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润玉十三四岁,怀里抱一把琴,素衣乌发纷飞的,一个回眸,就入了画。
眸光不过涉世未深的两泓清清,却好像盛住了一世的风雨,好像是,双睫一瞬,那风雨就要打在这人世上。
身后是边城的风灯酒旗,挑在楼头,让风沙扬得高,且远,而人,只静如风后一抹停云。
九歌说过,长皇子十二岁下山,又在边城游历一年,那想来,旭凤也是到过边城的。
渐爬上心头的明白,让傅红雪往后退了一步,身子碰在窗边,整个人一下就倚在窗上。
他蓦地记起,长皇子说过的,势均力敌四个字。记起那时阁中,茶的清、药的苦,梨花的寒,还有捂在他手心的,长皇子的指尖冰凉。两人明明是夫妻,长皇子却要比作两军对阵,心里在念着什么?
鸦声一荡,暮色一时尽了。
傅红雪屏息立着,疼的,是身上的伤,苦的,是大夫留的药,他想这是乡愁,他只是离家太远,太久,太想念重明宫那些檐下有人烹茶,檐外开着梨花的日子。
别动,别声张,他在心里说。要找的,是寒鸦识得边城地势的证据,没人知道,这儿有一幅画,画里的人那么好看,教他那么心疼。
夜一围拢过来,两行泪就忍不住,泪一掉下来,自己的心就骗不住,画是别人的,那委屈就好像,长皇子的故事里忽然没了傅红雪的名字。
衡向重明宫复命,宫人说,长皇子在鹿苑。
鹿都请到草中林间游逛,润玉一人在鹿舍中,扫去了旧草料,洗净了水池,新晒的干草铺得厚而暖,小雪守着他左右,撵也撵不走。
衡立在外头,唤了声殿下,半卷的草帘一挑,一人一鹿探出头来。
小鹿一跃上前,把衡前前后后好一番打量。
润玉掸去衣发上的干草,才出来见他。
衡执礼,把傅红雪的伤势如实禀报了,又呈上寒鸦的羽毛,道,小主人说,殿下看了,自会明白。
润玉持着那羽毛,记起曾在边城见过,落日之下,长河之畔,寒鸦争渡的光景,一下明白了七八分。
偏要说,他这三番两次的跟我打哑谜,半句明白话也舍不得捎回来,要我明白什么?
衡一愣,回禀道,属下以为殿下想必一望而知,故而不曾问个明白,殿下莫要生小主人的气。
润玉说,倒是我的不是。
衡才听出,长皇子这话,还真不是冲着他的,只好俯身一礼道,不敢。
小鹿觑着长皇子不悦,跑来蹭他的手背,不成,又衔着他的衣裾扯了一扯,润玉让小鹿搅得无法,抚着它的颈子,就笑了笑。
衡见长皇子不气了,便要告退。
长皇子说,等等。
衡又应道,殿下吩咐。
润玉斟酌了一下,只说了一句,一切小心。便任他去了。
他想问他的小侯爷过得可好,可又不想听。他想听的不是一句好或不好,他想问他,可还念着家。
怕他念着,更怕他不念。他想小侯爷去时,本就伤了心,同他怄着气,又因他一步算错,让他受那样的委屈,在他心里,他还是家么?
润玉把那羽毛拢在袖中,往文心阁阅史册,和八郡十二城的地方志。
他暮至阁中,朝明即去,如是几个彻夜,诸位学士不免受宠若惊。
有的说,读书的年纪可一回都没来过,这是用的什么功?
又有的说,看的不过是风物、地理,说不定放鹿厌了,好觅得些奇鸟异兽来豢养。
润玉从一籍前朝秘史中,寻得一桩异闻,说那一朝更替时,旧朝宫室大火,君王不离其位,与社稷同终,尸身埋在废墟中,未能依制下葬,寒鸦在废墟上空鸣叫,盘桓不去。新朝以为不祥,便夷平故址,辟为通衢,筑楼宇于两畔,成街坊于四方,居数十年,寒鸦并未绝迹。那场大火烧了几日几夜,是在黎明熄的,后来每至天光乍破,就有寒鸦群飞,过巷穿堂,鸣声响彻半城,待白昼升满就不见了。老人们都说,那是前朝故君魂化而来。
今昔一相印证,知是寒鸦记得旧地故人,数十年不改,这般有灵性,记下八郡十二城的山川草木,也未尝是难事。
又悉得边城有驯鸟者,饲喂的寒鸦曾探得敌营消息,报于守城之将,令夏军占得了先机,打了胜仗。润玉念及边城鸟雀万千,寒鸦又非兵马,本无敌我之分,杀不得,亦驱不得,只合以反间之计,令驯鸟者的寒鸦混入周都的寒鸦之中,带回去的消息真假不一,周都只好谁都信不得了。
要往边城走一趟。润玉打定了主意,便将寒鸦泄露军情之事,以及破除之法,连夜写成一章奏帖。
只因此事过于匪夷所思,不便在朝上言明,又因中宫忌讳,不能往前殿单独面见皇上,润玉便等在前殿往后宫的宫巷里。
那是暮春时节,雨和着梨花,淅淅沥沥落个不停,润玉撑伞,立在湿漉漉的青墙下,从过午,一直等到了掌灯。
观星台女官云兮已故去多年了,那天皇上在帘中,见得一人白衣,撑伞,伶仃仃立在宫巷里,一时眼花,急令停了玉辇,欠身,车帘轻拨开一隙,才看清了是长皇子。
润玉收伞,步至道中,端然叩拜,称见过陛下。
皇上正襟坐着,令其免礼,顿了顿,又问了一句,你可好?
润玉平身,不曾抬头,只是答道,谢陛下挂念。
皇上等着,却没听见别的话,只得又问,那你可挂念于朕?
润玉回道,普天之下,难有为夏臣而不挂念陛下的。
答得这般泾渭分明,皇上轻叹了一回,问,什么事?
润玉自袖底呈上奏帖,内侍趋步来接了,又趋步捧入玉辇。
字是朝中上书言事的正体,没有半分横斜,皇上抬头又望了一眼,长皇子跪在雨中,同他隔了十五步,近一步于心不肯,退一步于礼不合,终究还是怨他这做父亲的。
一盏茶的光景,皇上说,看明白了,要我做什么?
润玉回禀,边城重地,我身无君命,就这么去了,只怕有碍军务。
皇上心里明白,有东宫领兵在前,长皇子怕自己一去,那厢要生出什么事端。
于是想出个法子,却并未直言,只说,依你。
润玉叩谢了,便不再多言,只退至道旁,送玉辇远去。
这日见了长皇子,皇上坐在玉辇中,便郁郁寡欢起来。
他登位那天,有御史令持先皇密诏,废观星台,属臣尽逐。此人,是中宫的一位叔伯。
云兮心知一出宫便是永诀,行至宫门,乘押送的侍卫不备,便往回跑,想着,见新君最后一面。
违逆先皇遗命,其罪当诛。她倒在玉阶上时,已身中十几箭,一口气撑到新君赶来,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来,叫你一声陛下。
皇上始终记得云兮在他怀里依依咽气的样子,那时她已褪了朝服,去了冠簪,跣足披发,只是他的妻,是他周岁未足的幼子的母亲。
说好在夫人摇光宫中安歇,那夜雨打檐铃,皇上念着云兮,便只在那儿歇了一夜,并未有宠。
摇光大为不安,令婢子打点了那日当值的内侍,几番打听,才知是玉辇行至半途,重明宫递了一道折子。她便向当着礼部侍郎的兄长哭诉,这事就在朝中传开,一时猜度四起。
未久,皇上下了诏令。诏曰,春汛已至,边河泛滥,当加筑堤防,勤问饥馑。他召长皇子入朝,责其身为皇子之长,疏于垂范,不识于农时,不觉于风雨,故而命其巡按边地,犒赏筑堤之劳役,安抚沿岸之黎民。
朝中便有许多微词,说这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主,皇上竟把此等民生大事交予他,莫不是御心有什么动摇。
那一春润玉旧疾复发,逢着连宵急雨,又是几夜秉烛览卷,不曾安寝,已是咳中带血,可是起行前夜,心中却得了安稳。
他想,总要对得住他的小侯爷用半条命换来的消息。
春草一样蔓生的心绪,一日一日渐遮不住。
藏经阁上一秤棋下到半壁乌云半壁乱雪,傅红雪却向着炉中袅袅的檀香出神,许久未落子。
无字上师只同他对坐着,并不打扰。
他知傅红雪的棋袭了一个人的沉静,全无十六七岁的好胜,倒像大漠中的暗河,流淌时只是不着痕迹,季候一至,则浩浩汤汤势不可止。
那是往常。这夜,竟难掩少年心性,一子一子犯险,尽数杀灭之后,便成困守之局。
待傅红雪回过神来,无字上师悠然向他一笑,道,公子,可是想家了?
傅红雪垂眸不语,忽问,上师,来周国多少年了?
寒音寺的无字上师,在长皇子的名笺上是一个“枢”字。傅红雪这样一问,两人便是相认了。
枢不动如山,如常答他,七十余年。
傅红雪问,为今,还想家么?
枢缓缓道,小主人,可是有话问我?
傅红雪踌躇着,说,殿下……
枢点了点头,许他问下去。
久已不能对人提及那人的只言片语,只不过念出殿下两字,心底万千况味已涌上来,一时竟是哽咽了。
终于能提起了,又无从提起,为掩住心事,只好问了最堂而皇之的一句。
傅红雪道,殿下暗中护持军情往来多年,只为守得一方安宁,满朝皆当他是忝位赋闲,可陛下心里是清楚的,为何不能……
傅红雪说到此处,想起从小到大,长皇子并没给他立过什么规矩,若有,便是不许妄议朝中是非,这仅有的规矩,也不曾说出来,而是长皇子身体力行,譬如一念青之事,不得已同他言明之后,也绝口不提了。傅红雪心知,朝事,皇族之事,不是他当问的,说下去,便是僭越了。
枢听得明白,接道,为何不能,名正言顺?
措辞不甚分明,却是妥帖的。傅红雪轻轻点头。
枢道,小主人可知殿下是龙鱼族血脉?
傅红雪声色未动,眸中却是一惊。
枢道,夏族立国时,夏君身边就有龙鱼族辅佐。我龙鱼族苗裔,生来聪慧,行事缜密,百年中掌管着军情机要之事。可是,秘密太多,握持太久,难免招来猜忌。夏族既倚重于我,又忌惮于我,既要为其所用,又要赶尽杀绝,越是近臣亲卫,越难以善终,芥蒂也就一朝一朝结下了。
枢说,后来有了龙鱼令,族人只听命于令主,夏族要驱策我龙鱼族,只能与令主相商。可到了殿下这一任,又出了差池。先令主早亡,殿下尚在襁褓之中,龙鱼令只得交予陛下。有族人说殿下是皇室骨肉,早与夏族同声一气,难为号令了。故而龙鱼令一日不归还,殿下便是有名无实。何况龙鱼族在朝中军中皆为下僚,莫说殿下无意争个什么名正言顺,就算有意,也是力不从心,断无可能。
此言一出,藏经阁中静悄悄的。
檀香燃尽了,枢起身,起了香笼,拨开香灰,又燃一炷,炉上又是袅袅。
傅红雪记起了长皇子那句人心非我所能左右。当时只觉凉薄,却不知龙鱼一族百年的悲辛,都在那一句里了。檀香向面上一拂,那气息寂静、沉郁,傅红雪一时恍惚,只当是长皇子的苦,一下沁在了他心头。
枢重又在棋秤前坐了,见傅红雪颜色苍白,便问,小主人怎么了?
傅红雪道,上师,我非龙鱼族之属。这些隐情,你本不必相告。
枢笑答,无妨。他说殿下吩咐过,小主人有命,犹如,令主亲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