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也不想回去。
窗外暮色渐浓,蝉鸣混着晚风穿过木窗,陆议的笔尖重重地落在快要写完的家信上。距离孙权将孙策的女儿赐婚给他后,已经过去了好多个时日。
孙权赐婚那日的场景却在瞬间又在眼前浮现。孙氏的喜轿停在陆家门前,孙策之女孙茹披着代表喜庆的盖头步入陆家,他却觉得那盖头下蒙着的是陆家满门的血泪。
虽然诸葛瑾尝试着安慰他说:“权当养个通房,不必走心。”
道理上,他知道那时的孙策是奉袁术的命攻打庐江,他也知道孙策去世时,他的女儿们都还是孩子,不应该为父亲的罪行承担。更何况他和陆绩也已经决定在孙氏的麾下效力,他不该针对一个小女孩。
......可是情理上他做不到。每当看见孙茹的眉眼,祖父临终前的模样、陆绩哭闹的每一个夜晚、处理不完的丧事……诸多的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孙策攻打庐江城时,陆家所有能提起刀剑的长辈尽数被屠,如今却要他与仇人之女同床共枕,这哪里是娶亲,分明是剜他心头的肉。
但他不能拒绝,陆绩拒绝了联姻,于是被送去了交州。陆绩走之前把陆氏的事务又托付给了陆议,如果陆议再拒绝......
他不确定陆家还能不能承受起下一次的动荡。
“唉。”
想到这里,叹气声更加沉重。
“老爷,孙姑娘问您今晚是否回去,需要安排厨房给您准备晚饭吗?”陆家的亲信从屋外走来,小声地询问道,“孙姑娘说,您总是不回去,对小公子的影响也不好,就算是为了孩子,偶尔也回家吃个饭。”
若不是因为你在,我怎么可能不去看她的孩子。陆议下意识在脑海里反驳。他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朝旭的面容在眼前闪过。
若不是为了护住家人,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我知道了,我今天会回去。”
“小公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2,
“阿爹好久不回来吃饭了。”
饭桌上,陆延大口地吃着厨房做好的饭菜,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孩童特有的朝气。比起完全无法接受孙茹的陆议来说,陆延到底是孩子、似乎已经习惯自己的家里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不过这多少也有陆议没有让陆延背负对孙氏的仇恨,所以没有和他细讲过去的事情的原因在。
陆延还太小,太早说对他没有好处,还可能因为说漏嘴,给陆家背上本可以避免的罪名。
另一边,孙茹正无言地给鱼肉挑刺,似乎知道陆议不喜欢自己,自己最好保持沉默。
“最近要做的事情多,没什么时间。”陆议沉着声音,“不要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嘴里东西吃完了再说话。”
“哦。”陆延撇撇嘴,闷声吃饭。
到底是长身体的年龄,他吃的飞快,转眼一碗饭下了肚,孙茹见状,熟练地让侍奉在一旁的仆人给陆延添饭,又熟练地往陆延的碗里夹他喜欢吃的东西。
“老爷要添吗?”
陆议很感谢孙茹没有用夫妻之间的称呼他。尽管孙茹说话的声音温温柔柔,但却依然像针尖般扎在陆议心上。
“不用。”
他别过脸,余光瞥见孙茹悄悄放下了手中的饭勺,神色有些失落。
一顿饭下来,陆议除了纠正陆延的几个吃饭习惯,问了陆延的学习情况外,几乎什么都没说,因为要和不想见的人吃饭,他的气压也比往日里低很多,甚至有不怒自威的意思。
侍奉在旁边的仆人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刺激到陆议。
但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阿爹咋了,心情不好?”陆延吞下嘴里的东西,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似乎有些吃饱了,他便问出了心里的疑问,“还是吃坏肚子了?”
“没事。”
陆议拒绝回答。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不想和你小妈吃饭。
“我明天想去街上。”
“功课做完了再说。”
“我想买玩具。”
“你都几岁了还买?”
“你怎么什么都不许我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陆延有些生气了。
不过陆议听得出,陆延并不是因为陆议拒绝了他的请求生气,更像是陆延本来就想要生气,于是故意说出会被陆议拒绝的话,然后让自己的怒火可以发泄出来。
“我和你娘就你一个孩子,你娘远在异地,我必须对你负责。”
于是,在这句话之后,那个有几分像她的孩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负责什么?你多少天不回来吃饭了?整天都在府里工作,工作比家还重要吗?阿娘不在这里,你能不能负起责任?”
“你说了半天,就只是想说这句话吗?坐下,你娘和我都没教过你,吃饭的时候可以拍桌子吧?”
陆议的淡然更加激怒那个正在成长期的孩子。
“我娘也没教过我,不想回家就可以不回家!”
“我说了,坐下。”陆议的声音冷得像冰,仿佛能冻结时间,“吃饭不许说话。”他的眼神严厉,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陆延狠狠地盯着陆议,他梗着脖子不肯坐下,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我娘在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你娘没死。”
陆议的淡然和冷漠,让陆延想要发泄的怒火一次次打在空气中,最终,那孩子留下一句:“我吃饱了。”就转身离开。
孙茹望着陆延离去的背影,轻声道:“老爷,孩子只是想你多陪陪他。”
陆议却只是目视前方,冷漠地回道:“我的家事,不劳孙姑娘费心。”
若是她在,她一定会在这时埋怨自己,怎么不让孩子把饭吃完再发脾气,饭不吃完怎么行,然后念叨个半天。
光是想象她埋怨的模样,陆议的心里就忍不住涌起一股暖意。他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了笑意。
只是,或许是他不准备给孙茹眼色,从始至终没有往她的方向看一眼,丝毫没有注意到,孙茹皱着眉头盯着自己,似乎有什么话想和他说,却又在收拾碗筷的仆人中,将想说的话咽进肚子里。
3,
夜深人静,陆议正要歇息,却听见敲门声。孙茹站在门外,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爷,方便谈谈吗?”
孙茹仰着头,眼底里似乎堆积着怒意。陆议不明白她有什么不满,但看起来,如果他拒绝和她私下谈,她就要站在他的门口,让府里的人都听见他们的谈话。
“进来吧。”
陆议让开了路,他看见她驱散了仆人,大步走进他的房间,并反手将门闩拉好,在屋内忽明忽暗的烛灯中,气氛居然有些暧昧。
......持续到孙茹开始展现孙氏的脾气为止。
“老爷,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知道你还在想你远方的妻子,我知道你不想接受我叔叔给我们的婚姻。但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孙茹开门见山,她的音量也随着话语开始增加,“你知道父亲如果一直不回家,对孩子的成长会有什么影响吗?他不是朝旭阿姊的儿子吗?你不会觉得只要给他饭吃,给他找教书先生,时不时带他参加各种应酬,就是对他好了吧?”
陆议皱起眉头,想要反驳,但孙茹很显然没有想给他说话的机会的意思。
“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吗?知道他喜欢读什么书吗?知道他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知道他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吗?你一个当爹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当什么爹?你讨厌我到连你自己儿子都不管了吗?”
一连串的责问让陆议的脾气也冒了出来,他本就不喜欢孙策的女儿,不接受这段婚事,更不接受孙权同时以“你要是不情愿,我给你个新名字,‘议’字听起来太激烈,‘逊’字听起来温和点,你就用‘陆逊’这个名字,和我孙氏联姻的是‘陆逊’,不是你‘陆议’。”的名义,塞给自己的新名字。
那哪里是换个名字骗自己,那分明是压着他,要求他不仅要用联姻、还要用接受孙氏赐予的新名字来表达自己对于孙氏的忠诚。
陆议可以忍受这些可以说是“屈辱”的事情,哪怕孙权抢走了他的妻子,哪怕后来还假惺惺地征求他的意见:“我发现诸葛孔明也对她有意,我想她在我这里还要忍受我的妻妾,要不我就成全一下他们?当然啦,你是她的原配,我肯定要你的同意才行”。
......只要能让孙氏放下对陆家的戒备、让陆家重新得到恢复曾经辉煌的机会,他都可以忍受。
家族的未来大于他自己的意愿。
但是现在,这个他自认为忍辱负重接下来的联姻对象,居然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哪里能忍,于是,他立刻用激烈的语气回道:“长生最喜欢吃的是我妻子从孙府带回去的橘子味的糕点,那糕点只有孙府的厨师会做。喜欢的书是《山海经》。最喜欢的是鲁子敬送给他的一整套战场沙盘套组玩具。
“上一次生病是三个月前,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拉肚子,在家里躺了三天。你怎么知道我没关心他?他是我儿子,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我对他严格都是为了他好,我不想他接手家族事业的时候,和我当年一样无助!”
陆议本以为自己的回应能让孙茹吃瘪,没想到,那孩子却发出了如同嘲笑般的笑声。
“你笑什么?”
“你真是很久没关心过你儿子了。小孩子的新鲜期过得很快,他早就有新的喜欢的东西了,他上一次生病是十天前,偷跑出去玩的时候,喝了池塘里的水,回来上吐下泻,半夜找医师来看病吃药,折腾了一晚上才好。”孙茹道,“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不想管你们家的事情,但你儿子受了委屈没地方哭,大半夜跑到我房间里,我也没办法。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忍忍我。朝旭阿姊现在已经嫁给我叔叔,我叔叔绝不可能再把她还给你,你们不会再有孩子了。他要是被你自己害死,你就没有选择了。”
一番话下来,在陆议耳中听来更像是在挑衅。
但他的怒意在攀升一段时间后,在注意到孙茹下意识攥紧裙摆的动作后,又坠回了原地。
“你叔叔是不是给你要求,必须生下陆孙氏的孩子,不然就不许你回家认亲?”陆议冷静地说出这句话。
他立刻看到孙茹的眼底出现了惊慌。
“没有这回事。”
“你叔叔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很清楚。”
陆议没有说破所有话,但他从孙茹的表情中确信,孙权大约确实对她说了类似的话。她倔强的眼睛里开始闪现出泪花,只是她紧咬的嘴唇又不许她将脆弱和无助放肆地表现。
“你叔叔有的时候会说有些过分的玩笑话,他多半只是逗你玩。”陆议到底是心软了,说到底,孙茹只是个孩子,他无意惹哭一个孩子,“本意应该就只是和‘早生贵子’一样的吉祥话。你没必要让这种话成为负担。”
“......我的使命,就是嫁给你,生下象征陆氏与孙氏交好证明的孩子。”她似乎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除此之外,都不重要。大家都是这样。临出嫁前,阿娘说,朝旭阿姊问过她,如何确信自己爱上了我的阿爹。阿娘说她想了很久,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她还没来得及爱上我阿爹,她只是个战俘,她没有选择的权力。但阿爹对她很好,在有限的时间里给了她很多的关怀,如果时间再长一些,她或许真的会有感情。”
“......”
陆议大概猜到了孙茹接下去要说什么,他已经想好了拒绝的话语,只是出于礼貌,他没有打断她。
“一开始没有感情也没关系,以后会有的。你现在讨厌我也没有关系,只要你配合我完成我的使命,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孙茹勉强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再说了,熄灭了烛灯,你看不清我的脸,我也看不清你的脸。你们男人不是只要是女人就行吗......你把我、把我当成朝旭阿姊怎么样?”
说出这些话,似乎用完了她所有的勇气。她的脸在烛光中,映成了暖色。
一个女孩子主动对比自己大很多岁的丈夫提出这种要求,确实令人佩服。
陆议如果不是确定孙茹也不喜欢自己,大概会以为她已经在这几个月的相处里爱上他了。
“你知道我做不到。”陆议说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答复,“我所爱的人,此生只有她一人。长生如果真的出事了,陆氏的家业会转回给阿绩,或者由我弟弟来继承。但你说得对,长生是我和她唯一的孩子,我确实应该多关心他一些。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不能因为逃避一件事而给另一件事留下悔恨和遗憾。”
“……你明白就好。”孙茹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却带着深深的疲惫。她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4,
这一晚,陆议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他的妻,她穿着淡青色襦裙,在月下拉着他的手奔跑,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纱,发间的玉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梦见他们一起在大半夜爬上屋顶,她牵着他的手数星星,还模有样地给他讲占星测算之术。讲着讲着自己开始犯困,然后躺在他的胳膊上睡着了。他看向她的侧脸,看见她侧过身,将自己蜷缩起来,缩进他的怀里,发丝扫过他的下巴,痒痒的。像小猫一样可爱。
他梦见自己将她抱起来,送回到床上,梦见她突然睡醒、朝自己撒娇,要自己晚上陪她睡觉。
他还梦见,她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身下对他不断地说着“我爱你”。
梦见她的呼吸炽热,喷洒在他的脖颈上,带着醉人的香气。
梦见她用鼻尖蹭过他的脖颈,似乎在闻什么,轻声说:“你知道你很好闻吗?”
梦见她贴着他的胸膛,呼唤他的名字,声音带着满足与幸福。
梦见她精疲力尽躺在床上,要他帮她擦拭身体。她的眼神里满是依赖,像是他是她的全世界。梦见她故意用**的脚搭在他的肩膀上,要求他先帮她擦脚,还调皮地说:“伯言,你最好了”
......
梦境里,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没有事情要做,没有公务要忙,没有战乱,没有插足者,他们牵着手,从少年走到白头。在江南的雨巷里,她撑着油纸伞,对他回眸一笑;在塞外的草原上,他们骑着马,迎着风奔跑;在节日里,她拉着他的手,兴奋地穿梭在人群中,品尝各种美食,欣赏着各色的花灯。
又在梦境的最后,他们躺在一起,她最后一次说着“我爱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飘散在风中的花瓣。她的手渐渐从他的手中滑落。他想要抓住她,却只抓到一把虚空。
……
5,
他醒了。
睁开眼睛,周围还是一片漆黑。梦里的回忆渐渐散去,胸口却浮现着淡淡的酸涩和苦楚。
“下一次述职是什么时候......我想你了......”他下意识地呢喃着,再次回到了梦境中。
陆议篇之四:枉为人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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