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领在宫人前头,隔帘禀道,医官这么召回去,就是不能来了。殿下只怕一时也走不开。
人在帘中,打坐调息。炉上晨色在一笼沉香中焚成了暮色,一帘仍是深静。
掌事斟酌着道,药是尽有的,贵人的身子就算这会还能撑着,也不得不用上几副。为今奴婢们出入不得,贵人病若沉了,没处请大夫。要是有什么闪失,奴婢们,也向殿下交待不起。
无一字答复。
掌事摸着药盏冷了,正打发宫人重去煎来,帘幕一乱,山风长入阁中,他颈子凛了凛,转头望去,阁门荡开了一扇,一目山树竟是白茫茫的。
行宫四围山水,终年蔚蔚,寒来霜,暑来雾,掌事侍候惯了,一向不曾见过雪,他看着檐头瓦上大风吹白的光景,只觉兆头不好,忙要拢门。
润玉却披了衫子,徐徐步出来,扶在门侧,向雪立着。
许久,念道,小侯爷来了。
雪在山树中长落不尽,由着风刮向水上,卷作一天白芦,纷纷扬扬顺水而下,往镇上去了。
有乡人见着,同雪一道来的还有生人,身上着铁衣,手上荷戈戟,襟上刃上挽着缟素,足下踏得青石板响铮铮,冷光照得一街惊惶惶。
人行马踏处,乡人无不掩窗闭户,不敢多半寸声息。镇上的老人说,看这般行色,从周都来的,像是有国丧。
傅红雪把瘦马拴在小栈后头,向店家借了一身粗布衣裳,寻着镇上一道浅水,逆流,拄杖,跛行而去。
踝上力气不济,且走且停一日光景,水乍清而广,岸生白芦,丛丛之中没着几檐草舍。抬头,林那边是雪,雪那边是苍檐淡瓦,像重明宫。
小西洲出来登车,入去下马,要过九重石坊。
深林一过,乍见石坊下五步一宫卫,交戟相峙而立,远眺半山上,营炊明灭,知是兵围数日,扎下了寨子。
傅红雪在林下迁延半日,拾了一捆柴,以藤草束着,负在肩头。
掌事那日听润玉说了一句小侯爷来了,心上惦记着,不时立向楼头,往石坊顾着。
雪下了两日,临晚,见石坊下立着一布衣后生,肩上担着柴,让长戟拦住了去路。
掌事看清了这身打扮,疾走而来,顺着呵了一声,好小子,去了这许多时候,知道的是打柴,不知道的,还以为拣了金子。又向宫卫堆笑道,他是我这儿一个下人。
当值的严声道,上头有令,这是禁地,出去了,进来不得,进来的,也出不去,打发走罢。
掌事揖了揖,道,这是近侍,犯了错,贵人一时气恼,罚去打柴的,这会正等着侍候。说着,把长戟一拨,就来拉傅红雪的腕子。
当值的往肩头一搡,掌事向后便跌,听得那人斥道,什么贵人?我等押的是敌国降虏,上头发落下来,不死也要下狱的。
降虏二字一出,傅红雪一惊。
掌事抢着问,倒不知说的是哪个上头?
听着了马蹄声。
傅红雪回头一看,道上正驰来一骑,马上人翻身一落,竟是九歌。
当值的眼尖,瞅着那马额悬白玉,玉上篆纹是朱雀衔日,不觉让开半步。
九歌朝着傅红雪俯身深鞠一礼,方才旁顾,向那当值的道,这是嫡长公主之子,今上钦许的一品小郡王,不得无礼。
此言一出,石坊下那班宫卫反倒迎了上来。
当值的也壮了声气,道,我东宫卫只从一人之命,在宫不纡于亲贵,在朝不制于六部,在营不屈于三军,别说小郡王,就是这玉的主人——
他掂了掂,后头的话,终是不肯说满。
九歌循循道,当年夏国公主来和,这处行宫是先皇为夫人燕归所建。夫人大漠遇险,远行千里,一身独至,未及礼成就亡故了,先皇爱重,诏令以国丧之礼护送遗骨还于旧乡,行宫设灵祠,供奉夫人乌发一束、红衣一领,复有严命,凡过于此地者,车马噤声,刀兵敛刃,不得惊扰半分。久之,鸟兽自来,水草自生,乡人耕牧于斯。熠王殿下幼时最得先皇宠眷,每每偕来盘桓。先皇虑及老之将至,恐身后不相顾念,乃至行宫毁弃,夫人之灵无处安寝,临终遗训,行宫从人为殿下一人驱使,宫室兴废,乡人去留,亦凭殿下一人决断。
九歌顿了一顿,言浅意深道,此地,别说东宫卫,就是熠王府兵也不曾踏临过一寸,你等在此值守,若非殿下点头,可要犯下大忌,你一口一个上头,竟不知上头是谁么?
当值的一犹疑,九歌更促迫道,为今东宫无主,熠王殿下之命不从,莫不是还有别人示下?
那人忖了忖,熠王是东宫嫡亲的手足,从命,不算事“二主”,不从,倒成了怀“二心”,只得退而执礼,道了一声不敢。余人也尽让出来。
掌事一手担过傅红雪肩上的柴,一手牵上九歌的马,引在前头,他听九歌说得云里雾里,只知干系不小,兀自趋着,喃喃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九歌搀着傅红雪,缓缓行在后头,问,翁翁怎么了?
掌事回了回头,重重一叹,贵人不好了。
傅红雪步下一滞。
掌事边走边念,咯血,热症,好几日了。下起雪来,才进了些药,不见好,只怕是药不对症,要么,就是来不及了。
蓦地步子一停,转身道,姑娘是通天的,要不成,知会殿下一声罢。
九歌摇头道,皇上犯了旧疾,殿下在榻前侍奉,教我如何知会?
掌事一诧,姑娘不曾见着殿下,那这玉?
傅红雪也投过眸子来,九歌不好说是伪托之物,只是应道,殿下身边本来无此物件,那东宫卫忌惮的,也不过是个纹样。
掌事张了张口,心知没了法子,也就没了言语,自向廊上去了。
一行宫人迎上来见礼,说贵人整日整夜咳着,昏定时分才得小睡一会,实在不敢惊扰,掌事大人教侍候小郡王先行安顿了。
小阁伴着夏君居处,宫人纷纷往还,拢炭火,焚香,奉衣物、茶汤。
九歌这一程来得仓皇,只一纸药方还携在身上,与宫人交待,依方配了药,捣作药汁,她浸了帕子,敷着傅红雪踝上的伤。
宫人尽去,阁中一时枯寂。
傅红雪听东宫卫呼“贵人”为“降虏”,心下有几分明白,九歌一来,言东宫无主,更是印证了。
夏君以拂云见兵败,引得周国太子北渡,为东宫所俘,此计一成,则太子质于夏,周国之君当有所顾忌,断不会以兵戎相待。这光景,必是出了什么岔子。
念及东宫一向与夏君不睦,只是国之征伐,不由他一己独断。若生擒敌首,依礼制,当修书与周,遣使之边,议定易俘之期,择定诸城郡归复之日。此时东宫先机尽揽,却无半点动静,要么,是诱敌未成?要么,是俘虏走脱了?
傅红雪要问,碍着径自潜出寒音寺,不曾同九歌相商过半句,有几分心虚,只唤了声姊姊,就没话了。
裹好了伤,九歌就着暖席边沿,向傅红雪对坐着道,周国太子,熠王殿下之兄,在边城中了埋伏。
傅红雪眸中生出微光,盼着问,那是计成了?
九歌又道,太子殿下,陛下之弟,把人押在永城,没说什么身份。八郡十二城之中,数这永城与周境最为切近,城中往往夏人周人不分,城防亦疏,看守不知深浅,周国太子深夜逃去,让一众马贼劫了,乱箭射殁于当途。
死了。
傅红雪如遇着一道雷殛,霎时雪亮当头,只是怔忡着说不出因由。
周国太子一身出奔,是夜,是夏周不分之地,杀人者又非兵则盗,平白失了性命,罪无从问,仇无处寻,要怨,也只得怨边地民风剽悍。堂堂一国太子竟死得如同草芥,这样不明不白,周国之君的丧子之痛、国本之辱,如何消得?
一下子谁人都没了错处,有人,却要偿了全天下的错处。
这是有心要陷陛下于不归之地。
傅红雪心中度着,一时竟这么念出来。
九歌不语,只向那一眸清光里,深深点了点头。
静了静,九歌忽道,熠王殿下奉急诏入宫,恐东宫僚属迁怒于小侯爷,就遣寒鸦往寺中传信,其时北护城营已下令围山,万幸小侯爷逃了,护城卫拘了僧人数十,遍问小侯爷去向,搅得一寺不宁,我是仗着那玉,蒙混下山来的。
傅红雪知九歌是要他心中有数,熠王是向着他的。
熠王向着谁都不作数了。他心头来来回回,只缠着那一句,陛下说,到那关口,东宫最大,要怎么着,他也算不出。
方才明白,那人不是算不出,是早料定了。那人是下了莫大决心,交付了这步棋在东宫手上的。
执棋之人出手狠绝,借边地马贼之乱,杀周国太子,再借周国君臣之怒,来杀他。他说过,夏国的皇子,生来就是如此——不是不谙这般心性,不是未曾料到这般行事。
子落,局终。计成了。
傅红雪一刹那悲喜皆空。
东宫手段至此,仍及不上他的小鱼儿,这世上只有他知道他。
死,早算入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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