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宴后第二日,刘禅于正殿礼见钟会、邓艾,二人上魏主书,互交聘礼。大宴。
第五日,刘禅及群臣见钟邓二人于东堂。钟会言辞桀骜,满口讥讽,有司商议出的协约,无论哪一条都被他嘲难的一无是处,直到姜维厉呵驳斥,局面方有所缓和。最后,所有人不欢而散,所谓的“议和”陷入僵局。
这次诸葛瞻上了心,打听到许多朝议中的细节,于是更觉得钟会表现得过于奇怪。从那日短暂的交谈,他可以感觉到,钟会虽然性子傲,但绝非狂妄。于不喜之人不愿搭理,但既能被委以外交重任,可知于大事上分得清轻重。他在东堂的那一番言论,与胡搅蛮缠无异,好像是在有意误导旁人将他视作恃才傲物的纨绔子。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如果内含奸谋,那日他已知道自己身份,交谈时却不掩本性,目的又是什么?
钟会真的是个桀骜的人吗?
他又想起人笔墨弯折处的迟疑,乍看如危峰阻日,细品却是鱼迫密网。
兽困牢笼,鹤泣阴涧,欲脱而不得。
第七日,他依照先前约定,前往非鱼楼。钟会到得比他早。刚一踏进非鱼楼,店中小厮便迎了上来,道有位“荀公子”邀他往屋中一叙。待他推开门绕过屏风,钟会已赫然坐在席上,旁边暖炉滋滋,炉上温着一壶酒。
“我又不能以真名示人,自然得用化名。”
当被问起为何会称荀公子时,钟会满不在乎道,既而又从袖中拿出个巴掌大的漆盒,推到诸葛瞻面前。
“那,给你的礼物。汀兰香原本的方子中,有一味源自西国的苏合子,令君嫌它太过昂贵,本不欲取。然而就是缺了的这点,让此香陷于俗道。太/祖知晓此事后,专门留出平日封赏中的苏合子,来为令君配香。不过市中商贾贪利,往往犹略去不用,时间一久,世人反倒以竖子为珍宝。这一盒,是货真价实的汀兰,你闻闻。”
诸葛瞻依言打开漆盒,凝神细嗅。初调犹是平常熟悉的兰花香,静待片刻,香气沉落变得悠远。宛有君子处山林,信手一拨五弦,清缓的琴音弥漫于和风中,久久回荡,余音三日而不知食。
相比之下,之前闻到的汀兰香,的确逊色太多。
“你,为何会——”
“钟荀两家是世交。我家里有一墙子的书,专录荀家事。令君用的是哪种香,什么方子,每回用几两,我当然都清楚。”
我不是想问这个。
合上漆盒,诸葛瞻垂下目光。汀兰香一事,认真算起来,几乎发生在三年前,所以他并没有立刻想起,托人去雒阳为刘宁买汀兰香的事。
汉魏两国虽然明面上互不通市,但对于奔走两国的商贾往往心照不宣,不会苛禁太甚,平凡商贾从不引人注意。钟会突然送他汀兰香,是心血来潮的偶然,还是知道他托人买香一事?若是后者,钟会查探消息的本事,着实令人生怖。
不过,汀兰香的事,无论前者后者,他都不会得到有用的答案。不如另辟蹊径,反将一军。
“那郭家呢?”
郭家,郭嘉。上一世钟会在见到折扇后化用此名,这背后必有蹊跷。
“当世郭氏能称名族者有二,一为太原郭氏,乃猇叔之冑,近世有贞侯郭淮大将军;二为河西郭氏,家乃后族……”
“瞻所指,是颍川郭氏。”身体前倾,他用眼睛直直盯锁住钟会,“亦或者说得更清楚,是颍川阳翟。”
钟会面色一变,眼中浮现起惊诧之色。二人四目相对,静默半响,钟会率先破颜一笑: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钟公子不愿讲吗?”
“怎么不愿,我原意极了。”钟会说道,“颍川阳翟,东都有郭弘、郭躬父子,顺帝时有郭镇,封昭武侯。后来这一脉郭氏皆避乱迁往太原,留在颍川的支庶声名不显,近世无有可称者。不过,倒是有一个人——”
“郭嘉?”
“不,郭奕。”听到那二字,钟会眼中滑过一丝了然,继续说道:
“他是颍川阳翟人,但好像自小就生活在许都。无人知晓他的父亲是谁,他在朝中也无官职,仅有个洧阳亭侯的爵位。有趣的是,据说太/祖、高祖、烈祖对他都极为亲厚。前两朝的事我未得真见,不过烈祖朝,我到亲眼见到一回。那时夏侯玄、邓飏那群人互相标榜,名动一时。不知为何,邓飏与郭奕结下了怨,洛中一时人人讥嘲郭氏。紧接着第二个月,就发生了浮华案,夏侯玄邓飏以及与他们结党之众人,皆免官回家,终身禁锢。”
“当然,烈祖禁浮华定不会仅因这么小一件事,但郭奕无疑是掀开此事的引子。当时洛中议论纷纷,各种传言都有,比如,有人猜测郭奕是彼时郭贵人的叔父。还有一种有意思的说法,说郭奕实则与何平叔一样,是太/祖的假子。”
何平叔是谁,诸葛瞻并不清楚,但假子二字,已说得足够清楚。
“那郭嘉与郭奕——”
“不知道。”钟会摇头,“我知道郭嘉这个名字时,郭奕已过世多年。郭嘉的线索不多,只知道他是颍川阳翟人,所以我才会去关注郭奕。但目前来看,还不足以串起什么有价值的结论。”
“你为什么会对郭嘉感兴趣?”诸葛瞻不禁提出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惑,“他是何重要的人吗?”
“这么说吧。”钟会身子往后一靠,露出几分悠闲,“你还记得我那日与你说起的王辅嗣吗?”
诸葛瞻摇摇头。
“也对,南北学不通已久。若有机会,你可读读他注的《周易》,比郑康成言意通贯得多。”钟会继续说道,“辅嗣是举世难得的奇才,可惜慧极早夭。他知道我在调查郭嘉的事情后,也有参与一二,不过后来似乎就没了兴趣。直到他去世前一个月,我去家中探病,才知道他原来一直都在调查,且应该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辅嗣,你到底在说什么?”握着人瘦骨嶙峋的手,钟会又悲又急,“别管那些了,我去给你找大夫。”
“不!不用!”王弼死死的攥住他,外凸的眼珠布满血丝,亮得吓人,“活着有什么好!来来去去都一个样,无聊!无聊至极!我已经找到答案了!我已经看到了、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天道。”
“天道?”
诸葛瞻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为何,钟会说出这两个字时,他突然感到肩上一沉,负有千斤。
“是的,辅嗣告诉我,他从郭嘉的事情里,看到了天道。他精通玄学,天道二字,可能是实指,也可能是玄之又玄的喻意。可惜,无论是什么,我都没办法问他了。”
“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之后稍稍清醒时,与我说的一句话——”
说到此,钟会忽然倾身上前,像一只豹子逼向猎物:
“只有找出郭嘉是谁,我才能活。”
“你?可……”
可你不是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位登台阁,深受器重,前途无量吗?
钟会一眼看懂诸葛瞻的疑惑。他神情一松,露出的笑容竟有几分自嘲:“那时我不懂,现在倒是懂了。如今的北边,想活命,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得了,讲了这么久故事,想必你也听烦了。想走就走吧。”
“你不想问折扇的事情了吗?”
“你都已经全说了,我还用问吗?”
钟会眉眼微抬,霎时间,诸葛瞻好像又见凛凛刀锋。
如芒在背。
“小公子,我说了这么久,你不会真以为,我只是为了给你讲故事吧。”他轻笑起来,“你问一句,我答一点,你再追问,我再答一点。一来二去,我自是看得出来,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事,先前故作神秘,是为了从我这诳些消息。”
“郭嘉的事,知道的人多人少,我是不在乎的。或许,这还有助于我的调查。可是你,小公子,你的筹码已经没了,不赶紧走,还打算在这儿浪费时间吗?”
被算计了。
阳春之月,屋中烧着暖炉,可诸葛瞻却如坠冰窖。他以为,主动提起郭嘉,可以像那日在桃源宴一般,于博弈中先夺其势,占得高地。没曾想实际上,钟会早已看破他的想法,故意顺水推舟,说出更多的信息引起他的好奇。他既会追问,则必然不清楚追问内容的答案,几次之后,钟会便能断定,他除了有一把折扇,于其他根本一无所知。
究竟是什么时候放下的警惕?!
钟会年少已位登高爵,委以重任,明年还会亲自领兵,和姜维在段谷对峙。他是着了哪门子的邪,竟会把钟会的话当真,以为仅凭一面,钟会真的会与他交心。
算计的开始,不是他提郭氏,而是钟会送汀兰香。
“别太自责。”见他懊恼,钟会不忘“好心”安慰,“羊堆里哪能养出来鹰狼。你养尊处优,有君王、兄长护着,本就没必要自己趟浑水。”
“……如果护不住呢?”
钟会眉峰微蹙。
“没事。”哪怕被算计了,诸葛瞻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在敌国人面前露怯。他整整神情,又道,“好,就算我没了筹码。钟公子莫忘了,那日你答应送我一个问题。”
“小公子,敌人之间,坑蒙诓骗,有必要当真吗?”
“有。”诸葛瞻的笃定,反倒让钟会一愣,“你想套我的话,分明可以直接说谎骗我,没必要绕那么一大圈。你算计我,但没骗我,所以但凡是你明明白白许下的事,我都当真。”
他在赌。即便他自己都不信,以钟会恶劣的性子,会把承诺当真。
但他不能空手回去。
这是他重生以来为改变命运迈出的第一步,绝不能在尚有一丝可能时打退堂鼓。
四目相对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暖炉的燃烧声好像越来越大,整个屋子填满闷热。额角处,一滴汗无声滑落,啪得一声,砸到案上。
他隐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眼睛依旧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对面之人,直到钟会脸上的戏谑,消失殆尽。
突然,一声巨响打破沉默。
“看看,光聊正事,都忘了还温着酒了。”
钟会主动走到暖炉前,把洒出半壶的酒提过来,摆开两个杯子,笑着为己彼二人斟酒。
“阿瞻,你赢了,问吧。”
诸葛瞻狐疑的瞟了人一眼,刚要开口——
“但你可得想好了再问。毕竟,只有一个问题。”
“……”
这句话来得恰到好处,让他又犹豫起来。抿了口酒,砰砰直跳的心平静不少。他沉思再三,选择问出来之前已决定的问题:
“魏国派你们来季汉,真实目的是什么?”
“是——”
“想好了再答。你说过,无半点虚言。”
“哈哈哈哈。”钟会忍不住大笑,“阿瞻,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
“将来若有机会,我带你去逛洛阳如何?十里长街,繁花满城,你我纵马长歌,定当酣畅痛快。”
“你到底说不说了。”
“说,当然说。而且绝无半点虚言。”饮下半杯酒,钟会笑容恣意,“晋公派我来此,当然是为了——”
“灭蜀。”
注:引言“恨凡人结交,权一时之术,取仓卒之利耳。”化用自钟会论交友一文,见(清)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卷 25《钟会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 252 页。下录全文:
「凡人之结交,诚宜盛不忘衰,达不弃穷,不疑惑于谗构,不信受于流言,经长历远,久而逾固。而人多初隆而后薄,始密而终疏,斯何故也?皆由交情不发于神气,道数乖而不同,权以一时之术,取仓卒之利。有贪其财而交,有慕其势而交,有爱其色而交。三者既衰,疏薄由生。」
每每读完钟会此文,都感慨万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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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戊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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