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丙子

无论今日宴上究竟有几人是真醉,当驾车离开宫城后,诸葛瞻发现刘宁才是真喝醉的人。刚才的兴奋全靠酒劲撑着,马车到街上,酒劲过了,她已枕着诸葛瞻的肩膀,沉沉睡去。无奈之下,诸葛瞻让马车调头回到宫城,将刘宁送回李昭仪的来仪殿,与李昭仪一起看着人喝了醒酒汤睡下,才又离开宫城,来到街上。此时,夜色已深,街上的隐语被猜得七七八八,行人亦少了许多,应该是都已前往城外,放天灯去了。

“都这么晚了,卖灯的估计也都已离开了吧。”

连着走了几条街都寻觅无果,诸葛瞻叹了口气,不得不放弃去河边放灯的计划。既而,他又忍不住自责:明明危难迫在眉睫,他不全心全意思考对策,反而还在这里为不能放河灯而遗憾。他真以为,重活一世,自己还能向原先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用吃喝玩乐?

也许是因为,无论如何,今天是上元节。

“阿瞻。”

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望见来人时,诸葛瞻几乎以为看到的是幻觉。

长街上,灯火熄去大半。阑珊的余光中,姜维提着两个天灯,正朝他走来。天灯有些大,姜维一个人要拿两个,未免有些滑稽,却因滑稽而真实,因真实而格外温暖。

“伯约哥哥,你怎么……”

“卖桂花糕的阿婆不在,还好东市还有一家剩下两盏灯,我便买了。”

“我不是问这个。”诸葛瞻摇摇头,“我是说,宫中宴会——”

“不胜酒力。”熟悉的回答让诸葛瞻一愣,“维久在军中,不曾饮酒,今日乍一酣饮,不胜酒力,故而先行告退。”

“可陛下那边——”

“陛下说,下不为例。”

一模一样。

两年多前的事,诸葛瞻不可能记得分毫不差,但姜维此时的话语,与他脑海中被勾起的回忆,当真没有丝毫的差别。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对,他认为以圣上之宽厚,的确很有可能如此好说话,现在也是如此。不同的是,黄皓的挑拨……

“伯约哥哥,”诸葛瞻忽然问道,“陛下赐婚,你为什么要拒绝?”

“和殿上说得一样,国贼未灭,我不想分精力于私事。”姜维道,“而且,行军打仗,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不止。既尽不到为夫的责任,无论是谁,嫁给我都太过委屈。我……不想再连累家人。”

连累佳人?

“我们去放灯吧。”

姜维似不想对此谈论太多,主动挑开话题,拉着诸葛瞻,往城外走去。

与之前一样,顺着银带般闪烁的河流,他们远离人群,驻足于星散云浓的僻静处。一路无言,中间几次,诸葛瞻想与姜维谈一谈前世之事,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也太荒诞了,若非那把折扇上遗失的墨迹,甚至连他自己都会怀疑,那会不会只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大梦。

“阿瞻,”这时,姜维打破沉默,“你有心事。”

“……嗯。”

“如果想讲,可以说给我听。”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面对至亲之人,尽管心怀矛盾,诸葛瞻还是没忍住,想要倾诉一二,“伯约哥哥,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明明现在一切都很好,北伐大胜,圣上贤明,百姓安康,可却还是会觉得,这一切像镜花水月。我害怕,将来有一日,这一切会被打碎,魏贼会一路南下打到成都,你和兄长都……”

“有过。”他一愣,未料到姜维会回答的如此直白,“那时你还小,应当不记得这件事。那年魏国曹爽、夏侯玄率十万军来攻汉中。事发突然,内外人情汹汹,我却不在危如累卵的汉中,而在距其千里的涪县。那时,我日夜都在想,若汉中未能守住该怎么办,若季汉亡在我手中,该怎么办。”

“那,后来呢?”

“后来,文伟带领大军,击退了魏军。”

“文伟叔还有这么骁勇的时候啊。”平日里,费祎总是儒袍文冠,诸葛瞻一时有点想象不出来戎装的模样。

“之前一年,文伟刚代蒋公成为大将军。这一仗,不仅让魏军退却,也让朝中质疑销声匿迹。”蒋公即是蒋琬蒋公琰,在诸葛亮去世后,便由他总统国事,之后又交至费祎手中,“不仅如此,经历过那一年,我意识到一件事。”

“是什么?”

“当时在军中,除了担心,更多时候,我是在后悔。”望向诸葛瞻因为睁大的双眼,姜维继续道,“如果之前蒋公命大军撤还涪县时,我能再坚持一二;如果在驻守汉中的第一年,我就请命率军北伐,会不会能给事情赢得转机。在该进取时,心怀怯懦;在当孤注一掷时,暗求侥幸。因为后悔有该做而未做之事,若大汉就此而亡,纵粉身碎骨,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也是因此,我不能让一切再重演。

衣袖下,双拳慢慢握紧。

“阿瞻,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感觉。”忽然,姜维话锋一转,语气从血迹斑斑的战场,转回安乐太平的锦官城,“但与其在一切未发生时杞人忧天,不如在还能把握住的每一刻,做到全力,方能问心无愧。”

可如果,做到全力,还是不能问心无愧呢?

他一惊,不知为何下意识冒出了这个想法。也许,即便说着不信,喻怀的言之凿凿,多少让他有几分动摇。

这无垠苍穹之上,当真有神灵俯瞰,注定人间诸般命数吗?

仰头高望,夜空黑暗,冰冷,诡谲。若真有神明住在那里,又怎么可能愿意垂怜这人间微渺。

“阿瞻,子时了。”

姜维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微微回过神,不再去想那些其他。

至少上元佳节,他不想自困于忧扰。

“今年,你许了什么愿?”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他轻声道,“伯约哥哥,你说,这个愿望能实现吗?”

“……会的。”

短暂的停顿,比起回答,更像是誓言。

“会吧。”

诸葛瞻又重复了一遍,想要说给自己听。

与其杞人忧天,不如先把握现在。

“伯约哥哥,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但你能不能不要问原因。”

“好。”

一如往昔,诸葛瞻的请求,姜维无需任何犹豫。

“这次俘获的魏人中,有没有一个叫郭循的中郎?”

“俘虏中但凡有功名者,我应当都翻过簿册,印象中并未有这个名字。”姜维道,“但也可能是我忘记了。明日我回军营查一查,再告诉你。”

“如果伯约哥哥查到这个人,一定要小心他。还有,千万不要让他成为文伟叔的幕僚。”

姜维眼中疑惑更甚,嘴唇翕动,想要讯问缘由,又想到之前的承诺,半响,犹只说出一个字:

“好。”

“阿瞻,有个东西,我想送给你。”

当麒麟匕首递到眼前时,诸葛瞻一愣,忙探向袖中,却空空如也。时间相隔太久,今日出门走得急,又心事重重,那块由墨玉制成的平安扣忘在了家里。

“明天!明天我去军营找你,把平安扣给你。你一定要一直带在身上,虽然、虽然不一定有用,但聊胜于无……”

“那明日我去府中见你。”

诸葛瞻一怔,随即点头应下。本来,除了送平安扣,他还想请姜维教他继续习武。在家中见面,的确更加方便。

晚风渐渐转急,寒凉侵透裘衣,却也将远处的琉璃灯火吹至这方天阙。朦胧的橘光温暖着天色,他站正身体,又认认真真的在心底重复了一遍愿望。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

我会让,所有人都会平安。

————————————————

这天夜里,诸葛瞻又作了一场不太好的梦。

梦里依旧是大火,是尸体,是死亡。即将被攻破的宫门,震耳欲聋的怒吼,他觉得害怕,又没有那么害怕。唯一令他感到惊讶,而使梦的触感变得真实的,是前日举行宴会的大殿,站在姜维身侧,紧握长剑指向宫门的人,是钟会。

待魏兵攻入,厮杀中,一眼望去,他竟分辨不出姜维和钟会,是敌人,还是同伴。

这些梦,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半宿都困在梦魇,醒来时,犹觉得头昏昏沉沉,凸凸发痛。他挣扎着逼自己离开床榻,来到桌案前。笔砚旁,麒麟匕首规矩的放置着,血红色的宝石冰冷的望着他,折射出不安的光芒。

“小公子,姜将军来了。”

这时,门外传来仆人的禀告声。

“好,让伯约哥哥在前厅等我。”

说着,他拿起匕首,将它别在腰间。接着,又从墙上拿下佩剑,即姜维几年前送给他的那一把。

既决心改变,以前想要偷懒的事,如今一件都不能放任自己落下。

深呼一口气,他整整衣衫,大力推开屋门。一瞬间,温暖的阳光倾泻而下,洒满整个屋子。他不由精神一振,头痛也随之而去。

从这一刻起,一切,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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