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193年）

“陆家怎么连神女都想要，也太贪心了吧。”

“说什么伴读，其实就是想把神女纳为己有。”

年幼的女孩子将帽檐压得更低了一些，她只是木然地跟着陆太守派来的侍卫，周围的百姓的目光和议论一刻不停地环绕在她的周身。

“哥，要不然我们还是——”

“嘘。”

兄长压低声音，只是一个语气词，便让女孩子闭上了嘴。

“把神女还给我们！”

突然，从群众中响起呼声，接着，这呼声越来越大，一瞬间，那周围的人们就像是被鼓舞了一般，齐声高喊着“把神女还给我们！”

那气势愈发高涨，甚至连往日里那些慈眉善目的长者们都开始叫喊，人们开始举起手中能够当做武器的东西，似乎浑然忘了，他们能够在外面天下大乱时、还能够有安居之地，完全是因为陆太守的治理。

“把神女还回来！”

突然，有人冲出了群众，奔着陆家的侍卫而来，幼小的神女记得她，那是第一个愿意让孩子喝下神女赐予的符水的女人。

“啧。”

时间，在兄长的咋舌中，放慢了。

女人脸上的愤怒，侍卫脸上的无奈与冷漠，剑从剑鞘中被拔出。耳朵里传来一阵尖锐的长鸣。

不要，不要，要是被刺中的话，会死——

住手，住手，不要攻击他们，我不是什么神女，我只是个骗子，不要为了一个骗子豁出性命！

啊，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到底为什么这些善良的百姓，会在此刻对着保护他们的人举起武器。

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

……

三年前，汉室统治崩塌，军阀四起，天下大乱。

一年前，神女还不是神女，还只是个大名叫“童曦”、表字“朝旭”的小女孩。这一年，出身吴郡四大家族之一的陆氏的母亲，担心孩子们继续留在原地、迟早会被卷入征伐中，于是带着家中还未成年的三子、四子和小女儿一同逃往庐江，投奔庐江太守陆康。

然而，就在他们奔逃到半路时，意外突然发生了。

“没了，没了，怎么会没了，你们两个的名刺和玉佩呢？”

“不见了。”

哪怕是九岁的孩童也知道，名刺和玉佩是唯二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谁能想到竟然在入城后消失不见。

“我们直接去找他们吧，他们一定会相信的。”

“拿什么相信？”三哥、或者说是现在年龄最大的孩子崩溃地捂住头，靠着阴湿的墙角蹲到地上，他的头发上和衣服上还沾着母亲的鲜血——这是他们在被山贼袭击时，母亲用早已生疏的刀剑为孩子们断后的证明。

母亲已经死了，他们三兄妹身上没有一分钱、也没有证明身份的物品，换句话说，他们现在一无所知。

“那个，星泽哥，我饿了。”

“饿了，啊，是啊，我们也好久没吃饭了，得吃饭啊。”朝旭的声音叫醒了蹲在地上累到要睡着的三哥，“你留在这里，我和、我和老四去给你找点吃的。然后，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对了，你先把这个穿上，衣服都破了，别着凉。”

“这是什么？道士服？好臭……”

“别嫌弃了，能保暖就不错了，乖，我们走了。”

朝旭得承认，兄长是对的，自己在逃难中，被划破了衣服，虽然运气很好没有受什么伤，但衣服已经被划开，多少有些不体面。

套上那宽大又厚重的道士服，倒确实让她暖和了不少。

哥哥们去寻找食物，她听话地站在原地，站累了又蹲下。无聊到了极点时，孩子总会想找点事情做。

于是，她开始数地上爬过的蚂蚁，就在这时，她的耳朵里传来了人群的说话声，而那说话声越来越近，似乎是从街道那头开始靠近。

谁，谁在那里？哥哥，哥哥在哪里？

她的心砰砰直跳，终于，那些声音不再靠近。

“……又是孩子吗？真是中邪了。”

“说是一整晚都在苦恼，男人女人都没办法，只能找了道士来辟邪。”

“小孩子一定是受了委屈才会哭闹，哎。”

道士，辟邪？

朝旭的好奇心突然冒了出来，浑然忘了哥哥们要自己留在原地的嘱咐，猫着腰钻进人群中，仗着自己身上的道士服，愣是顺利混在道士们的队伍最后，跟进了那户墙体已经破破烂烂的人家中。

或许是因为穿着道士服，周围的人们并没有在意这里多出了个小女孩——或许是讲她当成道士们的学徒了。

如外面的看客们说的那样，孩子一直在哭，朝旭听得出孩子哭累了，但好像真的有什么在驱使着他不要停下。

只见领头的那人询问了妇人的情况后，煞有其事地朝着身后的随从伸出手，随从们动作迅速地端出一个盘子。

朝旭努力地垫着脚，依然看不清盘里的东西，那道士掏出一张符纸，开始在屋里起舞，她想要学习，却被那混乱地、毫无章法的舞蹈迷糊了双眼。

“妖人，退散！”

“妖人，退散。”

她小声地重复着这句话，那妇人将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婴孩，虔诚地将孩子递给道士。

朝旭以为那道士要展现什么特别的本事，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自己错过了施展道术的瞬间。

然而。

“……那是什么……”

血，染红了她的视野。如果说母亲被山越杀死之前，已经让四哥带着她先跑一步，她并没有看见母亲被杀的瞬间，如果说沿路看到的尸体大多数是饿死中途，如果说她过往为数不多看到的血，是干涸在地面上的死血。

那么现在，映入她的眼帘的，便是那还在流淌着的、鲜活的、飞溅而出的血。

“这是，在做什么？”

一根，两根，那粗大的银针啊，就这样一根接着一根扎入孩子的身体，朝旭吓得连移开视线都忘了，可道士们乃至那孩子的父母们啊，却无人觉得不对。

“住……”

她想要发出声音，想要阻止他们，嗓子却好像被堵住了那般。

一时间，她的耳朵里好像只能听见那针一下又一下、一根又一根撞上骨头的声音。

“住——”

突然，她的眼睛和她的嘴都被一双宽大的手盖住，那血腥的场面也在同时，被黑暗取代。

我也要，我也要死了吗？

“不要看。”然而，那声音却无比温柔。

噗通，噗通。

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因为紧张，她的心跳声响个不停。

“往这边。”

“小心脚下。”

她被他捂着眼睛牵引着，一路向后，一路退到那骇人的屋外。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没有太久，只是因为在黑暗中才显得很久——眼睛上的手被移开了。

“笨蛋！我不是和你说不要乱跑吗！还混到人家骗子的队伍里，你知道你要是被抓住会怎么样吗！你想过后果吗！”

“好啦，人没事就好。”

在光到来之前，是兄长劈头盖脸的责骂，若是以前，朝旭肯定要回几句，但这一次，她却觉得兄长的责骂那么的动听。

“……”她无言地抱住了兄长，这个动作似乎也让兄长的责骂停了下来，“对不起……”

“……道士，都是些骗人的家伙。”兄长说，“但是只要让人相信真的是道士，就很容易得到地位和钱。”

“那是在杀人。”

“……”

回应朝旭的，是兄长绵长的叹息。

她的心跳声渐渐平复后，松开手，想要寻找那个将自己从黑暗中带出的身影。

记得那声音听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应该也是个小孩子。

然而，她环顾四周，都没有找到符合年龄与身份的男孩。

“你在找谁？”

“刚才是谁带我出来的？”

“刚才是——咦——”兄长好像也才反应过来，“不见了。”

“定是因为光顾着看你平安，忘记去在意人家了。”四哥适时地摇头。

“下次遇到的时候，再和他道谢吧。没事，我记得他的脸。比起这个，”星泽拍拍朝旭的肩膀，“妹妹，听我说，我和你四哥想了个能让我们都活下去的办法。”

“什么？”

“你来成为‘神女’吧。”

“不不不，我做不到，我哪里是什么神女，我哪有那种本事。”

“听着，妹妹。”兄长按住朝旭的头，道，“你不需要真的是，你只需要让他们相信你是。”

“可这不是骗人吗？”朝旭拼命地摇着头，她的声音也不受控制般增大，“这和、这和刚才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我们为什么不能回自己家？阿娘也一定想回家！我们可以带她回去吗？”

“阿娘已经下葬了！她交给我们的信物也被小贼偷了去，那陆家的门童没有看到信物就不认我们，一路饿到这里，我与星泽拼了命才偷来了一些五铢钱，但是钱花完就没有了，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

“星泽，换我来说吧。”眼看着妹妹哭闹的动静要引来路人围观，四哥推开三哥，几乎是平视着对没有比自己矮上多少的妹妹，说，“妹妹，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些道士没有任何本事，却因为能让人相信他们是道士，于是得到了尊重、得到了钱。还记得妈妈说过什么吗？”

妈妈说过什么。

“十个道士九个骗子。”她和岁恭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对。但是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不伤人，我们救人。”

“救人？”

岁恭的说法让朝旭的抗拒心减弱了不少，她也开始有力气听岁恭将话说完了。

“我打听过了，五斗米教的治病方法，就是画个符沾点水，再喂点粥，病就好了。这种程度我们也能做到。只要能治好人，那就能让人相信你是‘神女’，只要能治好病，那些人也就不会被假道士骗死。”

“可人家是真有道术，我们哪会——我不想骗人——”朝旭差点又要尖叫，她的嘴立刻被童四哥捂住，直到她安静，那手才松开。

“妹妹，”四哥说，“只要我们攒够回家的钱和食物，我们就回家。”

“我不要骗人......”

“你不骗人，就是别人骗人，你想再看到那些骗子害人吗？”

星泽的这一句话，让朝旭在瞬间又被带回了不久前看到的场景。染血的钉子如同诅咒一般插入幼童的身体里，明明是杀人，却说这是驱邪，这不对，这不对，这太不对了。

“我……不想。”朝旭痛苦地摇头，似乎这样就能让刚才看到的场面从脑子里挥去，“但是，符可以解决，粥要怎么办呢？我们自己都喝不起粥了，还能给人分吗？”

朝旭一句话问的两个兄长语塞，最后，更为年长的星泽憋红了脸、道出一句自以为颇有长辈风范的话：“你别管。你演好神女就行。”

“童星泽，你不会又要和岁恭去偷吧。”朝旭自知说不过兄长，气势弱了很多，“要是被抓住，你们会被打断腿。”

星泽用力地揉乱自己的头发，然后有些烦躁地说：“我再去给那门童磕个头，求他让我见陆太守。妈妈说，陆家主人很好，就算是非亲非故的人也会愿意施以援手，这也是陆家能够在这里立足的原因。我去和他谈谈，我就不信他能对自己城里的那些骗子无动于衷。”

说完，他转过身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大步地朝着巷子的阴影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