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然西斜,天边也染上血色的余晖,皇宫巍峨的宫墙被拉出长长的影子。
厚重的朱漆宫门在身后拖出沉重的闷响,缓缓合拢,隔绝了掖庭内弥漫的绝望气息。
邓结自己都能闻见身上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她强打着精神,只为不必求助郭嘉,挺直背一步步走下宫门前的玉阶。
脚步落在宫前广场的青石上,发出单调的回响。夕阳的光线刺目而灼热,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一步接一步,愈发虚浮无力。那带着尘土吹拂过的风,只让她感到阵阵晕眩。
郭嘉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一步之遥,却如隔着万重山。
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在斜阳下摇摇晃晃,生怕随时会倒下。几次伸手,又被她突然绷直的背脊退得颓然收回。
一路无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好生回到熟悉的自家小院。
跨过院门,郭嘉抢先一步转向灶房:“你先歇着,我去烧水。”
邓结冷冷瞥他一眼,“你不用去复命么?”
“卢洪会去的。”郭嘉见她仍愿同自己讲话,多少放下些心。
阿榆槐娘听见响动领着阿香出来,见着邓结满身血渍吓一跳,被郭嘉挥手赶回耳房。
邓结踏进后院,槐树浓荫依旧,花香馥郁,活水灵动,却治愈不了她心中的枯竭。
她木然地扫视过每一个角落,竟觉得这方小天地也再不如从前那般让她安心。
郭嘉跪在灶膛前塞干柴,火石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盯着灶膛里窜起的火苗,眼前晃动的却始终是堂舍里那刺目的猩红,是她跪在地上时对上自己绝望的眼神,是她最后拍开自己手的空洞疏离。
一股名为自责的浪潮狠狠淹没他的心,让他胸口似有窒息般的拥堵。
依着平日的经验,柴火添得差不多了,郭嘉进入卧室去寻邓结。
他见衣箱未曾打开,便从里头翻了件干净衣服,向院中唤道:“说怿,水当暖了,你……”
望向空无一人的后院,心中一紧。
“说怿?!”他下意识地往前院冲,阿榆急急出来拦住:“夫人未曾出来过!”
郭嘉定了定神,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后院,果在槐树下、青石后看到一个蜷缩的影子。
悬着的心虽然落下,可被揪得生疼。
他放轻脚步走去,在她身边坐下。身躯沉重地依靠着微温的青石,发出一声疲惫的轻叹。
他侧头看着她,她将脸埋在并拢的膝盖上,只露出苍白的脖颈,单薄的肩膀微微起伏。
他想触碰她,可最终那手还是落在石面上,感受着残留的最后一丝温热。
“……董贵人的尸身……会送去哪里?”她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间传来。
郭嘉一怔,轻轻舒一口气,“大抵……会同其他逆党一并,运往城外义庄。”
听到“城外义庄”一词时,邓结埋着的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短暂的静默在夕阳余温中流淌。
“你……”
“我想见师父。”邓结抢先一步打断他。
“好。”郭嘉立刻应下,这种时候,华佗对她的慰藉总比自己要来得更亲些罢。
“你先沐浴,换件干净衣服,我这便去请。”他撑着石头起身,将衣物放置在温汤旁边,关上卧房的门,快步走出宅院。
待华佗来时,邓结已换上素服,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挽着,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旁边,眼眶红肿。
她迎上华佗,低声唤了一声“师父”,声音便哽住了。
邓结引着华佗径直走向书房,反手合上格门,“咔哒”一声轻响,把郭嘉关在门外。
郭嘉轻叹一口气,转过身靠在廊下木柱,看着暮色降临。
书房内,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夹杂着华佗沉重绵长的叹息。
他攥紧拳头,又无力地松开,后脑勺“咚”地一声砸在廊柱上。
当书房门再次打开后,华佗佝偻着背走出来。他神色难言地与郭嘉对视一眼,低下头去,沉默着与他擦肩而过,步履蹒跚地踏入渐深的巷中。
郭嘉目送那萧索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头更添一份沉重。
恰在此时,一名司空府的传令兵疾步而至:“祭酒,司空急令……”
郭嘉接过简牍看一眼,收入袖中,“知道了,去罢。”
他转身回去,书房里空空荡荡,通向后院的门大敞着。
心下一沉,郭嘉毫不迟疑地穿过回廊,走到槐树边,她果然还坐那。
他放轻脚步,在她身边缓缓跪坐下来,低着头静静看她。
“你不必如此。”邓结的额头依旧抵着膝盖,没有抬头看他,“我没有想不开。”
“我是自责……”郭嘉的声音全然没有在宫中时的锋锐气势,此刻的干哑带着剖心泣血的痛楚,“不该擅作主张,让你涉足这种事。是我把你推上这条险径……”
“与你何干?”邓结终于抬起头,“圣旨直达,雷霆万钧,回天无力。”
烛火未点,暮色笼罩着后院清清冷冷的。
好在两人距离够近,足够看得清对方的神情。
“一开始是我让你去替华师做的先行官……若非我想的这等借医行事的烂招,他们也不会盯上你……千错万错,皆由我起。”
邓结眼中眸光闪动,声音还是低沉了下去,“可纵使我今日不在……董贵人……和她腹中骨肉……亦不能幸免,对么?”
“可至少,不必牵连你入眼。”郭嘉无力遮掩,直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邓结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不曾看见,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难道只要我瞧不见,那些事、那些人……都可以当做不存在?你从前到底还有多少这般事瞒过我?”
她随即一噎,“……不,这都不重要,我又不是什么天地神祇,你瞒这些于我又有何用?难道我还能逆转乾坤不成……”
说着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砸在膝上,不住抖动。
郭嘉看着她痛苦蜷缩的模样,心口也像被重拳捶打。他伸手想触碰,又转而紧紧抓住自己膝头的衣袍。
“可你对我来说……”他神色黯淡,偏执地断言:“便如天神地祇。
只要你能安然无恙,远离这血腥污秽……其他的事,于嘉而言,皆可视而不见。”
邓结未曾想过他竟有这般念头,但转念一想,自己何尝又不是将他视作唯一的信仰,不禁潸然泪下。
良久,她才艰难开口:“那董贵人……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娃……还有她腹中……五个月大、已然成形的胎儿……到了你眼里,怎就成了‘逆党’……他们又何辜……”
郭嘉却毫不留情地回击:“你曾经也会为了自保、护村,亲手杀过水贼,这种道理你应该懂——他们不过是换了个身份、换了个模样。”
他说着,声音也不住地拔高,语气愈发狠厉,“今日倘若吉平得手、刘备反攻许都,那么被架在那里的便是你我!是文若、是明公,是我们这边的所有人!
权力便是如此……手握得越紧,就越不能松手,一旦放手,万丈深渊!”
“但你也曾为了不相干一村山民,和兄长赌命独闯山寨……”邓结闷着胸口的气倔强地嘟囔着,“奉孝……不该是这样的人……”
她说着,眼中泪水再次汹涌。
她永远记得那个冬夜,二十出头的郭嘉,只身举着火把,手持一长串酒罐、竹节,悍然立于山寨的篝火前。
身后是跳动的冰冷蓝焰,身前是暖黄的火光,在他冷峻决绝的脸上交相辉映,一人面对百十山越,气势如虹,如神兵天降。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心中自有一份凛然正气。
“那也是因为你在那群人里面!”郭嘉几乎是脱口而出。
随即,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坦白:“只不过……我当初没告诉你罢了。你也说过我心窄……”
他终于将手覆上她的脸,强自扶过对上她的双眸,那眼神孤绝而脆弱。
“……我便告诉你,是,我心窄,窄得容不下太多东西。”
“嘉五岁便成孤儿,从记事起,每日面对的就是如何活过明日。
一餐一饭,一衣一履,皆以命搏。
失足落水无人救,病痛缠身无人问,遭人欺凌无人护……
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无人可依,无人可托!
这世上没有会无条件支持我的父母兄嫂,没有事事替我兜底的氏族家庭,我只有我自己!”
邓结的泪水无声滑落。
她知道他这话是在说自己,曾经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行“义诊”无非是家底殷实,不需要考虑生存困难,所有的任性也都有母亲兄嫂担着,而他一个北方人能够习得凫水之因……也不过可见一斑罢了。
她也一向心疼郭嘉孤苦,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支持他,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微薄之力,填补他生命中的空洞。
只是不想这种深入骨髓的不安与孤独,早已在他心中扎根,成为他的生存信条。
郭嘉捏起她的手,掰着她的手指,如同那天她自己在数一般:“我心里只能装下你们四人……那是唯有你们真心待我,不求回报。
文若送我入学,引我入仕;
元明兄救我性命,信我助我;
明公知遇之恩,护我宠我;
你……”
自知无需多言,扣住她指间,紧紧握着,紧到在发颤,“你以为我不懂今日你为何主动去喂她麻沸散么?”
邓结被他这话惊得全身一颤。
郭嘉双眼黯淡下来,心中轻叹“果是如此”,直言点道:“你不止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我。你在用你的手……替我扛罪……说怿……”
邓结双眼垂泪,她的指节也不住发紧。
“说怿,我不愿你涉险,一如你不愿我独扛……我只想与你守着你我二人的家,我想你也是一样……”
他想起她抱董贵人起身时的眼神,心如刀绞,哽咽着:“我从未想过,你要用这种方式,来替我分担。这罪业,不该由你……”
邓结摇着头,泪珠飞溅,“你别说了……别说了。你我夫妻一体……如何分你我……”
郭嘉轻抚她的脸,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孩子……有便有了,那是我们的福分。若是没有……便没有!”
对上邓结眸光闪动的双眼,“若真是孽缘报应,便报在我身上:合该我……一世无子,绝无怨言!”
邓结被他的这番赌誓怔得无言,她终于摊开手掌,按压在他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所有的质问、惊惶,都再难问出口。
他或许冷酷,或许偏执,可又是如此真诚地对自己坦白,她还有什么立场去拿自己认定的“正义”去和他对抗?
邓结按下心中隐秘的叛逆,无力地靠在他的胸口,“奉孝……”手掌攀上他的脖颈,轻柔地抚摸着,沉重地叹息着。
郭嘉见她终于不再抗拒自己,便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感受这失而复得的温柔。
“罢了……本就是……‘乱世同党’……对罢。”邓结恍然想起他曾经的一句玩笑,如今竟一语成谶,面露苦涩。
“报应也好,风雨也好,我都愿意与你同担……只是,现在放我一人静静罢。”
郭嘉不舍地撒手,撤开两步,却也不起身。
“怎么了?”
“陪你呗。”说着将自己往石边靠了靠,舒展开身体,顺势躺了下去,“‘同党’嘛……自然是你在哪我在哪。”
邓结没好气地抬手指他,他抽出袖中的竹简,挡住自己的嘴,从缝间漏出一句“我不出声”。
邓结抽过简牍靠近细辨,上头写着“刘备斩车胄,明日出征”。
“……也好,有我一人静静的时候了……”她将简牍送回郭嘉手中,心中又泛起酸涩来。
郭嘉伸臂将她压在自己胸膛上,“那现在再赊嘉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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