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莲且开落,纷纷待客来。kanshushen”
黛玉托紫鹃送来的字条上,只写了这样一句诗。
周瑜在灯下展信念了几遍,意思倒不难解。木莲即木芙蓉,现正是芙蓉花开将谢的时令。“待客来”,算作对半月前分别时,自己询问住处、约定拜访的回复。只是城中人家甚多,种有芙蓉的,想来没有百户也有几十户,少不得要寻着落花去找林黛玉住处了。
次日清早,周瑜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算起来初冬将至,这几日母亲和堂伯母一直在准备冬衣,也不知林姑娘和丫鬟是否也准备周全。
照夜白驹呼出一大口热气,周瑜翻身上鞍,驾马出门。晨风带寒,行人寥寥。他尚在考虑该从哪里寻起才好。
“木莲且开落,纷纷待客来。”
□□着,蓦地鼻尖萦绕一股细微清香,耳边马蹄声也轻悄许多。回神一看,脚下一片粉白花瓣铺就,再抬头,只见路边黛墙花窗,挤出一片经霜凝露的粉白花丛,一半犹自盛放,一半业已凋落。
周瑜伸手摘下一朵,拈花细看,果是芙蓉花。不由开眉展眼,会心一笑。四下望望,这巷口小院就斜对着太守府。撇头透过花窗向院里打量,不多时,就见那熟悉的姣花照水似的婷婷纤影迎风迤逦而来。
黛玉自打在丹阳住下,睡眠比在长安时好了不少,但也习惯了早起。她淹留此地,不得回吴郡,故而每日折院里的芙蓉作清供,同瓜果五谷一道供在那碗江水前,以表孝心。
她刚剪下三枝芙蓉,转念想起前日吩咐紫鹃送去太守府的短诗,也不知周瑜是否能发现。自己当初和紫鹃寻了两三天,意外得知太守府外的芙蓉巷有间小院可租。如此一来,与他们做个邻居,倒也相宜得很。
这十几日内,她清晨折花之时,隔三五天就能瞧见周瑜打马经过,意气风发。可他却从未留心她与太守府,不过一街之隔。这般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应诺,但要留书直言住处,又无甚意趣。黛玉执笔思忖,恰巧望见案上芙蓉,灵机一动,写下诗句,卖了个关子。
黛玉转身正要回去,不妨余光扫到花窗,枝叶迷离间露出一张熟悉面孔,正是周公瑾!
“周、周将军!”
黛玉瞧他高坐在马上,手里还捏着刚摘下的芙蓉花,便明了。两人对视相笑,这厢黛玉算了结了桩心思,原先还担忧自己是否写得太过隐晦,有故意捉弄人的嫌疑,万一周瑜并不上心,岂不得罪人?
周瑜原本下了寻上一整日、遍访全城的决心,谁曾想机缘巧合,黛玉正与自己做了邻居。再想想那信笺字句,玲珑心窍,颇有意趣。
黛玉半垂着头,侧身躲在花丛后,把那花叶来回摩挲,不知该说些什么。周瑜也不言语,抱拳施礼,黛玉不明就里,只好还了礼。周瑜调转马头,就这般仓促离去,留下黛玉在原地哭笑不得。
“姑娘?姑娘!”紫鹃见黛玉耽搁许久,出来查看,“早饭备好了,姑娘怎么站在风口里?”
黛玉含笑,探身遥望外面,引得紫鹃也顺着她的视线往花窗外看,空无一人。
“你说奇不奇怪?好端端来了,一声不吭,又走了!”黛玉一噘嘴,拉起紫鹃,“我们不理会,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紫鹃一头雾水,懵懵地点点头。
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工夫,紫鹃就闻得外头传来敲门声,正要去开门。
黛玉在窗下读书,叫住,“且别忙着开,先问问是谁!”
“姑娘这是和谁闹脾气吗?”紫鹃窃笑,应话,“谁人敲门?”
就听门外答道:“敢问是林姑娘府上?”
黛玉听声音不是周瑜,拾起书卷继续看,紫鹃看姑娘没有反应,回道:“是林姑娘府上。”
“哦,我是太守府周将军的侍从。我家将军命我送上拜帖一份,礼物一盒,说他午后前来拜访。”
紫鹃开门收了拜帖和礼物,转交给黛玉。黛玉打开拜帖,上面也只写了一句诗,可与自己那句凑成一首。
“偶得香碎锦,拟作拜帖呈。”
拜帖里还夹着今早周瑜折下的那朵芙蓉花。
黛玉默默念叨,与人往来酬赠诗句,应和成篇,本就是难得雅事。以前在贾府里,姐妹中与她应和的,也就宝钗、探春、湘云三人最多。且女孩们秉性不同,所成诗句常难得融合。宝玉能知她意,可惜宝玉的笔力、才情终究不及几个姊妹。
“姑娘!周将军真是有心了!”
黛玉醒过神,眨眨眼,问:“怎么了?”
紫鹃拎来一只黑漆木盒,打开,里头三层,分别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一盘羊羔冻,一壶桂花酒。
紫鹃一一取出,搁在桌上,笑着解释:“不是周将军送来,我都忙忘了!今儿个是立冬,要吃羊肉驱寒的!”
“是忘了!多亏他记得!”黛玉平日不喜荤腥,但这羊肉汤、羊羔冻却是家乡做法,父母在世时,每年立冬都吩咐下人做来吃。
腾腾热气朦胧双眼,恍惚忆起,铜盆里烧起炭火,烘得满室暖意。母亲给父亲斟酒,不时夹了一块羊肉喂进自己嘴里。
“夫人,少给她吃些,别回头不消化,吐了不说,白白遭罪。”
“我看是爹爹自己要吃,怕我抢你的!”
“哈哈哈哈哈……”
“姑娘……”黛玉对着汤碗垂泪,紫鹃知她定是想起父母,叹息,“姑娘再不吃,就凉了……”
黛玉摸出绣帕,拭去颊边泪珠,默不作声慢慢吃完了一碗汤。
周瑜早间得知黛玉住处,又在窗下偶然撞见她前来摘花。待要进屋相谈,思及自己终是男子,虽与黛玉有旧,他二人并无私情。叫邻里旁人见了,万一传出闲话,有辱女儿家声名,不是大丈夫所为!
况黛玉是名门之后,不过暂且寄身小院,自己贸然进门,着实不够尊重。于是只在马上行礼,回去后书写拜帖。
正为准备礼物发愁,黛玉识礼,贵重礼品怕她不收,过于轻贱的又不足以表达心意。左右为难之时,听下人说今日是立冬,送来羊肉汤,自己还没喝,就让厨房做好两碗新的来,并上好的羊羔冻和新酿桂花酒,一道装在漆盒里,挑了妥帖的人送去。
拜帖送完,周瑜思前想后,起身来到母亲房中,见母亲还在准备寒衣,上去道:“拜见母亲。”
“瑜儿一早不是出门去了?怎又回来?”
周瑜有些不好意思,浅笑道:“孩儿午后要去拜访一位朋友……特来向母亲求助?”
自打周异去世后,周瑜渐渐成长,独当一面,来找母亲求助还是稀罕事,周母顿时起了兴致,“哦?瑜儿直说就是。”
周瑜在母亲身边坐下,摸摸寒衣,“母亲可还记得十余日前和您见面的那位林姑娘?”
“怎么不记得?你父亲在时还同我说起她一家。”周母心里有了几分数,故意把话绕开去,“我未嫁与你父亲时,便在闺中听闻吴中名士林如海,相貌堂堂,脾性温润。他夫人又是公府千金,所生的姑娘自是不错!”
“母亲……”
“你父亲和堂伯,还曾同我说起,你与那林姑娘是玩伴,年貌相当。要不是她母亲早去,她被送去京城,兴许她现在早就陪我一道准备我们全家的冬衣了。”
“母亲!”周瑜面红耳赤,“儿子是看林姑娘主仆独居且乏人照拂,恐她生活上有难以周全之处,所以想请母亲帮忙而已。平白无故惹出您这一通话来!”
周母憋笑不住,眼下泛起笑纹,收收脸色,“好!有何不好!替你做得一时借口,来日……”
周母知他素日为人,不过分玩笑,改口道:“也算是行好事!”
及至午后周瑜出门,周母替他准备好衣料、披风等,包好交与侍从,交代:“她一个女孩儿,贴身穿的衣物你不好随意相赠。不如以我名义,送她衣料和御寒外衣,她定愿意收下。”
“多谢母亲!”
知道黛玉就住在街对面的芙蓉巷,也不用骑马,周瑜和侍从步行过去,敲开院门。
“这是我母亲送与你姑娘的布料衣物,还请收下。”
紫鹃忖度不是贵重礼物,还很合用,欣然收下。引周瑜进了正厅,沏茶招待。
“周将军稍等,我们姑娘马上就来。”
“不急。”
黛玉本是金奴玉婢照料大的小姐,如今在这小院栖身,周瑜忧心她生活不惯。可自进门来,院落整洁,足见洒扫勤快。角落里种着一大排芙蓉花,落英满地。台阶下还新植三两株兰草。屋内摆设不多,所幸一应用具齐全。一番细心查看下来,稍稍放心。
黛玉装扮好出来,见到周瑜便谢道:“将军出手相助,又送礼过来,妾身感激不尽!”
“林姑娘不必如此,都是应当。”周瑜案上摆着自己早先送来的木盒,“不知羹汤滋味合不合口?”
紫鹃上去把漆盒转交给周瑜侍从,连声赞道:“怎会不合口呢?我们姑娘难得全吃下了。”
“紫鹃!”黛玉犹豫片刻,苦笑,“我在北方多年,家乡滋味竟是久违了!”
周瑜见她伤怀,赶紧转移话题,“姑娘切莫伤悲!孙伯符乃长沙太守孙坚之子,骁勇善战,此番前去,不日便可得胜归来。到时江南安定,瑜定护送姑娘回乡。”
黛玉看周瑜处处小心,轻笑出声,“将军未免太过见外了。妾身知道将军……还有周伯父心善,多次相帮。我虽为女子,也有谋生之法,将军不必担忧!”
周瑜不曾料到这话,“姑娘有何方法?”
黛玉明眸盈盈,“将军见识广博,可曾听闻过涿郡卢植、北海郑玄?”
“当然听过,皆当世名师!”
“卢子干、郑康成二位,名著海内,学识渊博,广收门徒。妾身不敢与他们相比。但妾自幼读书,虽为女子,亦能下笔属文。附近邻里知我略懂诗文,又是从京城而来,托我教习女儿。不怕将军笑话,黛玉眼下正做着女先生!”
周瑜由衷发叹:“姑娘才学,从那句诗中,公瑾便有所体悟。世之男子须受教育,女子亦然!姑娘能有此志,在下佩服!”
“将军过誉!不过是认字读书罢了!”
“并非过誉。”周瑜复又坐正,恭声道,“那日在江上,听闻姑娘弹奏《高山流水》,琴音清雅,久久难忘。姑娘可否再弹一次,容瑜讨教技法?”
黛玉命紫鹃取琴过来,周瑜笑言:“姑娘这下真是‘女先生’了!”
黛玉掩口一笑,“都是我刚才说话不小心!自夸了一句‘女先生’,将军越发开起我的玩笑来了!我可不敢再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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