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脆响,一枚白子被两根玉色的手指指尖轻夹着,置于乌黑线网之上,有若一琼枝玉蝶撞入蛛网,却是撕破了黑蜘蛛煞费苦心织就的天罗地网。
对面的荀慈明山雨初霁的面庞上又雨雪霏霏,一枚黑子在指尖翻复,好似一团阴影。
荀宅的阁楼,四周屋板一片木色,一片木气,炉鼎内燃香绿烟幽幽,整个阁楼间都带着一份幽寂,似是已荒殆千年,幽锁千年。
幽幽。悠悠。
至少在正在博弈的两人看来,这是悠静而非幽寂。
此间阁楼建的颇为开敞,博弈的二人,不用临窗便可观览庭院内草木,正临窗的是一株梅,南枝瘦,北枝小,当是新移来的。
窗外芙蓉与金菊的香气杂糅在阁内熏香中,含着一种秋日特有的气息。
秋晨枝上霜,润清如初雪。此时已渐渐化开了,唯余枝梢淡淡流水意。
莹莹。
莫名想到薄薄抹上一层梨膏,又在暖风下微微化开。
他不由想伸手轻抚,却只是能摩挲指间的棋子。直到……
“啪嗒”又是一声轻敲,荀慈明不似若安君落子如磬钟之声朗朗,他落子较轻,似鸟喙在木栏上轻啄。
荀慈明,当代硕儒,又精于棋道,其棋艺如同一具学识,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而若安君则是沧海之下,溯洄汹涌,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两指拈起一子,落于棋坪上,似信手而为,又似随手而为。数回之后,又一落子,若安君面上八风不动,右手收回袖间,左右手并拢于腰际,意味不言而喻。
对面的荀慈明也早已了然若安君禀性,方才落子后未再拈子,也免了投子认输的尴尬,而是拈了支青竹笔,轻掷于若安君手边笔架上,笑叹:“唉,爽已是年迈,这坐了一宿可受不住了。”言罢取了铜盆内布巾拭面。
若安君盯着盆中凉水,也笑叹:“这俗世易尘满面,出世之悠然境内,不许尘侵,不若同意乘风归去,垂钓溪头,鸣琴涧边?”
荀慈明将布巾卷了摁于额上,轻叹:“爽涉党锢,早已投簪归去,布衣青鞋了此余生,唯求爽毕生所学所思有所传。”
若安君以手障面,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那意也不当强人所难,理当祝愿。”
荀慈明唤了人端下去了铜盆,家中子侄也知是二尊长博弈已毕,当即有人踩着木楼梯上阁楼来。
荀慈明借着收拾棋盘,用广袖阻断了子侄似要烧着笔架的灼热目光。
若安君昨日酉时方至,夜里一直同荀爽于阁楼内博弈谈说至今。郭嘉也随同若安君来访,夜里自然有安排客房,荀彧还记挂他体弱畏寒,送来了稍厚的衾被。
彧兄长送来的衾被,也沾染了他独有的香氛,不浓,丝丝缕缕的,将自己裹在衾被里,轻嗅着那安宁的气息,一夜好睡。丝毫不担心两尊长的博弈。
荀慈明,果不其然,被揍了个半死。
许是昨夜的时辰不全在博弈,荀慈明小睡后又是精神满满。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若安君笑笑,面前摆着杯茶,袅袅白雾间,含笑的唇角有如花弧,隐于翠伞间的莲瓣弧。虚虚中,近在眼前而却如梦如幻。方从榻上起身的人竟一时以为自己还留在梦中。
若安君轻轻捏了捏手中杯,丹漆不文,白玉不雕,这精巧简朴的白瓷杯亦是不文不雕,却是纯粹有如白玉,轻轻扣在手中,暖,轻炙他的手心,在袅袅香雾间,面对老友,捧着简单素净的白瓷,晴秋的木阁楼里,似是有种朦朦胧胧若即若离的氛息氤氲,扑撒在面颊,臂腕上,清爽而又微暖似是在莲盘上辗转的晨露。却又想轻抚心口,那处蒸腾袅绕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似是默祈永远保持在这个时刻下去。若安君是,荀慈明亦是。
但若安君停止了转动手中瓷杯,扬手,打破了这似要入梦的安详,他双手捧了一只绛色长锦袋,锦袋上还细心裏了葛布。
荀慈明接过,一圈圈解开本色葛布,葛布下的长锦袋上燕支纹葳蕤。解开系带,一卷帛纸滑出,帛丝细密,两端系了栴檀木枝,恍若云霞畔,忽又半天香,真是极好的香木。
慢慢的卷开画卷,帛纸上的笔墨流转潇洒,惊看一片山河入画,碧天浸水无有断处,初霁秋光凉。蓼荻汀洲,云翳流离,掩映竹篱茅舍,烟外寥寥酒旗挂。
妙笔有灵,佳画有魂。画者当是类如此。望着那幅画,荀慈明一时竟有些竟有些希望,亲身入画,不隐于竹篱茅舍,亦要在酒家寻个空处。仰观酒旗翻飞,远眺水浸碧天,穿上青布鞋,踏在青石板上,掠过那霁明秋光。
此画盈尺已动人。
那锦袋被搁在木案上,却非是被抽出骨梁的趴服。若安君伸手,又抽出一卷来,同样细致的帛书,同样沁香的栴檀木,缓缓舒开,荀慈明正浸于明霁秋水,酒旗青衫,倏然指尖山水楚云东飞,再一凝眸,又是另一番境界。
一座高楼矗立,高耸似与浮云齐高。高楼镂著花纹的木条,交错成绮文的窗格,四周是高翘的阁檐,阶梯层叠三重。
似是能听到高楼上飘下弦歌之声,商音清切悲伤,随风飘发凄凉!琴似呜咽,声已断肠!
画边留白上题着字,一如作画之人画笔下的隽永浑厚: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这是《西北有高楼》,荀慈明也读过,眼中情绪复杂翻涌“此画,不知是何人所作?”
若安君微低了头,似是笑了笑:“我师兄。”又道:“看来师兄甚是念意,意想来过不久便是要归去的。”
荀慈明与若安君认识的极久,当年父亲一驾轻车归家,青纱吹拂间,他也跟着下车来,一眼望去,玉人临世。荀慈明微低了头,静默着,任轻风扰动茶香。
若安君却又微抬了头,似笑似叹:“总归是要先搁上些时间,师兄也好多习习弦唱,当初我游历之时没有反应,现在想唤回我,总是要费些功夫的。”
荀慈明抿了口茶:“这两幅画皆是好画,世之珍品,可惜郭公房昨日去的早,竟无缘见着这好画。”
“言及郭公房啊,昨日进门之时,倒是见过他,只惜他无缘见这好画,也惜我无缘与他手谈两局。”
荀慈明又微低了头,尴尬地笑了下,心道可惜郭禧未留宿啊!老夫一人单与若安博弈真是辛苦。心疼自己那惨烈的战阵。
“郭氏聚居于阳翟,公房此来也应在颍阴留住些时日,那幅《秋水霁明》就赠于慈明了。公房再来拜访慈明时也好观赏。”
郭禧,郭公房么……
郭禧,郭躬侄孙。少习法律,兼好儒学,有名于时。孝桓帝延熹年间,任廷尉。建宁二年,官至太尉。其子郭鸿亦出仕为官。
阳翟郭氏精研《小杜律》兼学儒学,出仕之人不少,但当真算得上显达的,数代以来,郭弘,郭躬,郭镇,郭禧,郭鸿,有些人已然故去,郭公房虽已不再仕官,但在阳翟郭氏依然有极重的地位。
嗯,他早晚都要离开颍川,而郭嘉必须要回归阳翟郭氏,就是为了他的将来,也不能总再跟着他了,他回到阳翟郭氏,又有多少人看得起他呢?他又怎么能得到长辈的青眼呢?世家大族在这个察举选官的机制又怎能崭露头角,出仕为官呢!
这里的若安居名意,自然是他自己的说法
周朝就开始使用并一直到汉代的简册以及当时流行的帛书就被看作是装裱中手卷形式的雏形。书写时,绢前要留出一段空白,写好后用小木棍做轴,由左往右卷为一卷,称之为“卷”。虽然这种加工不多,但却是独立装裱时唯一的形式——横卷的前身。
东汉时期,发明了纸张并广泛使用,书籍得以传播,同时的书画也有了发展,这些因素便促进了装裱的进步。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才会给木棍两头装上轴头。
东汉时期,阳翟郭氏子孙中封侯者三人,廷尉七人,刺史、侍中、中郎将等二千石的官吏多达二十多人,其它官至侍御史的人亦有很多。
我这里通达显贵,指的是生前显达留名千载,话说这个封侯者三人有点迷,不算郭嘉根本凑不到三个人(定颍昭武候,成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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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指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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