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戊午

“在此住了这些日子,一朝从阶下囚变为廷上吏,伯约心情如何?”

刚走下马车,姜维便看见费祎站在廷尉府门前,面含笑意,似乎已等了些时候。未理会人调侃的问题,姜□□步上前,抬手见礼:“大将军。”

“几日没见,伯约客气了。”费祎虚扶了人一下,视线转向门内,“放心,知道你着急审讯要犯,同样,我也得来这订核文书,你我都忙的很,没时间坐下细聊。但所谓‘将相和,社稷安’,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还是一一说开为上。正好,这里离狱牢还有段路,我们边走边说。”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拒绝,显然过于失礼,且姜维素来不是敢做不敢的性格,于是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费祎并排迈入门槛。

与先前相比,现下廷尉府可谓大变模样。廷尉胡愚不知是真孝顺还是躲清闲,至今居丧在家未归,而廷尉丞李洧则因勾结外敌已被下狱,费祎此来便是要核查他代行府事以来的一干文书。平日廷尉府常见的奔走于诸曹的掾史,或是衣冠威严正要去鞠讯的狱吏,如今都被士兵取代,尖刀利刃,森森寒光。

调亲兵也好,控制廷尉府也好,还有将六百石以上的大吏下狱,都不是未请示皇帝前,仅凭姜维就能擅自做出的决断。但谁叫鸾昭仪因公开行凶,细作身份确凿无疑,既然牵扯敌国,这就是战争,只要是战争,无论合不合规矩,只要结果是好的,将军就可以尽可能地施展“权宜之计”。

金鳞岂是池中物。

时隔多年,费祎心中再次浮现起这句话。他按捺下复杂的情绪,温声开口:“让我们从头说起吧。最开始,你在田猎场上引诱郭循出手,而我,亦借此机会,让你留在成都。”

“最开始,是我明确告知你郭循包藏祸心。”姜维冷声道,“若非大将军执意维护郭循,一切皆可防患于未然,根本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伯约,包藏祸心未必不可用,关键在于因势利导。”

“是,因凉人制衡凉人,大将军好计谋。”

“伯约,你我今日都不是来吵架的。”费祎愈发放柔语气,“总之,你提醒我郭循居心叵测,这份情谊,我是记着的。”

若费祎再要辩解,姜维自有千句万句话返回去,但费祎以柔克刚,姜维反而不好再咄咄逼人,最后只能回以沉默,等费祎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伯约禁足府中,依我的安排,的确是想借此机会,让伯恭代理几年汉中军务,也好让你在成都歇歇。当然,伯约素来是有筹谋的,能想到借北敌之手扩大事态,把几位将军都牵扯进来。剩下的夏侯霸与张嶷,张嶷年事已高,身体又向来不好,兵权自然会落在夏侯将军手中。不过伯约啊,我如今才想到,你说临时让北敌得到弹劾你的东西容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生造一份几乎没有破绽的总计簿,这是不是太难了。所以——假簿籍和血诏,都是你在回成都前就准备好的吧。”

姜维脚下一顿,转头看来,无意躲闪:“那大将军以为,维为什么要提前准备这些?”

“矫诏。”费祎坦然回视,“按律,此事不过罚金四两,但律令归律令,权力归权力,一个坐实矫诏罪名的人,定不能得到朝廷信任再度领兵。倘若我那时真以矫诏弹劾你,你便利用这两份东西将事情闹大。陛下为平息事态,终究会为你打掩护,承认确实给过你一份密诏。”

“你没弹劾我,不是理解何为‘机不可失’,而是清楚只要矫诏一日是秘密,你就一直握有这个筹码。下注讲究时机,当时我战胜归来,正得陛下器重,你当然不会动手。”

“所以,你为了避免一直被我拿住,就借此次机会一并算计了董龚袭。如你所愿,现在陛下命你出兵的中诏就藏在尚书台,贪污军饷也好,矫诏也好,谁都认为那只是魏国的奸计。”费祎止住正要反驳的姜维,“我知道,龚袭是自愿的。他最担心你我失和,当时你明显处于下位,即使我劝过他不要轻举妄动,为了平衡,他还是冒着风险帮了你。我也知道,你设局的根本目的,是把鸾昭仪和成都的一干细作都逼出来,说到底也是为了国事,因此当龚袭奏请陛下召见你时,我也是署了名的。伯约,为此,你是不是也该记我一份情?”

“……维多谢大将军。”

费祎舒然展颜:“这不就好了吗。伯约,我们共事多年,没必要互相置这份气。对了,有一事我还未想明白,你到底是如何引诱鸾昭仪露出马脚的?凭过往行事来看,她绝非轻举妄动之人。”

“杜鸾来蜀中的目的之一,是为她在魏国的母亲杀了我。若在平时,她自会保持冷静等待机会,确保万无一失,但这次我身陷牢狱,她本以为成功已唾手可得,却又被下令不许杀我。到手的东西顷刻烟消云散,再谨慎的人,也会铤而走险。”

“为了她母亲杀你?这是何意?”

“北方规矩,凡从军者,必以家人为人质。蟏蛸是情报组织质任法会更加严格,杜鸾大概以为,杀了我这一北伐主力,就算为朝廷立功,能让她母亲好过些。”

“……伯约,这道理可讲不通。只是为了立功,她没必要专冲着你下手,满朝文武都可以是对象。当然,若你死了,的确于军队损失最大……那何谓‘下令不许杀你’,你伪造了北边的书信?”

“不,那就是司马昭的命令,只是过了我的眼。”姜维道,“自魏帝曹髦死后,司马昭一心想通过建立武功挽回人望,他原先的计划,恐怕是想先削弱季汉军力,再出兵攻汉。可二国相持多年,魏国内部反战派不在少数,若此时我再死了,边患解除,司马昭反而更难说服朝廷用兵,自然会改变计划。”

“换言之,你执意北伐,其实是遂了司马昭的心意。”

“司马昭的这番心意,焉知不是我们还于旧都的最好机会。”

一旦话题聊到北伐,气氛不可避免斗转急下,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场面,不说姜维,费祎实在是感到厌倦。可这次,除了厌倦,费祎还生出一分惊诧,他惊诧于姜维毫不掩饰地透露其对魏国局势的了如指掌,连同司马昭的密令,姜维也有办法截取。

他本以为,只要他还是大将军,就足以阻止姜维举国豪赌。但汉中军队已在姜维掌控之下,现在再任由姜维的私人势力这样发展下去,以他的力量,还可擒住猛兽几时?

国家岂能经得起这样的风浪啊。

谈话间,牢狱已出现在二人视野中,除了看守的吏卒,门口还站着位锦袍公子,姜维一眼即认出那是诸葛瞻,步伐不由加快。费祎并不关心对杜鸾的审讯,只嘱咐姜维,结束后需交给他一份狱案作为备档。姜维立刻应下,又看到诸葛瞻也已望见他,更是疾走如奔。

“伯约。”

突然被喊住,姜维不得不按捺,等候下文。

费祎缓步上前,走到姜维身后:“你说杜鸾杀你,是为了立功,但若违背了司马昭的命令,她杀了你,于她母亲又有何益?记着,一会儿要好好问询这一点。”

“……是。”

“还有,”费祎的目光从姜维脖颈处露出的纱布,一路滑到人袖子下还包扎着的小臂,若有所思,“待审讯结束,去找太医仔细诊诊脉,多开些药,趁着你这次能留在成都休养几年,把旧伤都好好养养。”

关心?不,这俨然是威胁,挑衅。但眼瞧着诸葛瞻已向他挥手,姜维不想在人面前起争执,只来得及冷冷瞪了费祎一眼,便调整神情,朝诸葛瞻大步走去。

那一眼,可谓如视仇敌,杀气腾腾。

费祎叹息轻喃:

“汉室若再少一个魏文长,该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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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抓住杜鸾尚不足三个时辰,可再次见到姜维,诸葛瞻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久久地望着人棱角分明的面容,望着人整洁如新的衣衫,望着人稳健快速的步伐,什么血影斑驳,什么阴谋诡计,都好像是昨夜的一场噩梦,现在望舒西行,东羲既至,噩梦自然烟消云散。

但很快,诸葛瞻就眼尖发现了姜维脖颈处露出的一角纱布,那鲜血淋漓的恐怖景象顿时去而复返。杜鸾武艺之高超远远胜过所有人的预料,与姜维交手就算不及要害,也刀刀见血,捅向心脏的那下,更是全靠姜维贴身带着的平安扣,才不至于重伤。后来姜维坚持先回府再找太医包扎,而诸葛瞻因为沾了一身血,不好轻易示人扩大恐慌,只能先在宫里沐浴更衣,才匆匆赶去找姜维。可到了那,又得知姜维不在府里,诸葛瞻思来想去,猜测以人的性子定是想在今日内提审杜鸾,便又来到廷尉府,果不其然在这里等到了姜维。

“放心,都是皮肉伤,用不了几天就好了。”诸葛瞻想,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快哭出来了,否则姜维怎么拿和哄八岁孩子的语气哄他,“你来这,是想和我一起审杜鸾吗?”

“可以吗?”诸葛瞻暗暗攥紧拳头,努力把目光从纱布移向姜维的眼睛,“你那天都和我说了你心中有数,我本该想到你有你的打算,可我还擅自闹了这么一大场笑话……但既然我现在已经参与进来,何妨参与到底。而且我从宁儿那也了解到杜鸾不少信息,也许会有所帮助。伯约哥哥,我保证我一会儿只听着,绝对不会打扰到你,带我一起,行吗?”

姜维半天没有说话。正当诸葛瞻以为要被拒绝时,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阴影,原是姜维微俯下身,让诸葛瞻不必仰头,便能彼此四目相望。在那里,他看到认真、诚挚,郑重其事:

“阿瞻,若没有你去请郤正、董厥帮忙,我便无法带兵入宫,也无法摆平矫诏之事;若没有你的计划在前,杜鸾也不会以为在识破之后就掉以轻心,最终轻易行动露出破绽。阿瞻,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等等,你是想说,我那么认真准备的计划,就是用来让杜鸾识破的?”

“咳,不是——”姜维讪讪撇开眼,词穷了半天,才又挤出来句,“总之,阿瞻,谢谢你。”

“这是想说我忙了这么久,没有功劳只有苦劳是吧。”

“不是,我……”

“噗。”见人苦恼的模样,诸葛瞻忍俊不禁,早忘了先前的担忧,“伯约哥哥,你和文伟叔聊北伐不是三个时辰都不重样的嘛,怎么跟我就不会说话了。好了,我不妄自菲薄,你也不用费尽想词安慰我,不管怎么样,你都没事就好。”

“嗯……”姜维应着,“但是,阿瞻,我还是想说:谢谢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肯信任我。”

现在的距离,是不是太近了……

在余光中,诸葛瞻发现不知何时,他们二人的鼻尖已不过几寸,而姜维闪着星光的双眸,亦近在咫尺。那是恳切、感激,还有什么过于深沉而难以理解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忽然响起狱吏的脚步声,二人皆是一怔,瞬间错开视线。

蜀中夏日真是酷热,怎么都已日暮西垂,还晒得人面颊发烫。

“事不宜迟,伯约哥哥我们还是先去见杜鸾吧。”

“好、好。”

穿过狱门,沿着一段坡道下行,即来到关押犯人的牢房。廷尉胡愚人如其名,宁可愚而轻纵,不肯执刀笔为酷吏,加之季汉近些年素来轻刑,牢中其实只关押着杜鸾一人。此刻,她正被小吏绑上刑架,除头发凌乱披散以外,面容衣衫完整干净,暂时还没有被用刑。

当小吏退出去后,牢中愈发静得诡异,幽暗的火烛映在杜鸾眼中,像两团熊熊静谧的鬼火,瘆的诸葛瞻身上发寒。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杜鸾如鬼魂索命般盯着的人从来不是他——

只有姜维。

“杜鸾,事到如今,坦白一切,是你最后的生路。”在杜鸾可怖的目光注视下,姜维浑然无觉,径直走到杜鸾身前,沉声开口,“你比我更清楚军法,知道任务失败是什么下场。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不如趁早弃暗投明,为汉室所用。司马昭承诺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

“此话当真?”杜鸾唇边绽出一抹妖艳的笑,“那你知道吗,我还有一位母亲,好将军,你能把她接来吗?”

“我知道,按照规矩,为防止细作倒戈,魏国会扣留你的亲人当人质。但我想你也清楚,即使我现在派人,也无法快过蟏蛸传回消息的速度,司马昭必会处死你的母亲。与其执着于无法挽回之事,不如朝前看,为你自己打算。”

“所谓慈不掌兵,姜将军能坐到如今的位置,铁石心肠,果然不同凡响。”杜鸾笑意愈发怒放,乃至狰狞,“好将军别替我担心这个。七年前我母亲就去世了,你可愿意亲自去一趟天水,把她的遗骸接来成都,为她风光大葬?”

原来杜鸾和她母亲也是天水郡人?诸葛瞻心下思索着:天水郡地处凉州,据说那里羌汉混居,无论男女大多都和姜维一样,身形高大武猛,而杜鸾若只论外观,其实更像是书中所说的颀长的齐人。他正打算更仔细地观察杜鸾,又听姜维回答道:

“杜鸾,我理解你想接回母亲的心情,若你执意如此,我答应你会派人去天水。但为你母亲着想,她既已入土为安,恐怕也不希望再被打扰安宁,罹此奔波之苦。”

姜维这话说的合情合理,可在话音落下的一刻,杜鸾忽然迸发出震耳的大笑,妖冶柔情的美人顷刻间化作癫狂的疯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为她着想,好一个入土为安,姜伯约,原来你是这么想,原来你果然是这么想的!”突然,杜鸾的头向前一冲,若非被绑在刑架上,她必已咬碎姜维的脖子,“好、好,你说得对,我不打搅母亲。那这样,换个条件,我会说,什么联络点什么兵昉布阵我都会说,只要你去死,姜伯约,只要你现在、立刻在此把那把匕首捅入心脏,我一定一个字不落,全给你吐干净!你敢吗?姜伯约,好将军,你不是自诩要为汉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那你去死啊!”

无论是诸葛瞻还是姜维,都不解杜鸾为何像疯子一样咆哮,但姜维经验更加丰富,清楚楚审讯说到底是心理战,所以即使不解,他也面不改色,平静地看着杜鸾:“这么说,就算没有司马昭的命令,你仍然想要我死。为什么?”

“血债、血偿。杀你报了仇,我母亲的魂魄才能真正得到安宁。”

与姜维不同,诸葛瞻的注意力,其实被杜鸾方才话中的另一则信息吸引。他看向槛外的的墙壁,那里悬挂着杜鸾刺杀姜维时使用的匕首,以作为物证。

越看的久,诸葛瞻就越觉得这把匕首眼熟,半晌才意识到,这把匕首的样式,分明和姜维上元节时送给他的那把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仅在于姜维那把镶嵌的是红色宝石,而这把用的则是血玉。

姜维察觉到诸葛瞻的出神,便顺着人的目光,也向外望去。当他也看到了那把匕首时,顿时面色凝滞。

诸葛瞻回头询问杜鸾:“你想让伯约哥哥死,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把匕首?”

闻此,杜鸾忽然收了暴怒,嫣然一笑,仿若又成为了那倾国倾城的佳人:“小公子既博学广闻,可曾了解过西方羌人的习俗?在那里,母亲在产子后,会将自己的血融铸到匕首中,以此向天神的盟约,保佑孩子一生顺遂平安。作为代价,当母亲年老无法行动后,必须由她的孩子用同把匕首送她离开,她的灵魂才能回归天神,得到安息。不过,若孩子始终不忍杀死母亲,他也可以放弃当初与天神的盟约,把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以血肉归还血肉,换得母亲生前康健,死后安宁。”

“那把匕首,就是我母亲送给我的。她……她是这世上最该活着享福的人,可她这一生,却过得太苦。”

“羌人还有个习俗,在每个部族里,总会挑选出来一个女子,当毒药猫。他们恨她、打她,遇到任何灾祸都认为是她的错;可同时,他们又敬她、怕她,像不停地向天神祈祷一样,不停地在旧猫死后,寻找新的毒药猫。我母亲是在四岁时被选中的,一当便是十年,好在当她十四岁时,部族内乱,她趁此机会逃到了天水,然后学会了汉语,成了婚,有了孩子。”

“她本以为日子能这样好好过下去。没曾想,她含辛茹苦养育的孩子,长大后为了功名利禄,竟抛下老母投奔敌国,十多年了无音讯。郡人恨她教子无方,夫家恨她连累家族,在汉人这,她又成了毒药猫,所有人都怪罪她、痛恨她、折磨她,她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可你知道吗,即便如此,直到咽最后一口气前,母亲还在喊她的孩子,喊他归乡、回家。”

越是提及有关母亲的往事时,杜鸾的神情愈发温柔,即使其中充斥着苦难与悲痛,也在她娓娓和缓的声音下,宛若母亲轻拥孩儿入怀,讲述的那些悠远绵长的传说,怎样的腥风血雨都无法侵入襁褓。

就在这时,杜鸾眉目一凜,再次刺向姜维:

“姜伯约,听我讲完这些,你明白了吗?”

诸葛瞻原本正为这个悲伤的故事久久入神,听到杜鸾这么说,他才讶异地发现,不知何时,姜维的面色竟变得极为难看,就好像被什么太过猛烈的情绪击中,连嘶吼都干涸于僵硬的皮囊,剖心挖肺,肝胆俱裂,无声无息。

诸葛瞻下意识去暖姜维的手,同时不忘追问杜鸾:“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想说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形同疯癫的大笑,“姜伯约,你不是心怀汉室吗?!你不是光明磊落吗?!正好你最在意诸葛瞻在这儿,我就让他好好看看,你姜伯约到底是个多么禽兽不如的畜牲!”

“诸葛郎君,诸葛小公子,你听好了,母亲在我落魄时救了我,就算我和她并无血缘,她也永远是我的母亲。”

“那你方才说她生下的孩子是——”

“就是你面前这位姜大将军!我的母亲,是姜伯约的阿妈!是姜伯约的娘!”

诸葛瞻手上突然一阵剧痛,姜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去力道。而诸葛瞻,也在震惊中缓缓收回手:

杜鸾方才说了什么?她的母亲,其实是伯约哥哥的亲母?伯约哥哥当年来季汉时抛弃了亲母?可……

不怪诸葛瞻完全理不清状况,一是姜维来季汉之年,他的年龄并不大,许多事既不知道,也记不太清;二来他虽然知道姜维出生魏国,但在潜意识里,姜维从来都是季汉的人,以至于他从来没有想过,姜维在北边也会有亲人、回忆、恩怨。

此时,杜鸾绑在刑架上,姜维站在刑架前,可从场面上看,遭受凌迟的分明是未受束缚的一方。杜鸾毫不掩饰对姜维的幸灾乐祸,继续字字锥心:“司马昭答应我,只要杀了你,他就封母亲为县君,再为她寻一块风水宝地安葬。就算他后来改了主意,荀粲也有办法让他履诺。怎么样,好将军,当年你为前途抛弃母亲,如今难得有机会弥补,还不快快剔骨割肉,报答母亲的生养之恩?”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没有人会轻易相信敌人的话,但倘若涉及到母亲——

等诸葛瞻反应过来时,姜维竟真的朝挂着匕首的墙壁走去,他大惊失色,忙是喊人,但姜维充耳不闻,很快就拿着匕首回到牢中。

利刃出鞘,其鸣铮铮。

杜鸾嫣然冷笑:“犹豫什么,还不快动手!”

“伯约哥哥!你要冷——”

“静”字未来得及出口,姜维已先行搭住诸葛瞻的肩膀,温厚的热度从人掌心传来,他砰砰直跳的心瞬间恢复平静。他这才发现,又是不知何时,姜维已神色如常,先前那个似乎一碰就会崩裂成碎石的人,不过是一时错觉。

“你称自己姓杜,又那么喜欢猫,看来都是因为毒药猫。”刻意放慢声音,会让不明所以的敌人,加剧不安,“但事实上,毒药猫是不懂羌语的汉人循音造出来的词。况且在我母亲的部族,她们也不叫‘毒药猫’,而叫作‘采魃’,不仅是猫,牛、羊、马、狗都可能是她们的化身。”

杜鸾蹙眉:“你什么意思?!”

“还有这把匕首。”姜维拿着它随意掂量着,“羌人好瑰石,汉人才好玉,羌人母亲为孩子铸匕,只会镶嵌血宝石,唯有对羌人习俗一知半解的人,才会用血玉。”

“鸾,《周书》谓诸族贡周,氐羌以鸾鸟,同样,只有熟谙汉家典籍的人,才会给你,或者说引导你选这个名字。”

“姜伯约!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步、一步,姜维再次走回到杜鸾面前,与方才不同的是,这次,杜鸾既在挣扎,又在后退,既想冲上前撕烂对方的舌头,又想瑟缩着封住耳朵,躲避接下来将从对方口中说出的话:

“杜鸾,你是聪明人,你很清楚到底是谁在骗你。你的姓名,你所谓的母亲,还有她告诉你所关于我的一切,都是人为编织的局,只是因为司马氏需要一把美丽、狠辣又绝对忠心的刀,为他深入敌国,实现大业。”

“……呵,你还是这么无耻!”蓦地,杜鸾猛抬起头,视线紧紧勾着姜维,像溺水之人用指甲扒住最后一块浮木,“姜伯约,你连母亲都能抛弃,还有什么鬼话说不出来!你还在骗我对不对!你为了让我说出情报,连自己母亲都不敢认,还在这骗我,对不对!”

可姜维语调实在是平静得无可挑剔:“坦白讲,在你暴露前,成都城里有哪些细作,哪些据点,以及你们传递消息的方式,我都了如指掌,否则我也无法利用蟏蛸,把伪造的司马昭密信传给你们。现在我来见你,也不过是为了查漏补缺。然而,听完你的故事,我改变了主意。你的经历的确令人唏嘘,只要你如实说出你知道的一切,我会帮你。”

他俯下身,逼近于咫尺:

“杜鸾,难道你就甘心,让那种人愚弄你的一生吗?”

诸葛瞻难以置信地看向姜维,这么多年,他从未在人脸上看到这样的悲悯哀怜,更没想过姜维也能发出这样劝诱近似哄骗的声音。但很快,杜鸾的痛骂再次让诸葛瞻回神。看来无论姜维的面具多么逼真,仅凭言语,不可能让杜鸾开口。

姜维自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倏地直回身体,什么悲悯同情瞬间烟消云散。他转向诸葛瞻:“阿瞻,接下来我要给她上刑,你先回去吧。”

“伯约哥哥,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把姜维拉到旁边,诸葛瞻将当初与荀粲的约定和盘托出,“我答应过他,要把杜鸾活着送去荆州。就算迫不得已要用刑,伯约哥哥,你稍稍留情,注意分寸。”

“好,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快回家吧,天都要黑了。”

诸葛瞻点点头,压抑住心头莫名的怪异走出牢房。没走出几步,阵阵凄厉的惨叫忽然自身后响起:

“姜伯约,我求你了,你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他逃也似得跑出牢狱,等再见到天边将要殆尽的余晖,才从寒意中挣脱——

奇怪,他刚才是在怕什么?

“阿瞻?你们审完杜鸾了?伯约人呢?”

走到前庭时,诸葛瞻遇到了恰好也将离开的费祎。费祎见诸葛瞻神色有异,便叫住人:“怎么,被血腥吓着了?伯约这么快就对她动刑了?”

“没有,不是因为这个……”诸葛瞻垂下头,忽然心下一动,“文伟叔,你知道伯约哥哥母亲的事吗?”

费祎回忆道:“伯约的母亲……你知道的,当年丞相北伐我鲜少随军,所以只隐约听说过些。伯约是天水冀县人,父亲早年死于兵乱,从小由母亲抚养长大。那年丞相兵临祁山,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归义,伯约作为郡吏一番辗转便也归降了丞相。之后,我们到是从未见过或听他提起过母亲,大概是因为按照魏**法,投敌者会被夷三族,所以伯约也不愿提起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诸葛瞻心绪翻腾,难以言说的悲伤席卷而来。怪不得从小到大,他也从未听姜维提过母亲。那时,他在欢喜着有一位大哥哥始终陪着他、爱护他,却从未察觉,对方刚刚失去挚亲,在表面的云淡风轻下,是怎样的痛彻肺腑。

“那,伯约哥哥要北伐,是不是也是为了能够归乡、回家?”

“哈,虽然我不赞同北伐,但伯约坚持北伐,当然也不会出于这么软弱的理由。”费祎笑着拍拍诸葛瞻,以作安抚,“放宽心,你伯约哥哥远比你想象的坚强,若局势需要,他有决心舍弃任何事物,且绝不后悔。”

可既然军法如此,当年伯约哥哥为什么肯归降呢?就算匡扶汉室是大义,可若代价是牺牲自己的母亲,这……值得吗?

“哎哟,我可找着诸葛公子你了。”这时,一个宦官从廷尉府外朝诸葛瞻快步走来,“陛下急召你入宫,车马都在外备好了,快随我来吧。”

“这个时辰?好,我即刻就去。”说着,诸葛瞻朝费祎匆匆一礼,立刻随宦官离开。

费祎注视着诸葛瞻身影消失,又朝府狱的方向瞥去一眼,这么远的距离,无论狱中发生什么,都暂时难以传达圣听。

且看陛下与伯约,谁能更快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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