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城繁华的尘埃仿佛才刚刚在萌萌的衣角上落定,新野的天空就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阴云笼罩了。大人们口中的“曹操”二字,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她小小的世界里激起了惶恐的涟漪。她不知道曹操是谁,只知道这个名字让爹爹眉头锁得更紧,让刘伯伯脸上的忧色更深,也让子龙叔叔和其他伯伯们的身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骤然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院子里不再有子龙叔叔教她枪法时沉稳的指导声,前厅也听不到张伯伯爽朗的大笑。爹爹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常常她睡下了才归来,天未亮又离去。偶尔见到,他身上总带着一股风尘和墨汁混合的疲惫气息,连摸摸她头顶的动作,都变得仓促而心不在焉。
萌萌被严厉告诫不可随意出院门,她只能趴在窗口,看着外面一队队兵士匆忙跑过,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她听不懂的号角和马蹄声,一日响过一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令人不安的味道,连院子里那几棵刚刚抽出新芽的树,仿佛都蔫蔫地耷拉着枝叶。
没有人再陪她玩,没有人给她讲外面的故事。她独自描着红,写着字,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熟悉的、被呵护的平静日子,像指间流沙一样,抓也抓不住。
这一天,那种不安达到了顶点。
午后,天色阴沉得可怕,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突然,院门被猛地撞开,爹爹诸葛亮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散乱,深衣的下摆沾满了泥点,脸上是萌萌从未见过的急迫甚至是……一丝凌厉。
“萌萌!”他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收拾你的东西,只拣最要紧的,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离开?萌萌愣住了,茫然地看着爹爹。离开去哪里?这不是他们的家吗?为什么突然要离开?她舍不得这个刚刚熟悉起来的院子,舍不得……她心里还隐隐期盼着,等这阵忙乱过去,子龙叔叔还会回来教她枪法。
见她呆呆地不动,诸葛亮眉头紧锁,语气更加急促:“快些!没时间耽搁了!”
萌萌被爹爹的语气吓到了,心里又满是不情愿和困惑。她慢吞吞地走到自己的小榻边,看着那些娘亲给她准备的小衣服、爹爹给她做的矮凳、子龙叔叔给她买的书和那个她一直好好收着的、包着白兔玉簪的小布包……每一样她都觉得是要紧的。她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小手犹豫着,不知道到底该带什么,动作磨磨蹭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的喧嚣声、马蹄声、隐约的呼喊声越来越清晰。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院门方向,焦灼如火燎原。他再看向女儿那慢吞吞、毫无效率的样子,一股火气夹杂着巨大的压力猛地涌上心头。他知道孩子不懂,但危机关头,容不得半点拖延!
“你在做什么?!”他几步跨到萌萌面前,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严厉的斥责,“让你拣要紧的!这些玩物带去何用?逃命要紧!怎地如此不知轻重缓急!”
他从未用这样重的语气对她说过话。那话语像冰冷的石子,狠狠砸在萌萌心上。她猛地抬起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爹爹。委屈、害怕、不解,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
她不知道什么是“逃命”,不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她只知道爹爹凶了她,为了她舍不得这些她认为“要紧”的东西。
诸葛亮看着她瞬间盈满泪水的眼睛和煞白的小脸,心中一刺,涌起一丝悔意,但形势逼人,他硬生生压下那丝柔软。他不再多言,一把扯过一块包袱布,目光快速扫过萌萌的东西,几乎是粗暴地将几件厚实衣物、那几本启蒙读物和那个装着玉簪的小布包囫囵塞进去,打了个结,随即一把将还在发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萌萌拦腰抱起!
“哇——”身体骤然悬空,委屈和恐惧终于冲垮了堤坝,萌萌放声哭了出来。
诸葛亮充耳不闻,抱着她,拎着那个小小的包袱,疾步冲出房间,穿过院落。院子里一片混乱,仆从奔跑,车辆嘈杂。他径直走到一辆早已准备好的、看起来十分简陋甚至有些破旧的马车前,毫不犹豫地、几乎是用扔的,将还在哭泣的萌萌塞进了车厢里!
“坐好!不许出来!”他丢下这句毫无温度的命令,“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车厢里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从木板缝隙透进的微弱光線。萌萌被摔在硬邦邦的木板座位上,屁股生疼。她爬起身,透过缝隙,只看到爹爹利落地翻身上了一匹牵过来的马背,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便一夹马腹,冲到了队伍的前方,身影很快没入混乱的人群中。
车厢摇晃起来,显然队伍已经开始移动。颠簸、黑暗、陌生、还有爹爹刚才那前所未有的严厉和粗暴……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淹没了他。她缩在车厢最角落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袱,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压抑地啜泣起来。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她不敢哭出声,怕引来更坏的后果。她好想娘亲,想隆中那个温暖的、永远不会凶她的茅庐。她也好想子龙叔叔,子龙叔叔从来不会这样凶她,他会耐心地跟她说话,会保护她。
子龙叔叔在哪里?
这个念头一起,萌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止住哭泣,努力扒着车厢的缝隙,睁大眼睛向外张望。外面是混乱移动的人腿、马蹄、车轮,尘土飞扬,人影幢幢。她努力寻找那个熟悉的、挺拔的白色身影,那个会让她安心的身影。
可是,没有。
哪里都没有。
骑马的兵士穿着不同的衣甲,走路的百姓面带仓皇,她看花了眼睛,也没有找到她的子龙叔叔。他就像之前消失的那些伯伯一样,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中,不见了踪影。
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萌萌绝望地缩回角落,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衣襟。小小的身体随着颠簸的马车一摇一晃,像狂风暴雨中一片无所依凭的落叶。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不明白爹爹为什么那么凶,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跑,更不明白,为什么在她最害怕的时候,那个答应过要保护她的子龙叔叔,却不在了。
车外,是弃城逃亡的仓皇与悲壮;车内,是一个五岁孩童被恐惧和委屈填满的、无声哭泣的世界。历史的洪流裹挟着个人命运,滚滚向前,不容一丝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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