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倒在见鹿台上,呛出几口鲜血,听得天边雷声隐隐,大雨将至。
傅红雪抛开朝露,缓缓在润玉面前跪下。
润玉撑起身子,双手抚上那一双单薄的肩,把他搂住了。
这一拥极深,极小心。
润玉心知这千山暮雪远未至圆融,挟着肃杀之气,不免自损心脉,也伤了傅红雪。他想风那么大,岁月那么长,有无数的刹那,他必得领着他,直抵死的面前,也终有一日,要把他孤身一人交予这世上。
他在无边的,向着见鹿台压过来的寒云下,落了泪,却不要傅红雪知道。
傅红雪一寸一寸地,把长皇子搂紧了。
雨迟迟未落,一声声远雷,钝钝地剜在他心里。
润玉调息数个时辰,气血方平,天已向晚,檐外大雨正倾盆。
九歌端上药来,润玉问,小侯爷还在外头?
九歌点头道,我劝了。可是……她说着,又摇了摇头。
润玉说,叫他进来。
九歌诺了一声,踏出门去。
阁门一敞,傅红雪立在门口,遍身淋透了雨。
长皇子道,把衣裳换了,过来说话。
九歌取长皇子少时旧衫裳,给小侯爷换上,怕他着凉,又捧来一袭氅衣与他披上,阖门去了。
傅红雪至榻前,见小案搁着药,端来尝了凉热,坐在榻旁,一匙一匙递与长皇子喝。
润玉望着他,咽下几匙药汤,就不肯喝了。他说,我病了,小侯爷就不能体己些?
傅红雪垂着眸子,踌躇了片刻,放下药碗,俯过身子,倚在长皇子肩上。
两人静听着窗外的大雨。
润玉抚在傅红雪潮湿的发上,问他为何站在雨里,可是生他的气了。
傅红雪轻轻摇头,说,是生自己的气。
润玉唇角一扬,说小侯爷不会以为,凭你这一点修为,就能伤我罢。
傅红雪说,殿下的病才好,要不是为我……
润玉沉默了一会才道,这病是好不了的。
傅红雪一惊,坐起身来,问是什么病,为什么好不了。
润玉望着那对清清的眸子,瞒不住,便叫他取一把茶来。
傅红雪向屏前去了,从青泥小罐中握了一小把茶,携回榻边。
润玉在他手心轻拨了一会,拣出几叶,道,小侯爷手里的,是夏河左岸上好的一念青,我这里的,是一味药,叫一任阶前。
傅红雪细看一回,两者一样的青,又是一般大小,一时分不出。
润玉说这味药,入春初雨时采撷、焙青,其汤汁无色无味,却贮着一冬苦寒,平复热症是上上之方,可遇着体寒之人,就算有热症也不宜用,若烹在茶里,一日一日服下去……
他说到此处,便不再言语。
傅红雪有几分明白。他只问,何人?
何人把药掺在茶里的?他话未出口,已是遍体生寒。诸位皇子的起居用度,皆是中宫所辖尚侍院所掌,重明宫也不例外。
朝中一向传言,东宫重明宫不两立,傅红雪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
风敲着阁门,窗外打了闪,好像掩在宫门帷帐之后的纷纷刀戟,一道一道冷光直劈入屏中,傅红雪的手抖了一下,润玉把他揽进怀里。一声枯雷轰然降下。
润玉低头,抚平了傅红雪紧蹙的眉心,徐徐说,太子殿下嫡母,停了停,又改口道,母后,同小侯爷一样,都是将门之后。父亲、叔伯为先皇所重,兄弟当朝为官,家门显赫,和一朝上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有人过问边防,不仅危及太子之位,也动摇了母后家门所掌之权。
润玉说,母后与我有约,有生之年,绝不染指储位,则边城众将听我驱策。
傅红雪抬头问,茶里有药,殿下是何时知道的?
润玉望着窗上缭乱的枝影道,有一回,伤风久治不愈,病得沉了,无心烹茶,迁延了几日,病倒渐好了。
傅红雪想,长皇子那时一个人,无处可以躲藏,无人可以倾诉心怀,也不知那些日子是如何过的。他问,你怕么?
润玉点头说怕。他说,我那一日蜷在床榻一角,不敢睡下,一直捱到天明。顿了顿,又笑着说,后来知道,怕也得那么过,就不怕了。
傅红雪紧挨着长皇子的衣襟,许久不语。
他想他明知药性与自身相冲,偏偏不动声色,日复一日饮下,岁复一岁病着,心里一定很苦。
他在那怀抱中支起身子,认真道,这一念青以后就不饮了,好么?
两人默然相对着,有那么一瞬,润玉几乎依了他,可他终于说,边城之事不能不问,要母后相信我守着约,空口无凭。
那夜,就像七岁那年,从边城回夏都途中一样,两人同榻而眠。
傅红雪又梦见边城连绵一冬的大雪,下在一潭一潭血泊上,梦见长皇子让人围在荒林里,他要去,活着,死了,都要同他一道,可是雪那么大,怎么也到不了他身边。是个不祥的梦。
醒了,是雨住,天色初白。
阁门只开了一扇,长皇子扶门而立,向廊外望着。
他还安好。傅红雪赤脚走过去,轻轻搂在长皇子身上,脸颊依着他的背脊。心里仍是惴惴的,不知梦里的那个人,躲过那一劫没有。
润玉任他在身后抱着,只说,在我这儿睡了一夜,小了七八岁,白养了。
他把多年的心事说与傅红雪听了,心中安宁,病也像好了一半,他说,这一早,不知怎么的,想起边城驿馆的阳春面了。
傅红雪应声道,我去煮。
润玉回身,望着重明宫的小侯爷,厨房都未曾去过,什么也敢答应。
他笑了,却不说破,只道,那就煮两碗。
九歌一听小侯爷在煮面,步下生风地赶去救驾。
灶上的水滚了,面还未擀好。
九歌道,君子远庖厨,小侯爷要煮面,怎么不叫我?说着,把滚水端下了灶台。
面和得不好。九歌怕抢了功劳,让小侯爷失了面子,一面把面拢在一处,一面道,还得劳烦小侯爷舀碗水来。
傅红雪向缸中舀了水,往水中一望,脸上沾着面,还有炉灰,他抬手抹了几抹。
九歌见小侯爷无措,拣了一捧春笋、一把荠菜与他,教他如何剥、如何择。
两人在炉边忙了一会,九歌已把面擀成,切得细细的,手艺这般了得。
傅红雪手中的笋却剥得很迟,他问,姊姊在殿下身边多久了?
九歌答,长皇子殿下十二岁下山,又在边城游历一年,我是殿下从边城市集上花一百两银子买回来的。
那,殿下待姊姊如何?
九歌笑答,名字是殿下给的,读书习武是殿下教的,殿下待九歌,名为主仆,实如长兄。
傅红雪也笑了,他问,殿下旧疾复发,姊姊打算如何报于主子?
九歌手下停了停,道,小侯爷,何出此言?
傅红雪道,诸位皇子的侍应之人,大多出于尚侍院,只是长皇子殿下自幼与中宫并不亲近,尚侍院的奴婢怕难以取信,所以中宫设法让殿下在边城买回姊姊,重明宫有什么风吹草动,姊姊知道的,中宫便知道了,是么?
水又滚,九歌把面下入水中,低头只道,九歌是长皇子殿下近侍,知殿下或许不浅,殿下知我只怕更深,可是,就连殿下也不曾这样问过我。
傅红雪道,殿下一身独处,事事从简,如何起居、什么喜好,还有谁知道?别人就算要害他,又如何想得出在一念青里掺着一任阶前的法子?
九歌把小侯爷手上的春笋、荠菜接过来,几下收拾妥当,同面一道煮上,才道,长皇子喜欢一念青,是随了陛下的,这事怕不止我一人知道。
傅红雪说了一声好。他道,谁都可能害殿下,可他明知茶不对,佯作不知,却只有一个理由,你在这里,他乍然换了喜好,怕中宫那里不安生。
九歌立了一会,向傅红雪跪下了。
小侯爷,重明宫里秘密太多,你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若要安稳度日,也不必问出来。
傅红雪说我偏要问,又当如何?
九歌道,那就去问长皇子。若九歌真如小侯爷所言,是中宫细作,他能容我,也必有他的道理。
傅红雪说长皇子能容你,我未必能。
九歌跪了一会,俯身行了一礼道,面煮好了,这不是小侯爷待的地方,回阁中去罢。
长皇子的马车停在砚阁下,竹帘半卷。
砚阁大学士领诸位学士出迎。
长皇子隔帘道,小侯爷从先生受教,进益颇多,我还未当面谢过,今日略备薄礼,只是不知合不合先生意趣。
宫人呈来一只青檀木盒,盒封一揭,是一方素绫裹着一册世已不传的古籍珍本。
砚阁大学士深深一揖,道了声下官惭愧。又道,不知长皇子亲至,可是砚阁教小侯爷有什么不周之处。
长皇子道,并无不周,只有一不情之请。他说我有宿疾,入春即作,这一岁尤甚,病久了,不免生出烦闷,念着,小侯爷能时时在身侧相伴,以慰病榻之忧,往后,怕不能常来聆听教诲,还望先生千万体恤。
这是代小侯爷告假了。
砚阁大学士说了几句劝长皇子宽心之言,又道,小侯爷将门之才,少读几日诗书倒也无妨,这兵法、骑射,却是极为要紧的。
在帘外等了许久,长皇子才答言,似有不悦,他道,玄武侯当年武功独步,戎马之间尚不能保全,我怎肯让小侯爷再涉沙场,兵法之类,就免了罢。
砚阁大学士不好再劝,只答了一个是字。
说话间,小侯爷下了砚阁,拜别先生,宫人打起竹帘,他便登车而去。
竹帘落下的一瞬,砚阁大学士隐约望见长皇子的病容,叹了一叹。回到阁中闲话一回,说初时未查,不想小侯爷这几年长大了,竟生得明月出天山一般,可惜宠溺过甚了些,十四岁了,还和长皇子同车,终是不成器的。看着长皇子病得这样沉,怕是有性命之忧,教小侯爷将来如何立身呀。
朱雀大街上行人纷纷。长皇子的马车走得不疾不徐。
小窗上竹帘一荡,那市井中的千般声色就透入车中,傅红雪听不进,也看不进,只想着往后不必同长皇子分开,将要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一念至此,心间漾满了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快活和希望。
车中静静的没话,两人的心念却在一处。
傅红雪在车中侧席坐着,一面目送窗外街衢远去,一面把长皇子的手握住。
润玉垂了垂眸,仍坐得端方,并未望他,唇边却藏住一笑,把那只手扣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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