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慎染了晨起时的冷气,费祎觉得头有些痛。
案上摆着一碗清粥,一份鱼脍和一碟酱菜,皆是他吃惯了的早食,今日却迟迟未动。他半闔着眼,一轻一重揉着突突直跳的侧额穴,疼痛便也一深一浅,堪堪坠着,勾动思绪流转,飘摇到多年不曾触碰的往事。
那,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清晨,桌上一碗粥,一份鱼脍,葵酱剁得润滑绵密,唯独鱼用的不是活鱼,若有若无的腥气惹人蹙眉。他拿着筷子一下一下拨拉,好像是拨拉碎第二块鱼肉时,来客如期闯入。
是杨仪,杨威公。
费祎打心眼里感激杨仪,有此人在,这份腥气又细碎的鱼脍便有了解法。
他命仆人给杨仪也送上碗粥,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熟悉的抱怨。
蒋琬德不配位……壮志难酬……为他人做嫁衣……
还是这老一套词,不同的,是杨仪口中更深的怨愤:“昔日丞相最器重我,若没有我,丞相薨逝,大军怎能平安撤回汉中,怕不是早被魏延那莽夫卖给魏贼。他蒋公琰一小小文吏,何容得他骑到我头上?!”
费祎用筷子捻了一点葵酱,放到勺中,不紧不慢,悠哉自在。因为他知道,杨仪本也不指望他能一起同仇敌忾,只是近来被打压的愈发狠,得找个人抱怨发泄一番。
但今日不同往日。咸粥入口,费祎细细咀嚼着粘米间的菜根,等到了一个短暂的空隙。
“当日在五丈原,负责殿后的,不是你,是姜伯约;拦住魏延投魏的,不是你,也是姜伯约。”
杨仪正随手叨着碎鱼肉,闻此,脖子瞬间一梗,像卡了根鱼刺:“文伟,你这是——”
“实话实说。”费祎继续不紧不慢,“我是劝你看开些。丞相薨逝,朝廷里的事千头万绪,你看哪怕是捷报频传的伯约,都不曾在这时讨赏添乱。你我安居成都,不必受刀剑风沙便能享此珍馐,又何必计较一时得失呢。”
“姜伯约那是不计较?那叫没本事计较,一回来就被发配出去到处剿匪,还以为得了重用。他蠢,我可不蠢。当初在五丈原……”冷嘲热讽忽然顿住,杨仪眼珠子一转,低下声来,“当初在五丈原,他能听你话。现在,你可有法子,让他再听一次?”
费祎神色未动:“伯约赤胆忠心,只要于季汉有利,刀山火海,从不推辞。与听不听我的,有什么关系。”
杨仪哪肯让费祎装糊涂。况且在他心里,魏延之事后,他与费祎早成一党,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文伟,如此情势,你可不能再和我打马虎眼了。你我设计除掉魏延,权力反归了蒋公琰,将来要是旧事重提,他手里没沾血干干净净,你我能讨得了好?”说着,他作势攥紧拳头,“权力、朝廷,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真的。”
“是吗?”费祎仍旧神情淡淡,似笑非笑看进杨仪眼里,“威公,我要除掉魏延,是因为以季汉的国力,承受不起他那不切实际的妄想,偏偏他又性拗不听劝……祎会制止任何一个妄图把季汉引上绝路的人,无论这个人,安的是什么心。”
杨仪脸色一白,费祎鲜少会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但既然已经说的这么明白,意味着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呵。”他冷叹一声,叨了块鱼肉,“知道了。这话我以后不提了。”却似乎是被扎了一下,他的怒意陡然又起,愤愤不平吐出那根恼人的鱼刺,“真是忙忙碌碌一场空。早知有今日,我还不如先投了魏,高官厚禄,美人在怀,哪用得着受蒋公琰那小子的气!”
漆木相碰,发出闷沉的撞击声,来自屏风后。
杨仪神色一惊。他其实已经放弃了和蒋琬争锋的念头,刚才那句话,不过是一时气话,但这气话被人听了去,也可能要命:“文伟,那——”
“哦,是祎的夫人。”说着,费祎高声唤道,“夫人,可是梳妆好了?出来与杨公见礼。”
杨仪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是我唐突,扰了你这春闺好梦。……唉,走了。”说罢,他起身整整衣摆,出门离开。
费祎舀起一勺米粥,最后一口。
“伯约,坐下与我一起用些吧。”
“不必了。”姜维从屏风后走出,沉声拒绝,抬腿便要离开。来到门槛前,突然又停住步子。
他问:“费先生,杨仪……”
“等你剿匪归来后,便不会再见到他了。”
姜维踏出门槛:“那好。”
“伯约,为了大局,必须要有牺牲。这点,你明白,对吗?”
“……”
姜维当时是如何回答的?还是根本没有回答?
费祎继续揉着穴位,时隔多年,许多细节,他真的记不清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姜维踏出门槛的一刻,他心头忽然涌起极其强烈的预感——
金鳞岂是池中物。
姜伯约是难得的将才,可惜丞相离开后的季汉,不怕有人混水摸鱼苟且贪利,却经不住雄心勃勃者哪怕一次折腾。
而现在,当时的不安,终究还是应验了。
不奉诏令,擅自出兵……姜维在汉中的这几年,按部就班的练兵,驻防,却在所有人都对现状习以为常时,突然惊天破地搞出这么一番大动作。冒险导致战败并不可怕,一次的擅作主张也并非关键。出兵需要虎符,姜维断无法伪造,可即便如此,军中上自将军下至士卒,明知没有朝廷命令,还是服从了姜维的调遣。
然后,战战大捷。
这,才是最可怕的。
“沧浪之水浊兮,何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清兮,何以濯我足……”
“府君。”仆人的声音突兀地插入费祎的击著吟唱,“宫中来旨了。”
费祎睨了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口中却未停:
“小子听之兮,孰可与言。子非自侮兮,人何以侮?”
“陛下请府君到宫中一同用午食,之后在宫门口与百官一同迎大军回都。”
“焦土之荒芜兮,哀我粟穑之衰。欲伐夷狄以定太平兮,细眼看,白骨原,错错错……”
“府君,可是要——”
“唉。”
终了,伴随着一声长叹,费祎抛下筷子与分毫未动的饭菜:
“撤了饭食,为我更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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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伴随着乐人悠婉的歌声,舞姬长袖翩翩,君臣觥筹交错,大殿之中一派和乐气象。
诸葛瞻的视线停在酒杯上已经足足有一刻了。死气沉沉的酒液乌黑一片,正如他此刻迟钝的大脑。事实上,他正在拼命抑制自己混乱的情绪,才能在面上堪堪作出一副若无其事。
毕竟就在今天,他已经连着死了两次。
救下阿兄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事,所以当得知兄长早在父亲第一次北伐时死在军中后,他毫不犹豫选择自杀,回去向喻怀问个明白。
然而,死亡之后,再睁开眼,他仍旧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窗外夜色,屋中漏刻,一应如旧。他匆匆披上外袍找到管事孟戌,得到的回答,同样一如既往:
建兴五年,诸葛乔在为北伐军督押粮草途中,不幸遭遇敌军,全军战死。
有了前一次作铺垫,这次,诸葛瞻冷静了许多,至少是在回到房间后,才用剑抹了脖子。等再睁开眼,看到的还是熟悉的屋顶,听到的还是相同的答复,他慌忙跑回屋中寻找利器,却因为心神大乱,被门槛绊倒在地。
再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他浑身上下像被碾过一样疼,尤其是脖子,明明没有伤痕,却好像断开了一样,血在汩汩的流。但他仍想再试一次,可惜剑刚割破皮肤,就被不请自来的刘谌一把夺走。再然后,一边是他伺机自杀,一边是刘谌和仆人围追拦堵。看准时机,刘谌当机立断,直接用绸子把他捆在榻上。
”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哥!“
”大夫怎么还没来!……阿瞻你听我说,你兄长的事的确很遗憾,但那真的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死者已矣,你死了也救不了他。清心丸呢?先把那个拿来!“
这时,大夫也匆匆赶来,服下丸药,诸葛瞻渐渐平静下来,只在榻上直愣愣的躺着。刘谌长吁一口气,转身去嘱咐大夫不要将此事外传,又询问仆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事实上,真正起作用的不是丸药,而是情急之下刘谌说出的话,那些无意间被挑破的残酷现实:诸葛乔真的死了,死在他的轮回以前,哪怕他再自杀千次,万次,都无法挽回。
绝对的,唯一的,不可改变的过去。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松柏冢累累……”
念着乐人曲词,他无意识的抬起头,正望见给姜维敬酒的刘谌,以及人半隐在袖子里,包着布条的手。
他一心想寻死时,刘谌为了阻止他,不惜空手对白刃,右手被划出一大条口子。飞溅的鲜血瞬间让他想起刘谌在太庙自刎的往事,一时呆怔,刘谌才终于在不伤到他的情况下绑住了他。
喻怀说,他可以无限次的重启,但除他之外的人,却会面临不同的局面。
会不会,发生在兄长身上的改变,就是因为他没能抓住那重来一次的机会。而他如果继续肆无忌惮的重启下去,更多人的死亡是否也会变得无法挽回?
他可以为了那救回哥哥的渺茫机会,赌上更多人吗?
答案,其实从意识到问题时,就已经有了。
可是、可是……
他想哥哥……他想哥哥……他想……他好想……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乐人歌越唱越悲,本因胜利而热烈的气氛随之渐渐沉郁,纵是最不敏感的人,亦能察觉到古怪。
诸葛瞻猛灌一杯酒,强打起精神。有了之前的经历,再加上今日从刘谌处听来的消息,他终于意识到,今日这场酬军晚宴,绝非看上去般,一团和气。就比如现下奏的乐,皆是乐府中的悲曲,算不上乐令失职,但若真只是为了庆贺王师凯旋,大可奏《安世乐》,作鼙舞,慷慨激昂,振奋人心。
来宴会前,刘谌告诉他,告捷却退兵,是费大将军的意思。
而当时诸葛瞻虽然满心悲痛,大脑却在冷静的自行运转:怪不得常年驻守在汉中的军队,竟有大半被带回成都。这会给人一种暗示,至少一两年内,朝廷不会再有北伐的计划。
显然,这一点无论是从权力还是从情理上想,只可能是费祎的意思。
“陛下,姜大将军青年俊才,功勋卓著,逢此社稷庆贺之日,若陛下再为将军赐一桩婚事,于国于家,岂非双喜?”
排定奏曲归乐令掌管,乐令在举国欢庆时公然奏哀曲,只能是得了天大的授意。而黄皓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的一句话,恐怕会让许多人掂量掂量,其中,是否含着圣意。
现在,黄皓再次喊出“大将军”三字,诸葛瞻已然可以断定,他就是在故意挑拨费祎和姜维的关系。
然而黄皓的建议依旧说进了皇帝心坎。刘禅放下酒杯,唤了声“伯约”,待殿中稍静,继而道:
“当年朕想全了相父的心愿,给你指门好亲事。你却以战事推辞。现在仗也打赢了,不如朕今日便为你作一好媒。伯约,你且与朕说说,喜欢怎样的女子?”
“陛下说得是。”费祎停杯笑语,“这些年伯约日夜风霜雨露,为国讨贼,如今是该娶一良闺,在都中好好休养身体,营建家门。”语罢,他转头看向姜维,“伯约常年在外,怕是不识公卿百官有哪些女郎。不过不要紧,伯约只管提心中所好,都中佳人如云,定能为你选一良配,宜室宜家。”
“陛下,臣——”
“陛下!”
诸葛瞻突然出声,另一边,姜维被张翼一拉,反而慢下一步。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诸葛瞻吸引过去。
“陛下,再过几年,瞻也该及冠了,这婚事……”
“哈哈。”刘禅自以为看穿了人的心事,一时忍俊不禁,“阿瞻这么着急,莫不是怕朕把伯约招来当女婿?放心吧,宁儿与你是青梅竹马,朕怎么会不知道你们的情意。罢了,朕今日便为你们——”
“父皇!”刘宁忽然道,”女儿不想嫁人,只想陪在父皇与母妃身边。“
刘禅一如既往的好脾气,被女儿打断并不生气,只温声解释:“朕又怎舍得让宁儿这么早嫁人,不过是想定下来,省得你们两个小儿女成日惦念。”
“可儿臣……”
“陛下。”张皇后缓声说道,“诸葛郎君与宁儿还小,等郎君及冠再议,也是不迟的。今日是上元节,不妨放他们去街上猜谜放灯,免得在此枯坐。”
刘禅本是满目疼爱,经此一打断,笑意微敛,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他顿了一会儿,复而笑道:“皇后说得是,是朕太高兴,一时心急了。宁儿、阿瞻,去吧。”
“……是。”
刘宁嗫喏着还想说什么,最终却跟着诸葛瞻应下:“……是。”
两人离开后,黄皓一挥手,长袖丝竹再起,殿中又恢复了初时的热烈,觥筹交错,一派和乐,先前的话题,皇帝不提,自不会有人刻意多事。
除非,有人打定主意,要在今日探得答案。
“陛下。”费祎的声音染着几分酒气,“臣忽然想起董令家有一侄女,臣曾经见过一面,温素端庄,慧质兰心,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已通达一经,堪为女中博士。佳人配英雄,陛下既有意为伯约考虑婚事,何不就在今日成就此段良缘?”
董厥本在与身后文士低语什么,突然被点到,连忙谦道:“什么女中博士,不过识得几个字,大将军过誉了。”却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拒绝拂了费祎的面子,答应又逆着姜维的意,他不想掺和进来,索性由圣意裁决。
“陛下,请恕臣无礼。”这时,姜维忽然起身,一掀衣袍,在殿中跪下,“如今北贼未灭,社稷不复,臣自当弃身忘家,为国攘奸,实无心于门户之事。纵在成都有了家室,臣常年栖身军旅,只会辜负佳人美意。还请陛下成全!”
说罢,他朝地上深深一叩,继而起身,脊梁挺如苍松。
殿中气氛彻底冷了下来,连奏曲的乐人,都识趣的停下动作。
一切被压入死寂。
过了许久,刘禅低下视线,道:“伯约,起来。”
磐石未动。
“伯约。”刘禅又道,“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昔日相父的教诲,朕与你一样,一日不曾忘记。朕明白你的心意了。起来吧。”
姜维这才抱拳而礼:“臣,谢主隆恩。”
又是深深一叩首,在死寂之中,连衣袍的摩挲都心惊肉跳。
“好了好了,朕今日只为酬军而宴,不谈其他。黄皓。”被唤到,黄皓立刻躬身上前,“告诉乐人,上军鼓,换《安世乐》。”
黄皓身子一颤,腰弯得更低:“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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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丁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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