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秋,公元207年,新野。
秋风带着些许凉意,卷过厅堂。
堂内,数名或长髯或青衿的儒生正襟危坐,他们的议论声或激昂,或低沉,围绕着时局、经典,间或夹杂着对主位上那位将军的称颂。
自屯驻新野以来,这位以仁德宽厚著称的汉室宗亲,深知人才匮乏的窘境。
他既无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威势,亦无孙权坐拥江东的根基,更遑论刘表、刘璋的州郡之富。在这寄人篱下、兵微将寡的困境中,招揽贤才,广开言路,几乎成了他每日的功课。
是以,这类延请当地士子、儒生前来清谈议论的聚会,在新野并不鲜见。
此刻,他面容温和,神情专注的倾听着,时而颔首,时而询问。
他需要声音,需要见解,更需要能真正助他在这乱世中劈开荆棘的经纶之才。
……
言谈已罢,众儒生纷纷行礼告退,厅堂内转瞬安静下来,只余下主位上的主人家和一个似乎无意离开的年轻身影。
好的,面前这个人是先生未来的老板,让我想想,怎么礼貌又恭敬的让他注意到我……
刘备抬眼瞥见这赖着不走的年轻人。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便只当是一个想借机表现自己的年轻儒生,心下不以为意。
他随手拿起案几旁的一束牦牛尾,自顾自地编织消遣起来。
……
啊啊…看来未来的老板不太待见我啊。
逄佰暗自叫苦,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他清了清嗓子,真诚的声音在厅堂响起:
“久闻将军胸怀大志,原竟是在此精研编织之道啊!”
……
这略带揶揄的话音终于让刘备抬起了眼。
他停下手中的活计,将那半成的编织物放在一旁,目光投向阶下,仔细端详起这位少年。
少年目若朗星,清澈中透着几分灵动,两道落尾眉舒展平缓,眉峰柔和,又显出几分书卷气的儒雅。
虽穿着与方才离去的儒生们无异的粗布深衣,但那挺拔的身姿和平和的气度,却非寻常寒门子弟可比,倒像是世家精心教养出的少年。
“郎君说笑了,此不过闲来解闷罢了。”
刘备的语气温和,带着一丝笑意,他抬手示意,动作间多了几分郑重,
“足下既留步,想必有高论。还请上座叙话……”
既迟迟不走又语出惊人,那自然得让他看看,这位笑意从容、仿佛成竹在胸的年轻人,究竟腹中有多少才学。
……
隆中草庐,秋意渐浓。
此时经过水镜先生所举的“卧龙凤雏”之誉,以及徐庶徐元直的郑重推荐,“卧龙先生”的名声,已在荆襄士林间悄然流传,为诸葛亮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但这“火候”,距离真正震动某位诸侯,似乎还差着一点。
小书童阿竹蹲在篱笆旁,托着下巴,看着逄佰整理柴薪。
他约莫十一岁光景,眉宇间已带了几分小大人的思索模样,但那双眼睛里的好奇却是藏不住的。
“逄佰哥,”
阿竹的声音带着少年的直率,
“好多读书人都往南边跑,忙着结交名士、宣扬自己。可我家先生,明明学问那么大,也总把自己比作管仲、乐毅那样的能人,为什么却只待在这隆中,自己种地呢?好多人背地里还笑话先生。”
什么什么?谁敢笑话我们丞相?
逄佰放下手中的活计,看向这个懵懂的小童,嘴角自然的弯起一个弧度。
他如今的身份是诸葛亮家中的帮工,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因缘际会留在了这里。
“哈哈,你听谁胡说的。”
他声音清朗,语气耐心,
“你家先生啊,可不是寻常人。管仲、乐毅固然是古之贤相良将,但先生将来要做的事,所要成就的功业,会比他们还要了不起。只是……”
他随手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笑容更甚,
“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阿竹歪着头看他,小脸上带着思索,似乎听懂了点,又似乎还有疑问。
清风拂过竹林,草庐书房半开的窗棂后,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
诸葛亮手持书卷,看似专注,那几句欢欣的话语却清晰的传入耳中,让他眉间微动。
……
几日后,书房内,竹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诸葛亮端坐案前,手持藏书,目光落在侍立一旁的逄佰身上。
这个少年来此帮工已一月有余,言行举止总是温和有礼,只有自处时才偶尔流露些许淡然。
他话不多,但有时流露的见识和所展现的与其身份不同的才干,却早已引起诸葛亮的注意。
“逄佰,”
“在,先生。”
诸葛亮放下书卷,语气平和,
“你在此间也有些时日了。依你看,当今天下,是何光景?”
逄佰没想到诸葛亮突然问这个问题,略作沉吟,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沉静的模样。
他尝试以尽量客观的口吻陈述:
“回先生,现下北方曹操已基本平定袁氏,尽收河北之地,挟天子以令诸侯,兵锋最盛,势压中原;江东孙权承父兄基业,据有六郡,根基渐稳,又有长江天堑,正励精图治;荆州刘景升坐拥沃土,带甲十万,然近年多病,锐气已失,内里蔡、蒯等大族掣肘,外有孙权觊觎江夏,形势并不乐观;益州刘季玉偏安西蜀,路途险远,信息闭塞……至于其他,如汉中张鲁、西凉马腾韩遂等,或据险自守,或远在边陲,暂难成全局之重。”
他顿了顿,补充道,
“而新野刘皇叔……虽有仁德之名,然兵微将寡,寄人篱下,根基最为浅薄。”
局势大抵如此,倒也不难看清。
他心中默默补充。
诸葛亮静静听完,却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
“观你言行,亦非寻常庸碌之辈。若由你来择主而事,会作何想?”
……啊?
这问题来得突然,逄佰沉默了片刻,脸上表情未变,只是眼神似乎更深沉了些,才谨慎地开口:
“小子愚钝,未曾深思自身择主之途。然若先生欲问的是先生自身的择主之度,小子斗胆,有些浅陋之见。”
“哦?但说无妨。”诸葛亮羽扇轻摇,示意他继续。
“先生以管仲、乐毅自比,想来所求之主,亦需有能承载此抱负之器量与际遇。小子以为,或可具四者。”
逄佰字斟句酌,声音平稳,
“其一,主公需有龙跃于渊之志,雄心勃勃,不甘人下。如此,方能与先生共图大业,勇立潮头。
其二,主公帐下,当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经纶之才。唯有如此,先生之智略方有倾力施展、独占鳌头之机。
其三,主公身份,需有承继大统之名分,乃汉室苗裔,方能使大业名正言顺,根基稳固,百代可期。其四……”
他抬眼,目光掠过诸葛亮,
“主公目下处境,需有悬卵之危,亟需良谋以解困局。如此,方能显出先生之重,亦才有……延请之诚,躬请先生出山之日。”
他含蓄地点了点诸葛亮等待明主“来请”的姿态。
害……话说到这份上,他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诸葛亮闻言,平静的眼中掠过一丝精芒,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依你之见,当今天下,谁人可当此选?”
……
一定要说明白吗……不好吧。。
逄佰心里微微一滞,这问题可有点得罪人了。
他面上维持着温和,露出一丝无奈,低声道:“先生心中……岂非早有人选?何必再为难小子。”
声音里带着点委屈的意味。
诸葛亮笑意更深,羽扇轻点:“无妨,但说无妨。”
……行行行。
逄佰知道躲不过,只得依序分析,语气依旧平和,仿佛在陈述事实:
“荆州刘牧守,虽为宗室,早年亦有作为,然如今垂垂老矣,安于现状,左右掣肘,非进取之主……”
他话语微顿,目光飞快的、探询的扫过诸葛亮的脸色——毕竟诸葛亮叔父诸葛玄与刘表是故交。
只见诸葛亮神色如常,羽扇轻摇,示意他继续,看来并不在意这个。
“曹操雄踞中原,挟天子而令不臣,麾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然其名为汉相,实为汉贼,名分不正,天下忠义之士多有不齿,非明主之选;江东孙权,承父兄之烈,据江东已历三世,根基深厚,然其意在自保江东,划江而治,进取中原之心稍逊,恐非先生鹏程万里之良栖。”
这些理由,应该足够充分了。
“依小子愚见,”
他轻轻吸了口气,终于抬起头,目光清晰地迎上诸葛亮的眼眸,平稳地落下最后的名字:
“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刘玄德,是眼下最契合先生所求的明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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