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未能转暖的秋田地区在暮春的最后一场雷雨结束后,总算是拉开了夏日的序幕,仙北市也迎来了黄金周的旅游旺季,往生院除了被预定了一日的法事之外,每日都要接待比往年更多的香客们。所以三重子几乎都没有等牧智司在电话里提到让她跟车队一起出国的事情,就直接断了对方的念想。
“其他时间我都有办法,黄金周不可能。”
身后倏然而生一阵凉意,通话便戛然而止,她没有回过头,而是像没有察觉到走廊上有另一个人似的缓缓迈开步子跨进和室里,她自然地正坐在矮桌前拿起毛笔,提笔写下即将运送至佛堂的往生者的名字,默念着往生咒时,余光扫到了有影子在靠近。
女人走过她的身后,轻拂过里室的拉门,捧出一套略显隆重的和服放在了边柜上,然后又打开几个抽屉,分别挑出配套的首饰,同时对着她说:“你把手上这卷写完,下午野村会过来帮你穿和服,至于头发……”女人回过头来,看着低头不语只顾着写字的三重子,“你自己解决一下,别丢人。”
大约两分钟后,房间里依然安静,女人一步步走近,在她旁边清了清嗓子,垂下眼瞥了一眼她的字,发出了一声似有若如的轻哼,接着再次开口:“回答呢?”
在听到语气变化的瞬间,她的左手稍稍顿住了半秒,一个笔画重了些许,三重子盯着那个字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沉默地继续写了下去,直到收尾的一行全部结束,她抬起头看向即将离开的人,问道:“我想我应该没有问‘这是为什么’的权利?”
说话时女人盘好的发髻正好有一缕碎发散开挡在眼前,她一边将它拨到耳后,一边回答说:“是的,没有。”
“我知道了,妈妈。”三重子放下毛笔,站起身看着女人走到走廊尽头,整个身子被拐角的阴影吞没,她下意识放松了绷紧的双肩,下一秒却看到那里又钻出了另一个笑嘻嘻的人。
他手拿着一串长长的念珠,身上穿的袈裟一角还沾着香灰,小碎步踱到门前悄悄探头,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留意到那套和服时,他眨了眨眼睛:“西宫女士来过了?”
“光源住持一定要明知故问吗?”三重子也对着他慢慢眨了两次眼睛,接着一字一顿反问道。
“往生院好像有个合作项目不太顺利,”西宫光源抿起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觉得我暂时不在她眼皮底下出现是最安全的。”
作为这个家里唯二的食物链底层,这对父女俩经常表现出一种统一战线的伙伴关系,连西宫女士这样的称呼听起来都像是把传统家族关系拆解成了上下阶级一般。
三重子在祖母面前还能偶尔流露出一点小辈的天真,但面对西宫女士的时候倒只会变成命令接收器,不过做与不做,做到什么程度,就是她自己来控制的了。她其实已经习惯了西宫女士的三板斧,左右不过是被罚而已,罚跪、罚抄、罚禁食,暂时还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新想法。
唯一觉得抱歉的大概是小时候经常会连累堂弟一起被关佛堂,可那也是因为聪聪的性格太好了,明明让三重子一个人在那里待着就可以,他却还会偷偷溜过来给她送吃的,天冷时佛堂的门窗无法严丝合缝关上,堂弟就会拿毛巾裹住灌了热水的玻璃瓶让她揣在怀里。
这么对比起来,本应该和三重子相伴“作战”的光源住持真是个无能的战友。当然她也从不指望爸爸真的能站在自己这边,或者说她似乎从不期待任何人会站在自己这边,非要说的话,她可能会希望佛祖给点面子,而现实存在的所有人她都不认为对方有支持自己的义务。
比如说,光源住持在已经知道晚上的局是什么的情况下,并没有提前透露一点消息给她,于是当一位年龄相仿的年轻男人出现在矮桌的另一侧时,三重子微微蹙眉,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人,攥紧了手腕上的念珠穗子,对方看过来的时候她丝毫不让地在眼神里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大人们谈笑间提到她的字继承了西宫流派的精髓,三重子等了成晚终于找到了能够“犯错”的机会。
她突然扶着桌沿站起身来,熟门熟路打开聚餐的和室最里侧的门,从高柜里抽出半人高的一卷纸,在榻榻米上放倒,然后抬脚踢开,纸卷滚向门前整个儿铺开。碍事和服被她强行扯开露出半边的锁骨,三重子跨开步子站立,两条腿也挣脱了布料的束缚,下摆一直卷到大腿,她将手里的毛笔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下。
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刚刚还坐在这里安静而乖巧的人,下一秒竟成了一副不得体的模样,黑色的墨汁弄脏了白色的足袋,也在她的小腿上留下点点黑色。而被夸奖着老实的男生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粘在了她白皙的肌肤上,全不理会纸上的字。三重子就这样一边写一边说着皈依佛法的帝释差一些转世为驴的故事,说到主人家狠狠抽打驴的时候她甩下毛笔的动作也像是在抽打着什么。*
直到这场见面在她哗众取宠一般的表演中落幕,她心满意足地仿佛胜利者一般看向快步向自己走来的西宫女士。
“那就是您千挑万选的人中龙凤,”三重子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肩与裸露的腿,“我想他应该忘不掉这些了。”
她抢过了她手里的笔,狠狠扔向了门外,听得落水的声音,想来是落进了水塘里,她在盛怒之下依然保持着平稳的语调,西宫家的女人总是这样的。
“喜欢讲天人五衰吗?”她看向不远处架子上的几卷经书,“那默写一遍《法句譬喻经》应该不是问题,佛堂就不用去了,小室足够你用。”
“我知道了,”三重子再次抬头和她对视,顿了好几秒才继续念出,“妈妈。”
这天夜里光源难得当了一次好战友,他从厨房里偷拿了两盒点心,溜去了那间逼仄的小室,两个人同时站进去的话转身都有些困难,关上门之后仿佛一间黑漆漆的棺材。
“得抄一天一夜吧,想气西宫女士有那么多招,你怎么就想出这个了,又不是第一次被骗过来了。”他把点心掰开一小块喂给她吃。
咀嚼了几次强行咽下肚子,三重子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但是眼神里仍然带着晚餐时的那份情绪,她说:“我想我从现在开始不该再接受任何安排了。”
“其实这次这小子还挺不错的,京都的大学生,家里也是开寺庙的。”光源拧开饮料瓶插上吸管,“我还不到四十岁,哪会那么早就找继承人……”
“爸爸,”她打断了他,“我只是觉得我突然成了那头被抽打的驴,它又不会知道自己怀着的是帝释转世,就因为要成全他的皈依,它的孩子就应该被抽打至死吗?”
“说点我能听懂的。”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张脸是可取的西宫光源从来也读不懂那些经书。
“意思是我要皈依我的佛,”三重子拿过了饮料仰头一饮而尽,“即便终究要有一个人坐在那张桌子的另一侧,我也希望那个人是我的选择,不是西宫家的指派。”
一连串文邹邹的长句子让光源思索了许久,喂着她吃完第二块点心之后,他仿佛想通了什么一样,歪过头凑过去小声问道:“你是不是……恋爱了?”
*帝释在临命终时,知道自己即将堕入世间,受胎成为一个做陶器的人家里养的驴子。当他的身体逐渐出现大五衰现象时,他赶紧到佛陀处求法,而此时他却发现自己一瞬间已到了驴腹里,这头驴子不知为何挣脱绳索四处乱窜,弄坏了家中许多陶制作品,主人一怒之下痛打了驴子一顿,并伤及腹内的幼胎,帝释因此逃过一劫。
我的大脑空空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就写了这一章节的情节,因为和时间线没啥具体推进关系,但是我一直有标在大纲上,我就这么写了吧。
天人五衰的这个故事就在西宫女士说的《法句譬喻经》里,我没去翻书,是靠记忆复述的,所以哪里有出入别太在意。
晚安!
大家评论里和我聊聊天吧(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四十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