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上又沉默了,他们没有立即对三条宗近发问。老人朝证人席瞥了一眼,三条宗近神色淡然,对这种反应毫不意外。
“证人三条宗近,你与五条国永关系如何?”
“我们很要好呢。”提起五条国永,三条宗近脸上露出笑意,“他是我工作以来,合作最愉快的同事。”
“说一说你眼中的五条国永。”
“他啊,是个不错的人呢。”三条宗近靠着椅背,望向巡回法庭穹顶那盏炫目的灯,“很有战术思想,设计理念也很独特。我们对于机械装备在实战中的应用理念非常一致,就比如卒的安置方面,以前的……”
“证人三条宗近,不要跑题,你需要回答的是你眼中的五条国永是怎样的人。”
“我正说着呢。”三条宗近头一歪,“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众所周知,我们的升阶考是全科考核,但在进入时政之后却会分到不同部门就职,那是因为我们在那一方面的成绩更加优秀,更适合往那个方向发展。他就是天生的机械师,基因里刻满了一切与机械有关的故事,他的思想先进,理念超前,有时候连我也自愧不如。”
老人和祢祢切丸目瞪口呆,旁听席上,今剑一条接一条地给石切丸发消息。
“五条国永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前辈这么夸他?话说三条前辈原来是这么滔滔不绝的人吗?”
三条宗近还在继续:“他在机械师领域的造诣可谓是登峰造极,说来惭愧,我虽然虚长他几岁,升阶考成绩也略高于他,但在机械师这一领域,我或许也难以望其项背。当然了,他的为人也是非常和善的,他从不吝惜自己的知识,面对同事的请教他从来都是倾囊相授。遇到困难从来都是冲在前列,比如丁级溯行军爆发式来袭那几年,他在备前室待命总时长甚至超过了我们所有人的总和……”
“证人三条宗近,你……”
“哦,尊敬的庭长、尊敬的审判员,请不要打断我,关于五条国永我有很多话要讲。从在基地时,我就一直关注着他,他一直是同级生里最积极、最优秀的那个人,我们那届分数最高的前五人里,竟然有两个被分到了机械师方向,这在当时真是引起不小轰动。其实回想当年,我之所以会走上机械师这条道路,正是受到他的影响,是他坚定了我走机械师这条道路的决心。我将永远感激他对我做的一切,正因为他,我也开始对同事们和蔼友善,不吝惜自己的所知所学。”他满怀感激地看了看身旁的祢祢切丸,又看了看被审判人席位上的老人,然后向庭上看去,“五条国永,他是我们M74时政非常重要的人才,他就是我们M74的瑰宝,是珍宝……是秘宝一样的存在啊!”
“好……好了……证人三条宗近,你的证词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一名庭长摆了摆手,三条宗近意犹未尽地闭上嘴。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正在这时,一名审判员又向他提问。
“你对五条国永的家庭背景是否了解?”
所有人头上落下一排黑线:完了,又要开始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三条宗近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不了解。
悬起来的心放回肚子里,所有人默契地舒了口气。
三条宗近:“事实上,我们从来不谈论对方的背景,因为那都是身外之物。我们来到时政,大家都是独立平等的个体,为什么要去讨论那些……”
所有人:完蛋,又开始了。
庭长再三提醒,三条宗近终于停了下来。不能再问他了,再问他这场审判三五天怕是完不了。
“受审人,你对五条国永了解多少?”
问题又抛回给老人,他回忆了一下,说:“我们还真没有聊过这件事,他是个醉心机械的人,平时除了学习,闲来聊天总能拐到机械方面。那家伙脑子里几乎没有别的什么。”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有个孩子吗?”
此话一出,就算是三条宗近也终于绷不住了。
“谁?你说谁有孩子?”老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经调查,M74原配适者鹤丸国永,于基地学习期间曾表示自己出自五条一脉,亦有人言鹤丸国永在基地学习期间,你对其照顾有加,你为什么会如此照顾他?因为他是五条的孩子吗?”
老人和三条宗近对视一眼。
“他俩……不是,他俩长得不像啊。”老人深呼吸调整心态,还是觉得这个结论有够离谱,“我对学生向来一视同仁,照顾他也只是因为他的确是个好苗子。至于五条,谁知道鹤丸说的五条跟五条国永的五条是不是一回事……”
“请工作人员出示证据8,通过毛发DNA比对可以推断鹤丸国永与五条国永之间存在一定亲缘关系。”
老人和三条宗近睁大了眼,不光他们,在场所有人都伸着脖子去看那份投屏出来的鉴定报告。更专业的内容他们自然是看不懂的,但结论一栏里写的“十四组染色体比对成功”却是直白得很。
“不该是二十三组吗?只对比十四组算怎么回事?这顶多算他们有血缘关系,也不能证明鹤丸就是五条他儿子吧?”老人皱眉。
审判员无视提问,任由大家七嘴八舌。非要给这项证据找个合理解释也能找,比如毛发储存时间太久无法提取全部DNA……可是拜托,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谁会对一个机械师的头发“情有独钟”,专门密封保存然后留到现在?而既然他逃了出去,就说明他对这件事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那又有谁会提前知道行动计划,并留存他的DNA呢?
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时政真的找到了与鹤丸国永有血缘关系的人,借他的DNA说成五条国永的。
但五条国永的逃离是不争的事实,时政不至于非得用上伪造物证的手段来给他定罪。
这件案子里,当事人和物证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五条国永没抓到,当年的运载机早就毁了,记录对话的老东西被强行解码的时候也会启动自毁……就算有再多证人证言,效力也不够。
“庭长,根据流程,下面申请鹤丸国永以特别证人身份入场。”
“同意。”
三日月宗近精神一振。
前面的审判内容他无暇入耳,一直在担心鹤丸国永的安危,心里想的都是鹤会被如何对待、会不会也被安排到受审人的位置,有没有受到刑讯逼供,会不会被不了解的人用微电流伤到……只是特别证人吗?他稍稍安心,证人席里还有三条宗近在,应该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
远远看去,鹤丸国永似乎有些疲惫,想必也是进行了一番挣扎。看到老师坐在受审人的位置时他有些急切,覆面人不让他轻举妄动。老人朝他摇摇头,于是他一步三回头,在覆面人的指令下,坐到了三条宗近身旁。
三条宗近看了看他。
“鹤丸国永,说一说你的父亲。”
鹤丸国永下意识摇头:“我没有父亲。”
“请你认真回答。”
“我……我真没有父亲。”鹤丸国永看了一圈周围,身旁的陌生长者、更旁边的祢祢切丸、老师、将……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但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入学时要求填的信息好多都是空着的……难道这样其实不算孤儿?或者你们找到了我的父亲?”
庭上沉默片刻。
“你跟五条国永是什么关系?”
“他……”鹤丸国永感觉大腿被什么东西戳了戳,他吞回几个字,咀嚼片刻,说,“那个人,不是我爸爸。”
“你和受审人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老师。”
“说一下你的老师。”
说老师?说什么老师?说老师什么?
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很莫名其妙,老师莫名其妙被抓走,自己莫名其妙也被抓走。被关在房间一个人也叫不出来,终于出来了自己却要当什么证人,而老师竟然成了罪人要被审判。
他一个老师能做什么?
“老师就是老师,有什么可说……”大腿似乎又被戳了戳,他只好换个说法,“老师他……人挺好的。”
似乎大家都在等他的后文,鹤丸国永看了看老师,垂眸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
“刚进基地的时候,大家都是统一学习的。不知为什么,教课的老师总在换,不是某一科的老师换,而是所有科目的老师都在换。所有人今天在这个老师手下学点这,明天又在那个老师手下学点那,所有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学着。
那时候的老师刚成为正式教师,说实话教学水平蛮差劲的。您别这么看我,我上过那么多老师的课,怎么会看不出您的水平?那时候他还没有自成一脉,给我们上课上到一半,经常跑题到他的思路上去。他的思路蛮跳脱的,所以大家都听得云里雾里,我……我勉强能跟上他的思路,有时会回答几句,他就来劲了,闷一口酒,然后思路就更跳脱了。”
老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拥有了自己的派系之后,选我跟在他身边。虽然他是老师、是个大人,但那也只是在教学领域。在生活上则是一团糟,喝大忘记上课不知多少回,总是丢三落四,办公室还乱成那样……”一想起办公室,鹤丸国永重重叹了口气。
三日月宗近在心里默默点头。
“但是呢。”他看着老人,“回看这么多年,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我在时政之外的时间还长,学习和生活的过程中一直有他在。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毫无保留地教会我很多知识技能。他也是个很好的长辈,耐心包容培育我多年。我的言谈举止、行事风格都有着他的影子,大概这就是老师吧,不同的老师有不同的解题思路,我懂他的思路,于是他成了我的老师,我继承了他的所知所识,这么想着,有时候……”
鹤丸国永心头一热。
有时候,我倒希望他可以是我爸爸……
生身的父亲、养育的父亲、教培的父亲……父爱可以是无言的高山,可以是固执不讲理的“为你好”,也可以是唠唠叨叨丢三落四的无厘头。没人规定父爱必须是一个固定的样子。他不恨生身之父的抛弃,反正那个人在他的记忆里连一抹背影也没有。养恩大于生恩,于他而言,老师,已经是他最敬重的人了。
“在你与受审人相处多年的时间里,受审人有没有向你透露过关于五条国永相关的事?或者,你有没有发现过他与五条国永这一关键词有关的任何事?”
鹤丸国永摇头。
“依照巡回法庭审判指南,受审人、证人均受到详细问询,巡回法庭将暂时休庭进行评议,根据评议情况作出最终审判。”
巡回检察组匿名群聊(11)
【这庭开得挺多余。】
【难得出来逛逛,就这样吧,又能怎?】
【不审逃兵审别人?这人顶多算证人,不是我说,谁组的局这么搞?对M74好大的仇。】
【他们不是没抓住吗,要抓住估计早毙了。】
【真能跑啊,现在M74应该全面普及面部点位识别了吧?就算他毁容也能查出来,除非已经……呃,寿终正寝了?】
【正是因为时间拖得久才更方便他藏啊,都被夸成“秘宝”了,如此人才不在我手下真的会抱憾终身……】
【目前好像没听说谁那边地面政府有出现军阶保密级别的东西呢,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
【我这儿也没。】
【嘿,这人还怪有良心嘞,挺守规矩。】
【慎言。】在一片灰色小人头中,一个鲜艳的红色小人头蹦了出来。【诸位,逃兵问题严惩不贷,不容任何形式的姑息。】
【是这样的,M74这件事早该处理了。上一任74就在为此事隐瞒,这完全是失察失职的体现!要我说,她是不是还剩了多少年的身后福利待遇?我看就应该完全取消!并且还要收回前期已发的津贴。对了,M74系统也要从上到下进行一次严查才对!】
【这样不好,只处理相关人员就行了,没必要全员严查。这件事时间跨度太大了,不说M74,十四星时政整体的血液如今都换了大半,M74更多的人是无辜的,没必要连坐。还是说你觉得就算牵扯出曾经的各种保密项目也要把他们整顿一番?没必要。】
【你倒是人美心善,可是“逃兵”从十四星建立开始就已经被列为最严重的罪名。地面政府甚至再久以前的编制队伍里也有逃离部队罪,对逃兵的处理轻则徒刑重则可以就地枪毙!】
【别说保密项目的事,保密项目在实施前都征求过受试者的意见,不同意谁还会摁着他的头不成?】
【emmmm】
【这个嘛……】
【呃,唔……】
【或许……我有个想法,我们可以对本事件的相关人员进行顶格处理,处理结果在十四星统一播报,并同步到所有地面政府去。如果五条国永还活着他一定能看到,熟人被处理对他估计也能起到一定震慑作用。当然了,本人抓还是要抓,抓住他我们再内部变通一下给这些人放了或者提供一些补偿什么的……】
【补偿什么?为什么要补偿?这群人肯定和五条国永的叛逃有关,保不齐他们还商量过这件事,统一口径咬死不认。我可太懂了,俗话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问题是你有更有力的证据吗?本人抓不到,证人证言不可取。文字材料倒是不少,但申请人甚至连一段监控视频都没给,所有证据都是我们后来一点点整理调查出来的,其中又有多少偏差?法庭里的所有人从进屋起可都还在被监测脑波,除了受审人和特别证人有些波动,其他人完全没有问题,而特别证人的波动因为他具有特殊波频这也是可以解释过去的。说实话,我也觉得他们肯定有猫腻,但就这样没办法给他们定罪。】
【不如直接点,五条国永按死亡处理,和他相关的人员全部顶格处理,结果在全星系通报,相关信息通报地面政府时作匿名。如果五条国永真的已经死了那当然是最好的,如果他还活着,因为他的叛逃,他的同学、上司,甚至后代都被连坐了,有良心他就回来,没良心……反正通缉令一直都在,严查星球之间人员往来,他逃又能逃到哪去?】
【我觉得这个可以。】
【全星系通报,这对M74而言也是丢脸丢大发了。】
【庭长们啥意思?行不行?】
【提议的回避,主庭长参考,其余人投票,半数同意就这么办呗,感觉没别的招了。】
……
庭审现场,长久的沉默中,众人忐忑不安,全然不知上面的管理层们正蒙着袍子在电频群聊里七嘴八舌议论着最终结果。
遥远的ERH013,一如往日风平浪静,67正坐在办公室悠闲地看着夕阳喝着热汤。突然,紧促尖锐的警报声划破平静的天空,响彻时政大院。
听到警报,67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她一个电频甩去指挥大厅:“喂喂喂,指挥大厅,发生什么事了?”
“将,溯行军来袭。”
“什么溯行军来袭你拉这个响?”M67针对不同兵种的溯行军设置了不同频率的警报铃,67听到对面已经炸锅了,挂了电频直接杀向指挥大厅。
刚才接电频的兵士是今日的值班指挥,见67来,赶紧让开位置。
67一屁股坐进椅子里:“说情况。”
助理上前:“18时46分,值班配适者巡逻时发现卫星‘大副’周边出现奇点,随后证实为溯行军。经与本星数据库比对,非已知种类。已申请比对全系数据库,预计还需……哦,比对完成了,我看看……非已知种类。”
“在全系也是非已知?”67面色瞬间凝重起来,“我M67何德何能迎接新品种啊……派人去了吗?”
“系统安排了优选队伍,他们已经出发了。这是编队您看下。”
“怎么让他去了?”67戳着屏幕,“他不适合夜间时段出战,黄昏时段的巡逻都很少安排……给我接进他们的频道,云图呢?调出来。”
大厅前方的一整块玻璃霎时漆黑一片,紧接着卫星云图徐徐展开。67阖眸,她脑子里刻印着本星所有卫星及周边的状况,回忆完毕,再睁眼,云图更新了卫星“大副”周边环境,与记忆差别不大。
溯行军出现后没做停留,几乎是直奔M67而来。67很快布置了几条线路,通过频道传至前线。同时又点了几人,让助理通知即刻出阵。
“溯行军的路线有偏移吗。”
“一直在跟,目前没有。”一名兵士回答,“不过从‘大副’到M67还会经过‘二副’和‘三副’,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过来吧?”
“你把‘二副’和‘三副’当什么了?”67隔空丢一个爆栗,“你怎么不说中间还有cg258和cg369呢?葫芦串串不到我们是怎么着?远征的人都回来没?”
助理:“cg258上还有六组远征队,已通知他们尽快撤离了。”
“让他们手脚利索点,结束当前操作就立刻返航……不,远征什么的怎样也无所谓,现在人回来才是最重要的,通知他们停止所有作业,即刻返航不得延误!”
“是!”
“将,我已到达指定坐标,溯行军正在靠近,是否用‘卒’试一试?”一个低沉的声音汇报
“可以。”67说道,“放一队侦察机,顺便看看这批新品种长什么样。”
小灰球弹射出去,在溯行军的装甲里乒乓弹响。卒的出现并未让这队溯行军反应过于激烈,兵士又放出去一些卒,随着弹响的增多,溯行军的行动终于被干扰,被迫放缓了前进的速度。
侦察机将捕捉到的画面传回指挥大厅,这个所谓的新品种乍一看和普通溯行军没什么区别,可是仔细一看区别就多了,它们并不是标准的某种已知溯行军的样子,更像是多种已知溯行军的集合体,它们的舰甲相较于普通溯行军也更为精密。
“能再靠近一点吗?或者让侦察机再近一点。”67问道。低沉的声音应了一声,随即向前移动。67开了小屏共享了这个兵士的视角,在他移出掩体陨星的一瞬间,为首的溯行军瞬间朝这个方向扭过头来。
而下一刻便已近至身前。
低沉的声音来不及汇报,频道里只剩一句脏话的尾音,画面完全切断了。频道里所有人都在呼叫他的名字,67牙关一咬。
“前线所有,做好隐蔽!”
67当即下令,但是频道里接连响起信号中断的动静,指挥大厅里,当值兵士们频频高呼断联或失去体征。
67振臂一挥:“镇静!通知时政上下进入紧急状态,让所有相来这里。”他让助理附耳过来,“拟一份支援申请报给指挥官。”
助理迟疑:“指挥官现在不在时政,我用您的账号给她电频发过去?”
“啥?”67震惊,“指挥官不是向来驻守本星不外出吗?她要离开都得跟我知会一声,我没听她说出去啊?”
“听说M74组了巡回法庭,咱指挥官开庭去了。”
“M74……”67喃喃,“013到001可不近啊。”
“那我……”
“这还用问?”67弹给他一个脑瓜嘣,“开庭重要溯行军重要?想尽一切办法通知到指挥官,她不是在M74开庭吗,正好让74那边派点人来,属他们人多!快去!速度!”
67回到座位,断联和失去体征基本等同牺牲,这队溯行军行进速度极快,同时还拥有灵敏的识别侦察功能。M67地广人稀,战斗力也就比M82那边好上一点,可支援申请只能由指挥官发布,指挥官在M74开庭这件事唯一的好处可能也就是能更快帮自己摇来人了。战斗结束她一定要好好抓着74审问审问,究竟犯了什么事让她家指挥官大老远跑过去,连自家进了老鼠都不管。
如果那时候她还没被这群老鼠咬死的话。
所有相都来到了指挥大厅,来的路上67已经给他们同步了最新战况。不论是系统判定的优选队伍还是将亲自挑选的人目前均已阵亡。形势严峻,67让他们各自在操作台前就座:
“紧急战情研讨会,未知形态溯行军,反应速度快,识别能力强,正快速朝ERH013袭来,我们需要尽快研究出对策,减少牺牲。”
众相:“是!”
“所有人,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我们必须找到解决办法,如果我们破局的速度不如这帮老鼠的行进速度,那就只能等兄弟单位的支援了。”76面色阴沉,“不过坐等援手向来不是我的风格,只有弱者才需要依靠支援,有借就要有还,这笔人情债不用我跟你们多算,我们的困境,还是应该我们自己解决!”
庭上金袍银袍沉默不语,庭下也只好默不作声。等待的过程属实煎熬,所有人只能安静待着,但是太安静了,静得鹤丸国永昏昏欲睡。他强撑着眼皮往对面看,自家将已经在点头了。他又看看老师,老人抄着手低着头,肚腩缓慢规律地起伏。身旁的长者倒是坐得端正,不过也是闭目养神。鹤丸国永心想所以只有我还在撑吗,正准备眯一会儿,庭上一声清嗓直击灵魂让他瞬间清醒。
庭审又要继续了。
巡回法庭不审完不关闭,所有人熬鹰一样坐在这里简直太受罪了。受审人本人倒是十分淡定,仿佛等待宣判的另有其人。虽说罪魁祸首的确另有其人。
主庭长拿起法槌敲了一下。
“现在继续开庭。五条国永逃离时政案经审理,庭长、审判员评议,本庭对案件事实予以确认。经评议,对本案事实认定和适用条款问题形成一致意见。现在,本庭对五条国永逃离时政案进行宣判。”
“全体起立。”
坐的时间太久了,起立的声音稀稀拉拉。这场审判在所有人心里就是不知道谁想翻旧账而组起来的玩笑局,找不到当事人,拿他们开涮呢。
老人揉了揉惺忪睡眼,意外地站得利索。他心里自有另一本经,在五条国永的逃离事件中,自己的确有所参与,最终落得什么下场都是自己该着的。
这群管理层小姑娘,或许还有一些老姐姐,能坐到管理层的位置谁心里没几百个心眼子?74自然不会主动把自家人往外撇,可既然能组起巡回法庭,想必有人在背后下了功夫。收拾不了五条国永,还不能伤伤74的元气?动不得74,拿她下面人开刀解恨也好。
审判的过程其实怎样都无所谓,这里就算吵成菜市场,庭长和审判员也就看个乐子,只有判决才是关键,而判决结果,大概早在论证的阶段就已经定好了吧。
很多时候庭审不过是走个流程,当局者被蒙在鼓里,还在那据理力争,殊不知一切在庭上眼里与看戏无异。
时政巡回法庭的审判,哪有什么真正公平公正公开透明?
“本案案发地点在ERH001范围内,系时政内部案件,由时政巡回法庭专门管辖,适用时政管理条例和巡回法庭审判指南……”
“M74时政机械师五条国永,私自逃离时政,违反军阶纪律管理规定,犯逃离时政罪。因未抓捕归案,依规向十四星发布联合通缉令,待抓捕归案后再择期判决。”
今剑没法给石切丸飞消息了,他憋了一肚子的槽想吐。五条国永甚至不在场,最终的判决里竟然还会有他?
“本案受审人,M74基地教师,因在五条国永逃离时政案中起到……”
笃笃笃——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主庭长的宣判,覆面人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报告,ERH013星发来支援申请,星域周边出现未知溯行军,折损兵力较多,请求各星提供战略支援。”
法庭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一名银袍管理层动了动,主庭长招手,覆面人将文件送了上去。宣判就此中断,在溯行军面前没人在乎这场宣判的结果,所有人的立场都是一致的,一致对外的。
M67的战力比起M74自然是弱的,但他们在处理通常规模战斗时和M82完全相反,向来自己解决基本不需要支援,不论多大损耗都自己咽下去。74和67打过几次交道,那人一直把请求支援看作无能的表现,固执得甚至有些一根筋。
但这次的未知溯行军打破了他们一贯坚持的原则。
支援申请必定是在确实无法独立应对时才签发,未知溯行军的结论也一定是在全系数据库里比对过的结果,可迄今为止出现的溯行军种类往前找都有记录,难道这群强盗在宇宙里横行霸道多年终于出现基因突变不说,还朝着更难搞的方向发展了?
如此,今后溯行军的存在或许将更进一步威胁人类的生存。
今剑悄悄打开魔法门,果然非官方路径消息传得就是快,已经有几个标题置顶标红了,对这次新型溯行军的分析也盖了不少楼。他小心朝身后看了看,几个覆面人借着他们站立的遮蔽,早就在魔法门里刷开了。
“庭审先结束吧,不管怎样,对付溯行军才是首要任务。”今剑小声说道。
石切丸拨着投屏:“这次的溯行军行动十分迅速,前线的人几乎稍有动作就会被发现,就算我们的支援赶过去,也是跟M67的人一个下场。我们能派谁去?谁去不是送死?”
三日月宗近一直坐着,他是站不起来的,前排座椅完美挡住他的操作,他没有看魔法门,而是在看M74的系统花名册,花名册支持分类查询,江、左文字、来……
迅速……速度……石切丸的话他听进去了,这种情况下会让谁去支援,一目了然。
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坐立难安。
74还戴着止语器,因为要沉默出席,电频腕表在被带走时就取了下来。非常时刻,身后覆面人把腕表递给她。投屏打开,细碎光点聚合在面前,待处理文件弹了个满屏。67的支援请求需要等指挥官审批完才到她手里,目前收到的更多还是关于溯行军的信息。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渐渐在巡回法庭里起势,覆面人们来自不同星球,大家借此机会开始讨论起当前形势。声势逐阶攀升,讨论越发激烈,庭里庭外,大家几乎都要忘了刚才被中断的宣判。
小锤敲击的瞬间,所有人如梦初醒意犹未尽,不知是哪个人甚至叹了一声诶呦喂。
“鉴于M67星出现未知溯行军来袭事件,结合前线形势,经评议,现修改宣判内容。”
还带这样的?
众人意外,宣判内容竟然还能临时变更?不对,都这个节骨眼了,竟然还要继续庭审宣判?
“M74时政机械师五条国永,私自逃离时政,违反军阶纪律管理规定,犯逃离时政罪。因未抓捕归案,依规向14星发布联合通缉令,待抓捕归案后择期判决。”
“M74时政机械师祢祢切丸,在五条国永逃离时政案件中涉嫌协助逃离,剥夺时政给予的一切奖励,给予其降职处罚,军功清除,十年内不得晋升。”
“大前辈这几年也没获得什么奖励啊……”石切丸叹气。
“M74时政前机械师三条宗近,在五条国永逃离时政案件中存在严重协助逃离嫌疑,判处剥夺其退役后时政给予的一切奖励,没收全部个人所得,终身不得返聘。鉴于其服役期间对时政作出过巨大贡献,判处其监禁,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执行地为M74地面政府三条府邸。”
三条府邸……
三条宗近只觉无比羞耻。
旁听席中还坐着家里的晚辈,进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那个他在乎的孩子也在其中。他本以为会落得个死,或者蹲监狱,可偏偏是这样一个软绵绵的判决。
监禁,还是在家里监禁,这算什么刑罚?和五条国永无休止的通缉、祢祢切丸军阶十年晋升无望比起来,他的结果极尽包容,其中有多少是看了三条家的面子?
那个他所厌弃的,背景的力量。
“受审人,M74时政基地教师,在五条国永逃离时政案件中存在重大协助逃离嫌疑,判处剥夺时政给予的一切奖励,没收全部个人所得。因在基地任职教师期间自制通讯设备私联军阶,与军阶人员互通时政涉密文件,存在重大纪律问题,判处其死刑缓期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话音未落,三条宗近站了起来:“尊敬的庭长,我检举,我,我坦白,五条国永之所以会离开时政是因为我,是我向他提议离开时政的,也是我为他安排的线路。通讯器是我做的,我参与了协助,也泄漏了涉密文件,庭上对我的判决不足以抵消我的罪过,我请求庭上给予我同等程度的惩罚!”
他的语气克制,但已藏不住这背后急切的情绪。几名银袍身形晃动,但没人回应他的请求。覆面人摁着肩把他摁回座位里,也将他满溢的愤懑摁回心底。
明明我们都做了错事,为什么我可以获得优待,而他却要去死?
因为是背景人和白板人吗?
“由于M67星域出现未知溯行军,经M67紧急战情研讨,得出目前较为稳妥的措施是需要有人从溯行军正面突进吸引火力,再由反应速度更快的战士从侧面出击。经评议,本庭决定将受审人死刑缓期执行改为参与本次M67未知溯行军战役,担任正面突进火力,庭审结束后立刻出发。”
三条宗近悲愤一哂,原来自己急早了。他还想说什么,身后的覆面人掏出一副止语器塞到他嘴里。
鹤丸国永双眼通红,他也想说什么,但被覆面人提前预判的动作,被摁在座位上,也塞了一副止语器。
“特别证人鹤丸国永,M74配适者,现任助理一职。五条国永之子,在五条国永逃离时政案件中无嫌疑。鉴于与五条国永存在重要利害关系,经评议,本庭决定,即刻恢复鹤丸国永配适者身份,作为M74方支援力量参与M67支援行动,押送受审人前往M67。宣判结束,请工作人员有序负责好庭后的人员引导工作。”
老人是最先被带走的,他只朝三条宗近点点头,坦然一笑,落寞转身。鹤丸国永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想冲到老人身边去。覆面人扣着他的关节,试图限制他的行动。
鹤丸国永不介意脱臼,但他的波频在强烈情绪波动之下再也无法保持平稳,颈间的监狱释放出轻颅微电流,刺痛瞬间蔓延四肢百骸。他痛苦地跪在地上,身旁的三条宗近弯腰想去扶他,却被覆面人拉直了往门口带。
老人听到声音,连忙回头。
他原以为这样的结局也好,作为基地老师,他从没体验过军阶的舰船,在人生的最后得以圆梦也算幸事。
他也终于能大大方方看看三条宗近的模样。五条国永离开之后,三人就断了联系。但默契不必言说,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现在终于可以好好看看对方了,虽然少了五条国永还是有些遗憾。
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都老了。
现在我要先你们一步走了。
看着那张被岁月打磨过的脸,老人突然有些遗憾。单看年龄他也注定会走在前面,但那是命数。只是等待命数,他就还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调理好自己平静等待最后一天的到来。但最后一天就这么来了,如此匆忙,如此猝不及防。
他还敢看三条宗近,却已经不敢看鹤丸国永了。
投入心血带大的孩子,他是舍不得的。可越舍不得,越会给鹤丸国永增添负担。他还年轻,在时政的日子还长,他不该为了一个犯错的老人停下脚步。
可听到鹤丸国永痛苦的声音,他心疼了。
老人和三条宗近的视线重合,落在鹤丸国永身上,然后便不得不分开。他们要从相反方向的门走出法庭,从这里出去,他们再无重逢的可能。
他们都设想过重逢,但不是这样的。
最后再看一眼吧,两位老人奋力地挣扎想再回头。于是在往后孤寂漫长的余生中,盘桓在三条宗近脑海中与老友有关的一切,都被那个集坦然、担忧、欣慰、恐惧等各种情绪于一体的复杂眼神所取代。
三条宗近无数次解析那个眼神的含义,他希望能在其中品出哪怕一点的恨,这样他便能心安理得从梦中惊醒,然后日夜忏悔祈祷。
但是没有。
眼神中明明有那么多的情绪,但他品不出半分的恨。
亦没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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