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汉仪》全书是在如今的天子还在长安时,着应劭编纂。即使条件艰苦,应劭也尽力将旧制重编,共有《律本章句》、《尚书旧事》、《廷尉板令》、《决事比例》、《司徒都目》、《五曹诏书》、《春秋断狱》等二百余章,将各级官员的职责,按类划分,权责分明。
如果他不是在背叛曹操后,成为袁绍僚属的话。
“《汉仪》此书,将军可读了?”年轻的天子微笑着看向下首处的刘备。自从刘备投效曹操后,时常来宫中拜谒他,而他也有心交好非曹势力,所以也放任他对外宣称自己为皇叔。
实际上,即使刘备真为汉室血脉,中山靖王也乃西汉宗室,与光武帝是否有血缘关系,都未可知,相比他自称的皇叔身份,如今在曹操手下任职的刘晔,反而与天子在血缘上更近。
《汉仪》是叛将所作,朝中亲曹党大多都弃之如履,更不要说翻看了。但皇帝却在收到后,每每拿来详阅,还喜欢召人清谈此书。
刘备自然也读了此书,托唐氏曾推广的雕版印刷的福,如今书籍的传遍倒是快了不少。
“此书规整诸官行径,为农事、律例和税收等都有所规范,实乃益书。”他说了些笼统地评价,却没有说到皇帝的心里。
刘备知道,皇帝在长安时就命人作《汉仪》,就是为了继续稳固君君臣臣的结构,提醒诸位军阀,天子尤在。
但如今,就连这宫殿都是大司农唐婥设计营建,宫中守卫皆是曹军亲众,总领朝政的尚书令荀彧也是曹操亲信,皇帝也只能靠纸上文章,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了。
他想的,是文中本不应该出现的那几个名字。
应劭先前随父在长安为官,后投效曹操,又因在徐州护卫曹嵩不利,使其家眷被困华县,所以弃兵投奔袁绍——这也是为什么,唐婥在去接曹嵩时,曹嵩身边护卫如此之少的原因。
可此书不是一日作成,从行文严谨的程度来看,应劭也不可能是匆忙将唐婥等人的名字,加在其中——而且,如果是真的有心反对女子行政,应直接提‘女子’二字,而不是名字。
所以,应劭是从袁绍之命,借此事故意对曹操势力发难,此举不过是个开头。
皇帝不满刘备的含糊其辞,继续说道,“如今百工不得其职,应当将此书广而推行,使列为臣工可以各司其职,以纠正如今的乱象。”他不能将不满曹操干政,希望通过此事暗示朝臣们,他们应当听命于谁这类话,明目张胆的说出来。
毕竟,自己的兄长被董卓杀死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他需要借刘备的嘴,将自己的想法传递出去,并借他的手完成自己的目的,夺回主动权。即使可能性非常小,他也不能放弃。
“荀令君,陛下正与左将军在殿内议事。”手持长戈的护卫看到荀彧从台阶上走上来,上前一步禀告道,“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宫中守卫都是曹操的亲兵,甚至很多都是曹氏子弟,自然会将皇帝的言行,与何人会面禀告给荀彧。
曹操先前颇为信重刘备,出则同舆,坐则同席,还特封他为左将军,若不是唐婥身为豫州刺史并无错漏,他甚至想命刘备为豫州刺史。但他在许都,常与高官相谈甚欢,又出入宫禁与皇帝交好,并不是明智之举。
在离开许都前,程昱曾对曹操和荀彧说,‘观刘备有雄才而甚得众心,终不为人下,如今留起在许,不如早图之’。
只不过,曹操并没有来得及处置此事,就带兵离许。刘备并不知曹营内部,谋臣们对他都颇为忌惮,但发现此事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了。
荀彧依礼在殿外候着,待侍从通传且得到皇帝传召后,才卸剑除履进入殿内。
他并没有事找皇帝,来也只是礼仪性的告知皇帝,最近朝廷都做了什么。
“荀令君,快轻起。”皇帝看到他一进殿,便叩首行礼的动作,连忙免礼,甚至站起身迎了几步。
荀彧坚持行完大礼后,才躬身趋步走到临近皇帝的坐席上,温和的向刘备点点头,余光瞥见皇帝手边的《汉仪》,装作没看见的对皇帝说,“今年秋收已经结束,大司农报每亩地约收六石粮,明年若是风调雨顺,再多几斗应该不成问题。”
实际上唐婥的报告,比荀彧的汇报详细的多,但皇帝仅仅需要知道这些就行,荀彧也没有多嘴。前世他为培养皇帝,总是将朝中所有事情,掰开了揉碎了教给他。
陛下虽然聪颖,可知道太多却无能为力,反而痛苦。
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真的与自己站在一起。皇帝为了维持自己的祖宗基业,只会关心大权在谁手中,至于百姓死活,并不是最要紧的。可他如今的愿景,便是助天下人能过上更平稳的日子,自然也就渐渐同皇帝疏远了。
军中事务他是不会告诉皇帝的,只能从杂事里挑些不重要的,与皇帝交流。
可即使是这样,天子也听得聚精会神,他不时的问荀彧一些朝政上的问题,荀彧也好脾气的一一解答。前世他没有精力教导皇帝,便将自己的大兄荀悦也叫来许都,专门为皇帝答疑。
如今大兄在汝阳为官,不愿来许都搅混水,他也就没有给皇帝安排教席。
“朕常读荀司空所著文书,每每惊叹于荀司空高义,如今得荀令君教导,才知荀氏一族皆为贤才。”
皇帝阖手赞叹道,自他登基以来便从无人教导他,如今得尚书令指点,忽有茅塞顿开之感。
荀彧轻笑了一下,没有接皇帝话,而是对坐在一旁也听得仔细的刘备说,“近来听闻左将军常在陛下近前,臣也颇为惊讶。”
刘备愣了一下,正要说什么的时候,荀彧又转头对皇帝行礼道,“想来是陛下于宫中,颇为烦闷。臣族兄曾行遍豫州各郡,著有《申记》,并为《汉书》做注,若是陛下感兴趣,臣便奉上,以供陛下详阅。”
“也好与左将军,多些话题。”
他平静的看向刘备,眼神中并没有任何情绪,可刘备却惊出一身冷汗。
刘备甚至在心中怀疑,《汉仪》中对于大司农的中伤,尚书令真的毫不在意吗?还是说,他通过自己和皇帝的闲谈,知道了什么?
实际上,处于前世对刘备的了解,荀彧并不觉得他和皇帝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是对刘备能力的否认,而是处于对自己实力的信任。
只是他不愿刘备与皇帝走得太近,以免让皇帝徒增野望。如今他的官职为左将军,又无人给皇帝说他手中实际无兵,皇帝难免觉得刘备能与曹操抗衡。
荀彧自觉对曹操还算了解,若是真的怀疑刘备有反叛之心,恐怕会徒增杀戮。对于以□□为主的荀彧来说,许都周边发生战事,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更何况,这完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战斗。
所以,能让刘备知难而退,自然最好。
果不其然,虽然荀彧和皇帝还未谈完,刘备就已经起身告退。而荀彧,则在他走后,终于将话题引到了《汉仪》上。
“陛下命臣子所作《汉仪》,臣等已经阅过,内子也颇为赞赏其中对于官职的规定。”荀彧笑眯眯的看向皇帝,“只是文中对内子有所中伤,不知是否为陛下授意?”
皇帝虽然看到了其中关于唐婥的言论,也并未表示不满,但他也没有主动示意应劭中伤女官,故而否认。
荀彧满意的笑笑,“那便是冀州牧指使应劭故意为之了?”
然后他在皇帝震惊的目光下,对袁绍下了定义,“先前曹司空为大将军,因冀州牧不满,又不愿与其伤了同僚之谊,故而让位于他。如今冀州牧不仅不感念陛下圣德,竟然敢插手天子文章,还居心叵测的中伤朝廷命官。”
“大司农乃陛下亲授汝阳侯,大司农,大鸿胪,有册在身的豫州刺史。冀州牧此举,不亚于公然反叛,野心昭昭,不言自表。”荀彧神情庄重的向皇帝行礼,“陛下不可对冀州牧此举,做事不管啊!不然,皇室威仪何在?”
“这,为之奈何?”皇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原本想靠着此书,维持皇室威仪,被荀彧这样一说,如果不问应劭和他的上级袁绍的罪,才是有损皇室威仪。
“自然是收回大将军之位,命曹司空出兵讨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