底杀掉了多少人，他只知道他不能死，他一直都记得他临走前答应过要带一串冰糖葫芦的。

而现在，那一串冰糖葫芦终是送到了当年的小姑娘手中，莫凡极浅地笑了笑，头顶温暖的触感让他忍不住蹭了蹭。

梁云念愣怔了一下收回了手，双颊飞上两朵红云，“小白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呀？”

「有很多任务要做」，莫凡拉着少女的手写着，他不想告诉少女，这几个月他是因为她受了惩罚而在养伤。

“啊，那小白一定要小心，”梁云念的声音里满是担忧，“不要让自己受伤呀！”

四周忽然安静了，端坐的少女感觉到在自己掌心比划着的手指停顿了一会儿，在她忍不住动了动的时候才仿佛回神写下一个好。

昏暗暧昧的厢房内，烟雾从香炉中蒸腾而起。红色的帐幔，红色的血，香案上烧残的红烛滴着泪，莫凡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手中黑色的刀刃，优秀的暗杀者连刀刃都不会在灯光下反光。

“你真的要退出默楼？”不远处玄衣华服的中年男子神情似乎有些恼怒，看制式竟是一国亲王，“本……我收养你这么久，还尽力栽培……”

「在帮助你铲除异己夺取默楼楼主之位后，我就已经还清了」莫凡收起刀伸手比划着打断了中年男子的话，「义父，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你不该生出妄想的，默楼也在那位的监控之下。」

中年男子似乎被戳穿了小心思，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沉默半晌后，终是气极拂袖而去。

莫凡轻轻跃出窗口，把迟来的尖叫抛在身后。他散去身上的血腥味，去西街买了一支精致的珠钗，流云嵌珠，红翡垂坠，极其漂亮。

那支珠钗他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很适合梁云念，雪白与红是珠钗的颜色，也是少女的颜色。

只是等到他靠近梁府时，却看到了满府都挂着素，隐隐约约的哭声从祠堂传来。

祠堂里只有一位仪态端庄的女郎，她红着眼哀哭着。伏着的棺木中少女白发红衣，神色平静似乎只是睡着了。

“你是……？”女郎看见了莫凡，疑惑地开口。

莫凡没有回答，他慢慢地走近棺木，弯下腰把珠钗放进少女的手中。就这样愣愣地看了半晌，然后转身离开，他从始至终面色都没有变化，连眼神的波动也没有。

莫凡出了梁府后并没有离开，他蹲坐在仍然精美的琉璃瓦屋顶上，抬头看向天空时似乎被阳光灼伤了眼睛，一滴泪从眼眶中滑落。

夜晚降临后，莫凡游荡回棺木旁。梁家真的很宠爱少女，并且遵从她的愿望在她死后给她换上红衣，而她也终于可以化上精致的妆容了。

莫凡忍不住把耳朵贴近少女的心口，并拉起少女的手放到自己的头顶轻轻蹭了蹭，那是每次他难过时，少女安慰他的姿势。

最终，一声难以抑制的哽咽消散在了空气中，徒留了一室沉寂。

多年以后，有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就江湖上默楼的覆灭滔滔不绝，却无人知晓默楼的少楼主好端端地为何要叛出默楼并且赶尽杀绝后自己也服毒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