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汝阳侯府不似往常一般寂静,反而点起灯火将整个侯府照映得如白昼一般。偌大的浴室里,侍女手持黑纹红底的长杓,舀起热水向站在大漆盆上的女主人后背上浇去。为了防止女主人冬日沐浴着凉,浴室中放了几个巨大的炭盆,窗户只留一些小缝用来换气。
唐婥的乳母吴氏正跪坐在漆屏外检查着一会要用到的乳脂铅粉,这些都是皇后派人来仔细说过,被吴氏牢牢记下,确保今晨的朝会不会出错。
唐婥乌发已经用簪子绾在后脑,她此时正迷迷糊糊的强撑精神。热水浇在肩头将她尚有些混沌的神智拉回来,以防进入头发干不透,在寒风中着凉,头发在昨天已经是沐过了,如今只需要清洗身体便好。
水从她的后背顺着曲线落到脚下的盆里,溅起些许水花。袅袅的香烟从镂空的香炉里缓缓升起,将挂在一旁的衣物熏出香味来。
浴身完毕,从偌大的漆盆里出来。几名侍女手捧细麻布和粗麻布按着周礼的要求将她的身子擦干,另外几名侍女手持几个小漆盒,盒内装着配着香料的露华百英粉和各种花露制成的香膏油脂。侍女们用大团的粉扑将粉小心翼翼的扑在唐婥脖颈手腕处,又在需要保养的地方抹上香膏,待全部上完再围着她一圈又一圈的穿上细麻的亵衣和胫衣,将绛色泽衣和中单下裳穿好系上。
朝贺时谒见皇帝的礼服与前几日小见时基本一致,只是多了一些配饰,不再单纯配剑。当侍女围着唐婥将厚重的礼服层层穿好后,又用丝带将深衣腰间绑好,又有几名侍女趋步走来弯下身将红色下裳后摆给整理铺摆好后,唐婥已经觉得自己行动不便,可这只是开始。
绶带系于腰间,菽带着其他侍女捧着玉杂俎膝行过来加在绶带上。这种由大小料珠穿连玉珏、玉璧的串饰拿在手上都颇有些分量,挂在腰间甚至让唐婥觉得自己矮了几分。好在因为要带冕旒冠不必做太过复杂的发型,不然唐婥还要再早起些。
最后当唐婥的眼周围被敷上淡红的燕脂,天已经蒙蒙亮。
穿着太过厚重,唐婥只来得及用来一点水和些许膳食踩着木屐带着大群的侍女走向已经准备好的马车。因为唐婥早起朝拜,难免会惊扰到荀彧,他索性起床看书,听到外面的声音便起身送她。
“阿婥辛苦了。”荀彧几乎是一见她这身打扮就轻笑出声,用调侃地语气打趣着。
唐婥撇了他一眼,连头都不敢转,“等到文若也被封侯,婥定然会站在一旁说风凉话。”
荀彧上前代替菽扶着唐婥,知道她心情不好也就不再调笑,而是让唐婥将身上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一部分,替她分担着厚重的礼服。
木屐落地悄无声息,只留下环佩与剑鞘磕碰的叮当声。车内放了可供她靠着歇息的木几等物,唐婥手靠在木几上。比起凭几她更希望能有个东西能给她靠一下她沉重的腰身。一想到若是怀孕就像如今这样腰酸背痛数个月,她就想要再也不和荀彧同房。
唐婥微微靠在身后的车厢上,让自己偷得一点舒适。
赶在天彻底亮起来之前,唐婥终于到北阙之下。文武百官的马车基本上已经排队起来。宫门前一名黄门高扯着嗓门“请各位君侯下车——”
一时间各家跟随的家人们摆出供主人踩踏的盒子。
唐婥不动声色的扶着菽的手从车上下来,脚还没落地就已经感受到了周围的视线。拜谒皇帝并不是马不停蹄的前往德阳宫,而是要按一定的顺序进入拜谒,因为汝阳侯的爵位并不算太高,在外臣中她的位置几乎是在百名开外的,但这不妨碍她成为全场的焦点。
交好的官员和列侯们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眼神自以为隐蔽的不断看向这位自开国以来第一位真的行使拜谒帝王权力的爵后。当然,这并不代表着爵后或者女爵们从不拜见皇帝皇后,相反,大部分封爵的女子都常住宫中,可以比一般人更频繁的面见皇帝。
当众人走到一间宫室内,掌事的黄门请所有人稍微休息一下,原本还算克制的交谈声彻底没了束缚,关系亲近或是志趣相投的高级官员们围坐在一起闲谈,列侯们也和姻亲交流着什么,一眼看去好像只有唐婥一人站在原地无人理会。
“往后,这样的日子会越来越多,君侯不会怕了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唐婥身后传来,“某还以为君侯向来不惧俗世眼光呢!”
唐婥微微侧身对着来人行礼,“济南相谬赞了,婥也不过是俗人而已。”
如今正任济南相的曹操哈哈笑了起来,看上去比唐婥更不顾周围侧目。他所任济南相如郡守,两千石,是依礼代替不能前来的济南王,所以位置靠前,刚刚在人堆里唐婥并没有看见他——毕竟曹操身量不高,唐婥也不高。
“君侯所做水力器械帮了某大忙,如今济南境内人人都赞磨坊和纺车好用,靠着与临郡交换布匹,济南境内今年可算是熬过去了。”曹操站在唐婥身侧,捋着胡子笑眯眯的说,“文若也经常同某往来书信,某三番五次请他来济南,他都婉拒了。如今看来,是另有打算啊!”
“打算?”唐婥疑惑的反问。
曹操见他好像误会了什么,连忙摆手道,“原本某以为君侯打算为文若谋得一官半职,如今看来是某多想了,君侯切莫放在心上。”如今人也有不愿为官,喜好隐居博得贤名,若是随意猜测旁人谋官是件非常失礼的事情。
唐婥摇摇头,“文若确实有出仕的打算,只是我们从不交谈这些,所以我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谋划的。”
曹操理解的点点头,转而换了个话题,“如今君侯得陛下看重,若是能劝谏陛下莫要劳民伤财便更好了。”
“陛下心中自有盘算,我人微言轻的......”唐婥话还没说完,小黄门便招呼着所有人排队准备去拜谒皇帝了。
第一个自然是身为皇后兄长,朝中重臣的慎侯何进。自从黄巾之乱后,何进便威望大涨,也颇受皇帝信任,自然是位于百官之首。接着便是三公和九卿,其中眼熟的只有曹操的父亲大司农曹嵩,这位善于因权导利,致使曹家富甲一方,只不过借着假父在桓帝面前的功绩恐怕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除非他愿意掏钱买官。
这里不乏买官购爵的君侯,但这些所谓名门出身的士族还维持着自己表面上的清高,不愿与唐婥这种继承宦官爵位的女子为伍,虽然唐婥觉得重点是女子,而不是宦官。
总之,在等候排队的时候唐婥身边一丈内是没有任何人的,这也方便了她打量在场的诸位君侯高官们。
她相信,在场的众人中是有一心为民的,但这种为民是自上而下的,有一种‘何不食肉糜’的高高在上感。并不是他们能说出这种蠢话,而是他们举孝廉出身,大多是家族提携——就连曹操这样父亲是大司农的,也是举孝廉,从未真正体验过民间疾苦。
而真正体验民间疾苦的人,受教育程度又不够。
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开办私塾上,可唐婥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培养一两代平民出身的官员。在她开始办学的时候,掌握着晋升渠道的眼前这些既得利益者必然不会放过她。
“寒门......”唐婥一边分神跟着黄门走进队伍里,一边低声将一个词在唇齿间嚼碎。
进前拜谒皇帝就容不得任何人有个人好恶了,所以唐婥身边也站了几位年过半百的侯爵,每一个都拿眼睛斜视她,为了能在同僚间展现出一些‘高风亮节’,某些侯爵还冷哼一声。
不过这样僵硬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官员侯爵们一批一批和皇帝见礼,直到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在宴会开始前,皇帝命黄门侍郎宣布汝阳侯唐婥,抗黄巾贼、作纺纱车有功,破例为汝阳县令即日赴任。
所有人的脸上都变得不好了起来。
就连负责宣读诏令的新上任的黄门侍郎荀攸都有些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不过奇怪的是几乎是一瞬间,很多当朝元老竟然就已经恢复了淡然的模样。
毕竟皇帝曾经甚至在宦官们将一条狗穿着侯爵服饰送上朝堂后,指着那条狗大赞‘好一狗官’,他们都忍下来了,如今至少这个县令是个人。
至于女子为官霍乱朝纲这种事,自然不能在此时说。大将军何进撇了一眼下手处的众人,没有在人群中找到汝阳侯,于是在心中冷哼了一声,‘同样的装扮,女子和男子也无甚两样嘛’。
唐婥勾起温和的微笑从人群中起身,对上位的皇帝一礼到地,然后跪在大殿中央向上广袖振开去继续行礼。直到三礼到地,她才微微颔首领旨。
她并不惊讶,毕竟这个县令可是她用九锡之位换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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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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