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吓了我一跳。”
叶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当时的感受，大概是这对他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一个瞬间。
被人拿黄铜烟斗指着，那人还用极澄澈明亮的眼盯着他妄图寻找什么影子，又在遍寻无果后淡然一句：“抱歉。”似乎还有些失落的样子。
这实在是勾起了年少时他的好奇心。
他那时站在门外，看着眼带愁雾非常有江南书卷气的女孩和高大魁梧的另一个男生站在一起，就觉得极具冲击力，又很好奇她身上的愁绪来源。
只是确实找不到搭话的时机，谁知她来了一记直刺，他慌乱间居然想起游戏里的招式。
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离开的路上他问了爷爷，才知道爷爷看望的人就是她的外公，而她的外公病重。不久后他临近开学，爷爷就收到了那个老人家去世的消息。
本以为爷爷会去参加下葬仪式，却得知老人已经将遗体捐献。他还十分敬佩，以及对印象里老人的外孙女有所同情。
时过境迁，如今时意落泪的样子，才算和他记忆里的人有所重叠……
他真的完全没有认出来，太久远了，她变成完全不同的人了。只是眼中含泪的样子给他的感觉和从前一样，让人心生怜意。
上大学的时候他看着军校里那些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女生，起初还总想起记忆里那双含情的眼，只觉得江南和他所在的地方真是天差地别。
他觉得恋爱在军校这种地方太困难了，完全没有他喜欢的类型，还是老实训练更适合他，实在不行以后还是和老学长一样出家做个扫地僧得了。
游戏里有战斗法师，他们这个出家的前辈也算是战斗法师了。训练实在是太苦了，难怪他要出家了……
他实属被迫却也一路在本专业战斗着，拿这个奖那个章，参加这个拉练又指挥那个对抗赛，尝着苦乐交织的滋味。时光荏苒，几年一晃而过，他也被锻炼出一身筋骨，按部就班地毕业，然后走上家里预期的路。
毕业一年后他对所做的事有所把握，偶然路过H市顺道去看已经不再回避行踪的哥哥，见到了他哥这个游戏里的战斗法师，也见到了早有所闻的哥哥的女朋友，他的“嫂子”。
他看到他身边的女孩还暗自感慨两人不愧是双胞胎，审美都差不多，难怪他有那么多复杂情绪。
理解归理解，他生怕哥哥的情绪影响自己，发生什么尴尬的事就不好了，于是努力保持距离，也没多说什么。
但是她看他时的那双眼睛，那寻找某种分别的样子却让他忍不住想起心中沉寂许久的某个江南的夜晚。记忆里的那双眼映着灯火水光的眼睛和如今映着黄昏的这双眼竟有些相似，让他的心产生了属于自己的情绪。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的世界里实在没有这样的江南雅韵，只有飞沙走石淤泥敷面迷彩加身，让他对哥哥叶修更羡慕和无奈了。
“走了。”离开时他这样对叶修说着，下意识还想敬个礼，克制住以后只能感叹经历留下的习惯真是难以消除，某些来自内心深处的波动也是。
然后转身，他回到叶家履行“长子”叶秋的职责，他哥和女朋友在他身后说着荣耀的事。
荣耀吗？说起来他哥拿他身份证注册的身份——“叶秋”的角色职业就是战斗法师。
呵呵，真是有意思，他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出家做什么战斗法师。不管如何和同窗战友玩笑，他真到毕业那天，也只想起十七岁高考保送那年黄铜烟斗直刺而来，戳破他等待时的沉默，带来一眼火光般明亮的目光，让他的心间也如灯火灼灼，留下一道影子，绵延数年。
那家店铺还在吗？那个女孩长成了什么样子？他无从得知，即使古镇距离可以说近在咫尺，他却也克制了心中的某些冲动。
“也许有一天会见到？”他这样想着，笑了笑。
某些不符合理性的浪漫想象，在他二十二岁的世界里像是黑夜前的黄昏一样，带着玫瑰般的旖旎意味。
那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一天早就在他这样想之前便已经发生，也不会想到某些真相会降临在这个当下。
叶秋强行让自己的思绪回到了当下，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沉默如深渊的目光看向了叶修。
他怀抱着从未有过的复杂心情看着这个和自己道路截然不同、性格也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哥哥，他想从他眼里看到他对两人渊源的震惊、欣喜，却只看到——
他注视他时眼中带着复杂的心疼和……难过。
果然被发现了啊，大概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强烈的情绪了，所以无从躲藏。他怎么会感觉不到。
他的心就静静跳动着，心间翻涌的复杂他很能明白。他就这样和叶修对视，彼此感受着天性使然导致的情绪共振。
“你们差点就见到了。”他笑着率先开口，“真是有缘。”
“到底是什么情况？”陈果有点回味过来，语气中满是震惊和欣喜。
“命中注定。”叶秋说，“时意要做我嫂子。”
他站起身，看了眼桌上打开的画轴，想起自己办公室那幅来自同一人不同时期的作品。原来他心中的大师也是从这样的青涩一路走到后来的熟成肆意。
行草相杂的神妙他如今略懂，十七岁时却完全不能理解，但是当年古镇铺前他所得的这幅《中秋帖》旁边那幅字他却很喜欢，青涩却端正，带着隐隐的叛逆，就好像半被迫长成那样的自己，只是他还没看清落款，就被铺内说话的女孩吸引。
“爷爷说得对，你做什么事都比我专注。”叶秋忽然笑了。
他顿了顿，又道：“也更敢为人先。”
所以不必在意难过，他并没有遗憾，因为他自己早就有所选择，很多事都是。只是情绪总归还是有的。这样的事，无疑是一次震荡。
但他很高兴，他总算知道了，原来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江南韵味，也知道了从朦胧到清晰的命运，要他被这人生的火烫一下，教他明白的，他和叶修的区别。
陈果看着叶秋理了理衬衫的袖口，他还是那个规矩有分寸的叶秋，却似乎褪去了什么，本就充满风度的举止动作更加自然，仿佛浑然天成，自成一派贵气卓然。
这是一种影视作品绝对很难还原的身处高位的风度，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会有的。
这兄弟俩到底是什么家庭背景，陈果不知怎么心中忽然一紧。
“这幅字上面写了什么内容啊？”她忍不住问。
在叶修的安慰陪伴下，时意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她红着眼，舒了一口气然后说：“是一篇按照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仿写的在雁栖湖与友人见面追忆的小品文。”
“这结尾写的庭溪应该就是友人。”她说着指着小字处的名字看向身旁的叶修，顿了片刻，“这是你和叶秋的爷爷的名字吗？”
“嗯，叶庭溪。”叶修点头，同时也看向纸上的内容。
近五十年前，一九七六年的十二月，那个寒冬为什么时意的外公会身处雁栖湖和爷爷相见？他的脑海里有许多与此相关的碎片，却无法嵌合。
“好文雅的名字。”陈果感慨，“没想到你们两家的长辈居然认识！”
这是不是意味着时意的家里也不一般？那她和叶修的结合应该是两家人喜闻乐见的吧！可是这段往事似乎如今才揭露？又是为什么？
叶修之前不才被时意的妈妈接受，难道时意家里也有什么隐情？陈果想到。
“我去给外婆和妈妈打个电话。”时意说着深深看了一眼叶修，握了握他的手，才从他的怀抱中脱离，之后还用纸巾好好抹了一把脸。
她眼眶泛红，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语气却已经没有了哽咽，替代的是一种安抚和惯常的温和。
在一旁的叶秋看她这么说，和她对视一眼，很快跟着说：“我也去给爷爷打个电话。”
两人一左一右地往两边走去，只剩下陈果和叶修对着那幅字画沉默不语。
“你还好吧？”陈果犹豫了一下问。
“很不好。”叶修说。
“呃，不好吗？为什么？”陈果实在好奇。
“这就相当于你本来制定好了一套战术配合，但是实战的时候，实际情况出现了你完全没预料到的信息，你的队友也突然直接冲了出去。那这种情况下，你在第一层，别人可能在第二层或者是第三层。你不知道这个队友到底是神之一手还是说会让你处于劣势。但你一时间也没办法，只能等着游戏规则判定。”叶修说，“你打不出有效操作。”
“还有你没办法的情况？”陈果脱口而出。
“我是人，不是神。”叶修无奈。
“说得像什么被审判……你家里的情况还能影响你和时意的感情啊？”陈果疑惑。
“时意这边……这个有些复杂。怎么说呢？你玩荣耀，在十区和在神之领域那是很不一样的。”叶修解释道。
“哦哦哦，难度加倍！”陈果一下就通了。
“没错。”叶修看着陈果单纯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陈果对他这副愁容很是陌生。
“要是只是网管就好了……”叶修说。
时意的妈妈连他是网管都能接受，但是叶家就不一定了。他本来是想先和时意确定一生的承诺再找时间郑重地和她还有她的家人说明自己家的情况的，结果这件事被迫提前还更加复杂起来。
爷爷和时意的外公到底是什么水平的交情？他确实不太了解这位老人，也没听爷爷怎么提起。但如果可以在临去世前仅带着叶秋去探望，应该是很亲密的友人，这段关系也很私人。
五十年啊……五十年够发生太多事了。
这幅字又在爷爷的心里代表了什么呢？仿写的《湖心亭看雪》么……那真是无限怅惘，难怪他感受到的感情是那样的复杂。
这纸上晕开的地方如今有时意的眼泪，还有过往留下的不知是水是雪还是泪的印记，让他竟然隔着时空感受到那个或许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写下这些字时的多重心情。
那些俊逸洒脱之间的阻滞停顿，又是因为怎样的愁思？他不禁想。
陈果就这样看着叶修陷入思索，眉间跟凝了一团浓墨一样。
“其实我之前就在想，你家里如果接受不了你打游戏，那对你和时意的感情会是什么态度？”陈果看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难道也要为了感情反抗家里？”
“其实我一直以来也有担心这个问题。所以我想好好处理。今天太突然了。我家里不会主动处理这件事……这确实更复杂一些。但是因为时意，我生出了很多勇气。”叶修认真地说，“我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不过是和她在一起，无论如何一起走下去。
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事在人为。只是这件事对时意来说可能就不太一样了。她一直以来爱着的叶修除了荣耀一无所有，但事实上的叶修背后有很多她本不需要在意却很影响他和他们的一些事情。
“是我考虑得不够。”叶修说着目光沉下来，“我应该做得更周到一些，才不至于是这样。”
“呃，可是你们只是两个年轻人，你们只是正常的相爱。相爱也很不容易了！还能怎么周到！”陈果半是反驳半是安慰道。
“我不知道你家里是什么情况，可是按我的感觉啊，你爷爷也许也很感慨你和时意的缘分，他送出这幅字画，一定是真心祝福你们祝福时意吧。”陈果说，“这字画这样妥善保存了这么多年，能够送还给时意，太珍贵了！”
陈果觉得自己如果收到一个长辈送给自己的，爸爸曾经的作品或者书信，也会非常触动和高兴。虽然那个长辈可能存在不一般的背景，但肯定不会害自己吧，不然费什么劲。
“你们是伴侣，本来就要共同面对！我对时意有信心！”陈果说，“就跟喝酒一样，她也会为你遮风挡雨，和你共进退啊。时意的家人肯定也能理解你的处境。”
她说完还作为年长者拍了拍叶修的肩膀。
她看着叶修沉着的脸庞，心中忍不住叹气。
说到底，这个看着无所不能的大神，也只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啊。如今，她完全认识到他作为一个“人”的本质。
无论是童年时的狡黠顽皮，少年时有勇有谋、早慧通透，离家出走的追求选择，成年后在荣耀里的信仰无畏，退役后坚定的重头再来……涉及到感情还有家庭，他也会有胆怯不安。
她是安慰不了更多了，只能等时意和叶秋打完电话了。
正想着，时意已经回来了，她看到，她刚走近叶修就抬头去看她，然后站了起来，想说什么，神色却有些犹豫。
陈果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给他们一点空间，便给了时意一个眼神。
“我和叶修单独聊聊。”时意收到了陈果的眼神，说着冲她感激地笑了笑。
陈果不在意地摆摆手，默默走开了。
“坐吧。”时意走到叶修身边，说着却是率先坐了下来，“打电话讲事情累死了。”
“时意，我不是……”叶修语气无奈，“我只是想着……”
“你怎么不心疼我啊！”时意吐槽。
“啊？”叶修一愣，“什么？”
“也没事儿，我心疼你。唉，这么大的事憋了这么久你也真厉害。”时意笑了下。
叶修注意到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清理了，连头发也整理好了，此时和平日里一般无二。
她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吗……她已经知道他们家的情况了吧。
叶修很不喜欢这种在感情里加入很多其他东西的感觉，但是也没办法。他急需确认她没有什么不同，却也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不同才是正常的。
“进你家门该不会要政审吧？”时意认真的看着他问。
“……”叶修沉默了一会儿，“哪种进门？”
“都要？”时意问。
“我不知道。”叶修说。
他是真的不知道。
不行了，火烧眉毛我想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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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第三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