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2.5章 梧桐雨[番外]

1.我不是你的妈妈

*

他在梧桐树下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叶片悠悠飘落,在身上层层叠叠,孩子一动不动,任凭落叶将他掩埋。

他有些懊恼,也有些焦躁。突然,孩子一直低垂的脸扬了起来,朝他的方向看。

四目相接,水滴落入平静的湖面,激起涟漪千丈。

五条国永浑身战栗。

下一刻,他飞也似的逃走了。

·

没了时政那张皮,五条国永过着不是人的日子。

起先,他以为只要出了营区就算出了时政管辖范围。时政的正经工作是对抗溯行军,他大门一出,按照时政系统的尿性想找他至少还要经过报审开会决议分组通知执行等一系列决策,一套流程下来他早溜没影了,更何况在地面政府管辖范围内找一个时政出身精通技战术的优等生?简直是大海捞针!

可他低估了他们的手段。

时政向地面政府发函,以捉拿流窜十四星通缉犯的名义要求加强各地街区安防等级。常年藏匿在贫民窟犄角旮旯的惯犯狡兔三窟,可惜一通命令下来,就算是二十窟的老窝一天都要被综治部门的人踩上七八遍!

五条国永缩在一旁听这群难兄难弟骂骂咧咧的时候心里止不住地冷笑:真当外面的人是傻子,十四星间便捷通行的廊桥通道鸽了八百年都没建完,谁家通缉犯这么有实力可以手搓跨星际飞行器,还能在双重监管下在十四颗星球之间反复横跳?这么做只会加剧非军阶对军阶的矛盾!

在时政里,他是能造出付丧神的顶级机械师,但在时政之外,他甚至连伪造一张通行证件都难。当然,难不在技术,在材料。

这都是拜谁所赐?让我老老实实在备前室待着不好吗?五条国永愤愤地漂洗着手里的条状植物,流水冲掉多余的色素,剩下韧性的纤维,经过粗加工混着泥土可以用作易容。

顶着不一样的脸,让他的行动方便了不少。后来又搞到了兽皮熬制出骨胶,2.0版本易容术竟然扛过了巡逻人员的人脸识别!巡逻队终归不像时政有专门仪器能对比脑波,用上面部骨骼点位对比都算他们走心了。

时政外生活的第一关,这就算过了。

非军阶的生活其实不难,不论贫穷还是富贵,只要有一个居所,哪怕是最简陋的柴草屋,都可以让人暂且安枕片刻。刚逃出来的那几天,五条国永一直在赶路,运载机是留不得了,他争分夺秒把运载机大卸八块,能带走的零部件想办法打包,带不走的框架就地掩埋。时政的反应需要时间,他打扫痕迹也需要时间。

时值仲秋,万物凋零。太阳一落,漆黑夜色便开始吞噬千家万户,树上是躲不了了,五条国永只能找落叶堆去睡,还不能选很高很厚的钻,非要薄薄的才好。一有脚步声,他就得把叶片往身上盖,防止被巡逻守卫看到。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会想起那个满地油污的工具间和敞亮的备前室。工具间小而火热,大家也不嫌脏嫌臭,光着后背只一条短裤就席地而坐。偷偷喝酒,或者讨论下一步改装计划。人群里有三条宗近,有别人。讨论到快活的事,兴致来了勾肩搭背唱着从基地里学的歌……

想着想着,寒冷就像一条蟒蛇,张着血盆大口从脚尖吞起来了,渐渐吞过脚踝,然后吞下小腿。啊,要是能来一杯酒就好了。迷蒙间,五条国永感觉耳边响起似男非女的低吟声,冷不冷?累不累?累了就回去吧。

低吟声逐渐变得嘹亮刺耳,五条国永反手扼住发声的喉咙,收紧拳头,一睁眼,手心里是被捏碎的树叶。

回去?怎么回去?还能回去?

自己千辛万苦逃出来为的是什么?是因为不喜欢当机械师吗?他就这么喜欢天天躺床上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又是扎又是电?身上连的全是管子,不知道是血液还是什么东西被源源不断抽出来,经过某些设备的加工转换成不知名的物质,再经过各种复杂的加工过滤一滴滴被储存在瓶子里?那我跟小白鼠的区别是什么我请问呢?

寒冷的夜里,支撑五条国永活下去的唯有怒火,火不灭、心不死,凭此心,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时政每月的薪资不菲,一年的时间就能赚够在地面买独栋二层小别墅加三层商品楼的钱。五条国永不是不能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家,而是自己攒的那些钱不兑换成地面流通货币的话根本没法用!换钱就得去银行,银行里面有的是高精监控,而流水会记录他兑换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去那,等同于自投罗网!

银行去不了,稍微看着正式一点的场所也去不了。M74地面政府管辖区域里,任何大型室内场所的监控都自带面部骨骼点位对比功能。他能逃过巡逻队一次两次的面部对比,但他无法防备所有监控。原以为自己或许逃他个六七十年就够,可真正开始逃亡他才发现,自己所做的准备,远不及万分之一。

五条国永毕竟是军阶里数一数二的战士,从零开始的生活,只要他想,就能活下去。

起初是帮贫民窟的人们磨剪子锵菜刀,维修一些小物件,收获不少妇人们的信赖,后来又帮着这里的男人修车修机器。收费实惠,熟人免费,凭借好的技术和会说话的嘴,五条国永渐渐和这里的人们熟悉起来,时不时还能蹭上几顿饭。

虽说叫贫民窟,其实环境没有很差,整体布局呈扇形,外围多是石头垒砌的平房,用各种各样的东西填充缝隙。有几个是木屋,相对光鲜一些。越到里面越破败,但每条小路都是干干净净的石板。中间地带就全是柴草房了,无家可归的人才住在这里。据说时政成立之前,这片地区曾经多次受到溯行军的打击,已经被大众视为不祥之地。不过也正是因为被大家敬而远之,一个个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来到这里。五条国永白天在这里给大家帮忙,夜晚就回到旁边的森林找地方睡觉。

时间长了,五条国永觉得虽然非军阶的生活没有军阶那么顺遂,但是更生动。孩子们赤着脚从石板路上跑来跑去,脚丫踩着石板啪嗒作响,四面八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人们的衣服勉强能看出些颜色,那都是从垃圾堆里拾来的。可就算是这样的衣服,妇人们也都洗得很干净,有条件的用点皂角,没条件的就用清水。这里的人们虽然条件艰苦,但也一直努力地活着。男人们去有钱人家里帮工,攒些钱,就送孩子去基地。

好心肠的小媳妇在五条国永磨剪子的时候提议给他介绍个对象。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又为什么会沦落到此,但你看,你有这样的好手艺,比我们只会做粗活的强太多啦!结个婚,再养个孩子,你的孩子进了基地,那肯定能被时政看上收了去!到时候呀啧啧啧,你的好日子就来啦!”

真要那样,我的好日子怕不是要到头咯,五条国永扶着梧桐叶做的面具:“你们可怜我,肯给我介绍女人,可我不一定是个好人。”他猛地朝小媳妇凑一下,小媳妇啊了一声躲开,“你看我像是个好人吗?”

小媳妇搓了搓手。

五条国永哈哈大笑:“而且,我不喜欢孩子。”

只是,这话说出口没几天,他就有了个孩子。

孩子是刚出生没几天的,身份是帮工和雇主私生的。听说母子都得了查不出来的病,家里的人嫌弃,又是私生子,母子连带借墙根丢出来的。大人出来前就没气了,当时五条国永正在墙根底下打瞌睡,那么大一个人掉下来给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襁褓自由落体暴击腹部,肚子一弹,又掉到旁边。

似乎有人走了过来,五条国永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及远,又等了一阵,才从落叶堆里爬出来查看情况。

“小孩?”

五条国永的脸有些扭曲,这小东西倒是不哭不闹,掉下来也安静地睡着。凑过来的时候小家伙刚醒,挥着拳头冲他咧嘴笑。五条国永把自己的手指跟那个小拳头比画了一下,小东西毫不怕生上手就是一抓。刚要被抓住,五条国永飞速撤回了自己的手。

襁褓很干净,他太脏了。

他四下望了望见没有人来,就盘腿坐到一边专心致志逗小孩。他把树叶做的面具摘下来,露出底下脏兮兮的脸,凶巴巴地挤眉弄眼吐舌头。

孩子看上去欢乐极了:“妈……妈,妈妈!”

这这这,这谁家的死孩子啊这是!

五条国永慌忙看看四周,生怕被路人听见什么。

“妈,妈……妈妈!”

小孩叫得越来越流畅,也越来越大声。

他已经不想待在这了,五条国永把自己的零碎东西卷了卷,扯下兜帽遮住脸抬脚就想走。孩子稚嫩的呼唤就在耳边,就这么放在这,小孩迟早也是一个死。

死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谁不会死!

五条国永心一横就想走,可抬脚还是走了一个圈,有些火大地把襁褓抱回了家。

说是家,其实就是个地洞。

是跟附近的人熟络起来后,借来工具挖的地洞。他不能住在地上,还不能住在地下嘛?一开始只够一个身体躺进去,后来是个小地库,然后一点点扩张,现在一个家该有的东西,这里基本都有了,反正就算没有,他也能徒手做出个大概来。

这个位置基本不会被人发现,毕竟巡逻兵不会真的掘地三尺找人,更何况是掘人家的坟。

五条国永的临时家,在坟地之下。

好处是不会被打扰,坏处是在拓展空间时偶尔会掉落一些骨头呀虫子啊,腐肉掉得少。之前只有他住在这里,怎么样都能凑合,但现在,看着又睡过去的小孩,五条国永做什么都要格外小心些了。

小孩瞳色浅了些,头发也浅了些,后来还白了些。白发不稀奇,在基地的时候,五条国永见到过不少白头发的同期生,有的是家族遗传,有的是先天如此。这孩子……大概算前者。什么先天得了查不出来的病,指定是家里人不认私生子当包袱甩出来的。

带小孩五条国永不会,但训练小孩他很有一套。孩子长大点,他就把自己在基地里学过的训练方法放到他身上。嘿,小东西灵光着呢,一学就会。

这小孩千好万好,可似乎有点轴,总管五条国永叫妈妈。起先五条国永觉得孩子太小了,需要有一个母亲一样的角色让他有安全感,便没有纠正,谁知道时间一长他想纠正都纠正不过来了。

炎炎夏日,溪水潺潺,一幅手绘的男性女性身体对照图挂在树杈上。一大一小光溜溜两具身体站在太阳下晒得流汗。

五条国永握着树甩到挂画上,发出啪的一声:“这是男人!”

“嗯,男人。”

“这是女人!”

“嗯,女人。”

“看看你的身体,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男人。”

“我是什么人?”

“男人。”

好。

“女人,孕育孩童,叫妈妈。”

“妈妈。”

“男人,照顾女人和孩子,叫爸爸。”

“爸爸。”

很好。

“现在,告诉我,我是你的什么人?”

“……”

沉默了?沉默了!这有什么好沉默的!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犹豫什么!

孩子困惑地眼睛鼻子皱成一团,最后艰难地说:“可你还是妈妈比较好。”

五条国永应声倒地。

天杀我了!

他捂着脑袋痛苦地爬起来,看到小孩朝他吐了吐舌头,衣服都不穿就在坟堆里跳来跳去。五条国永想喊他回来至少把衣服鞋子穿好,手都抬起来了,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叫他回来。

名字都没取。

看到他招手,小孩跑回来:“妈妈你找我?”

“我不是你妈妈。”五条国永说,“我得给你取个名字了。”

“好的,那么我的名字是什么?”

“嗯……”五条国永想了想,“我都把你带这么大了,当然要跟我一个名字,你也叫国永。”

小孩顶着灰扑扑的小脸忽闪着大眼睛,五条国永捞起一捧水给他擦洗干净,稚嫩的皮肤在太阳下水淋淋发着细腻的光,孩子小兽一样甩甩脑袋。湿发甩出亮晶晶的小雨,然后顺从地贴在脑袋瓜上。

“真像个小野兽,哪天挂了彩,这白白的就变得红红的了。哼,脑袋上红彤彤,像只红冠鹤。”

“红冠鹤是什么?”

“一种鸟类,头顶红红的,飞起来可仙了。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懂什么是仙的意思吗?诶呀这个不行你还盼着自己挂彩吗?诶呦,行了行了,男孩子……挂彩就挂彩吧,那你叫鹤丸国永吧!”

“妈妈,你再叫叫我!”

“别叫我妈妈,鹤丸国永!”

“妈妈,妈妈!”

“鹤丸国永,想挨揍了!”

“妈妈!”

“揍你!”

“妈妈!”

“讨打!”

“妈妈!”

“看招!嘿呀!”

“啊啊……”

……

那时候五条国永开始赚钱了,起初在机缘巧合下,他为一名珠宝设计师代工了一件作品,设计师凭此东山再起,并许诺再给他一笔不菲的报酬。五条国永谢绝并表示不再接他的委托,或许是设计师背景有点问题,非要给他介绍生意,有的是普通的机械维修,有的是改装一些违禁物品。五条国永深知自己的手艺不能被传出去,改装的东西都不是正经的,于是这便搞得他很为难。

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五条国永之后表示一个人只接一单,而且完成后他就跑路一阵,再回来就是一张新面孔。谨慎点好,以免被人盯上自己的手艺或者被时政的眼线看出手法最后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找过来。

乱七八糟的人找不到他,但是鹤丸国永找得到。

五条国永每次“跑路”都会给鹤丸国永留下足量的生存物资,不过鹤丸国永是不会老实等他回家的。

妈妈前脚出门,鹤丸国永后脚就跟上。一大一小距离不远不近,前后脚翻山越岭,涉溪足地。他佩服鹤丸国永,小小年纪能跟着自己走这么远,可他并不喜欢多这么个小尾巴。累赘归累赘,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不应该孤身一人在山野林间跑来跑去或者跟着他东躲西藏。他需要谋生计,但他不能养一个小童工一起谋生计。鹤丸国永越大,五条国永越觉得让他跟着自己不是办法。

何况,自己本不该这么悠闲自在地生活。

孩子太黏不好,五条国永认真想过,鹤丸国永天生的身体素质了得,能受得了跟自己在地下洞穴里生活,适应能力也强。偶尔放他去跟别的小孩玩也能好好相处,就是有时候弄出一些恶作剧惹得别人哇哇叫。

这孩子自己早晚得给他送到时政里去。

五条国永渐渐放鹤丸国永单独出去活动,美其名曰野化,啊呸,社会化训练。彼时鹤丸国永多少也明白了不能把妈妈的事情跟别人说,就只是自己到处转。

他哪里也去,森林里、深山中、集镇上……再华丽一些的地方也去,去到人家的房顶上,踩着砖红的瓦片,越过房屋间深深的间隙,趴在房屋尖顶的主梁上,看下面繁华的集市。

五条国永远远地跟着,有几次见他被巡逻的人拦住问话,冷汗从背后流了下来,鹤丸国永成功打消巡逻兵的疑虑,五条国永又长舒一口气。比起鹤丸国永遇到麻烦,他更担心鹤丸国永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明明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却依旧无法百分百信任,五条国永自嘲地想,但没办法,真以监护人来看,也只有他先安全了,鹤丸国永才能安全。

嘴上说着讨厌孩子,实打实付出了这么多年,真当不得不舍弃这份感情时,五条国永便明白了为什么都说孩子能牵绊住父母的心。

地洞一片狼藉的时候,五条国永最先想到的不是那些容易暴露身份的东西,而是鹤丸国永。当他藏起来的储值卡不翼而飞时,他意识到之前那些平静自由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鹤丸国永回到家,空无一物的地洞令他惊慌失措。在细碎的脚步声逼近之前他飞快逃离,甩掉跟踪者后,循着熟悉的痕迹找到了五条国永。

迎接他的不是母亲温暖的怀抱,而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拿我的东西跟别人炫耀?不要用我的东西去店铺?你为什么不听?我的钱全没了!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五条国永无视了鹤丸国永的辩解,一味把巡逻兵洗劫地洞的锅砸到鹤丸国永头上。最后大吼:“躲了一天累死老子了,滚去睡觉,明天把你送走!”

两人彻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五条国永夹着鹤丸国永向基地的方向去了。

纤瘦的身体撞到围墙,然后摔到落叶堆上,五条国永喘着粗气拍拍手。

这里距离基地还有一个拐角。基地的招生工作几天前就开始了,家长们很早就会送孩子申请入学,到了最后几天,基本不会再有人来了。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时政大门口有监控,高高的围墙上缠着尖刺和电网。一墙之隔是五条国永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再回来,他心中百感交集。

赶了四天路,一大一小身心疲惫,但五条国永不能停。一路走来冒了不少风险,能安全到达已经是撞了大运。他让鹤丸国永自己去地基门口,向站在大门口的人“自首”自己偷了别人的钱买吃的。鹤丸国永不愿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五条国永一把抓起他的领子,满是补丁的布料应声撕裂。他抡圆了胳膊想给鹤丸国永几个耳光,手到跟前还是垂了下去。

“去吧。”五条国永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颓然而坐,鹤丸国永上前扶他,被他推倒在地。

“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我不是你的妈妈。”五条国永平视着他,“不要再玩找妈妈的游戏了,你还没玩够吗?”

抽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五条国永指着那堵墙:“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生活在这堵墙的另一面里了。在里面,有新鲜的食物、温暖的床铺,能交到很多朋友,学到很多有趣又有用的知识。

而如果有幸进入时政,你会成为一名战士,驾驶机甲翱翔太空。那里的待遇比这里还要好,只需要你付出一点代价,比如自由,或者别的什么。

而我从那里逃了出来。我是一个逃兵,是一个没有责任担当只想苟且偷生的混子,为什么摇头?承认你一直视若父母的人其实是个烂人会让你羞愧吗?

哈,羞愧就对。但你还能选,离开烂人,变成好人。只需要你去跟门口的人说,说你要进这里面去。”

五条国永一边说,一边用巴掌拍着鹤丸国永的屁股,催他往前走。

“我教给过你很多东西,我也不追究你故意叫我妈妈这件事。在外面跟着我摸爬滚打到现在,你已经学得很聪明了。聪明人知道站在岔路口该怎么走。现在,你该向我展示所学了。”

鹤丸国永被他一巴掌拍出了拐角,远处基地门口穿着制服的人闻声望了过来。五条国永躲在拐角另一面:

“我不是你的妈妈,”他伸出手,枯枝一样的大掌放到鹤丸国永的头上,这样鹤丸国永就看不到他不舍的目光,“但这不妨碍我爱你。相遇是意外,陪伴是互相索取,你给了我很久没有感受到的欢乐,相对应的,我对你义尽了。现在,缘分结束。”

手掌收回去的时候,鹤丸国永放声大哭。基地门口的制服跑过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经常有家长强迫自己孩子进基地,孩子不愿意进,在大门口哭闹的。他们见得太多了,这种时候就是需要和大人孩子好好沟通。

他朝拐角那边背后望去,地上有一个包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2.愿你能拥有你的梦

*

他感觉自己怀里抱着已经不是人了,更像是一堆中空的骨头。收紧的手臂箍得怀中之人无法呼吸,挣扎着苏醒。

把眼睛盖上,放到行军床上躺平,拍打着胸口,直到再次陷入昏睡……做完这些,他靠着墙壁缓缓坐到地上。

白炽灯亮得眼睛干涩生疼,后悔的滋味在心里蔓延开来,或许在未来的某刻,这里自由背后隐藏的黑暗会笼罩到更多的地方,因一念之差拉出泥淖的孩子或许会坠入更深的深渊。

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尽可能多地做几场美梦吧。”三条宗近按着记忆里的姿势向着某个方向跪地祈祷。

“噩梦已经很多了。”

·

在三条宗近退役这件事上,家族里几家欢喜几家愁。

往好处想,解甲归田荣归故里,且别管他几级几花年纪多轻,在时政里镀过金,什么人脉啊、资源啊,掌握的情报跟外面的就是不一样。

“既然退了,那就好好跟家里做事。”长辈们如此期盼着。

刺耳的声音也不少,家大业大人多口杂,小小年纪退役就是丢了时政的金饭碗,谁知道他在里面犯了什么事,怕不是被赶出来的。

不管哪一派系,大家似乎一致认定时政是个好地方,全然忽视时政人员平均寿命较外面短了好几个百分点。

对此,三条宗近一律以礼貌微笑回避之。

退役是三条宗近独自作出的决定,他自认对得起所有人。至于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理由……见仁见智,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能堵得住一个两个,能堵得了千千万万个?

也没有那么严重,三条家没那么多人啦。

只是偶尔,看到家里那些晚辈,三条宗近会心生歉意。

作为三条家第一个进入时政的人,三条宗近对于家族而言无疑是具有代表性的。从他成为军阶的那天起,三条宗近这个名字就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可以光耀门楣,勉励晚辈的金字招牌。

起初只有一两家,休假在家的时候,大人领着孩子前来拜见,请他指点一二。三条宗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让大人退至一旁,自己和小孩面对面坐下,也不说话。空气是凝固的,大广间空旷,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洪亮。小孩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依然发紧发干。小小年纪忐忑不安不敢抬头,殊不知对面那人闭着眼已经眯了一觉。

此局无人能破。

这种状况下,三条宗近只需要说几句勉励的话,提示一些学业上需要重点针对的方向,就能获得大人小孩的连连感谢了。

然后越来越多父母带着孩子来求指点。

三条宗近那张半永久式的招牌笑脸,嘴角扬起的弧度都是一样的。他类似的话正着说完反着说,变着花样,一遍又一遍。有时还要兼着吉祥物的工作,摸摸头,或者让他们握握手,仿佛这样,这些孩子就能变得和他一样优秀了。

这样的生活在退役之前就是常态,退役之后更是如此。

退役归退役,同样的话从离开时政的他口中说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

回到家后的三条宗近发现,陌生的小脸越来越多,后辈人丁果然是兴旺了。熟悉的脸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少,大概都已经进基地了吧,记忆里那些面孔永远定格在了年少懵懂时的样子,这令三条宗近有点遗憾,或许他们更大一些,看上去会聪明很多。

三条宗近感慨着,把记忆里的面孔从深处挖出来,一一回忆,竟对几张印象深刻的脸庞有了几分怀念之情。

让他记住的脸不多,石切丸是其中一个。

石切丸的性子和天赋都和少时的自己很像,所以对他的指点也更加上心一些。石切丸个子抽得快,同龄的孩子们都喜欢跟在他身边做这做那。

想来也对,小孩子扎堆的时候,越是有能力有想法又稳重的人,越能被众人推举到孩子王一样的高度。好的能力可以带动大家学好,坏的嘛……暂时还没看到家族里有这样的孩子。

也能想到,一群小坏孩都会鼓捣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件。三条宗近觉得家里其实有必要出现一个小坏孩,而且越看稳重听话的石切丸,越觉得有必要出现一个。

三条宗近站在廊下,正午阳光稀稀疏疏从庭院的紫藤架上漏下来,几个小孩围在石切丸身边,大家坐在松软的垫子上。石切丸在阴影下念书,其他人乖乖地听。听累了,就靠在他身上打盹。

和三条宗近一样在廊下的,还有另一个人。小小的身影端坐在那,身旁有一盘茶壶茶杯。如果是给自己准备的,那杯具显然太多了,所以大概是为石切丸他们准备的。杯子里升腾着悠悠热气,小小的身影朝前面的方向看去,不知在想、在看些什么。和紫藤架下的孩子们比起来,俨然一副不合群的样子。

“三日月君。”三条宗近叫他,“跟我来。”

闻声,石切丸合上书,看过去。读书的声音停止,几个打盹的孩子渐渐醒了过来。

三条宗近招呼小辈进内阁谈话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他人,还是进内阁。在众人的注视下,三日月宗近走了过去。

内阁里,两人分坐上首下首。三条宗近先是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他,碰上少年的目光时,他觉得那双眼中空空荡荡,但在空荡的表象背后,似乎隐藏着浓厚翻涌的云浪。

三日月宗近,赋予他这个名字的,不论是家人还是家族,大抵都有意让他成为第二个自己,一个在时政内有特殊贡献的家族之人。由姓氏和血缘连接起来的群体,为了共同的利益这么做无可厚非,可对当事人来说,不知是好是坏。

那天,他们在内阁坐了很久,久得惊动了家里的某些长辈。但没有人进来中断这场对谈,只当是某种传承。而对内阁的两人而言,这是一场几乎势均力敌的演练。谈到最后,三条宗近甚至少见地生出些苦闷来。

三日月宗近坦然地看着他:“如果您视家族为枷锁,又为何遵从家族的安排,在这里与我对谈呢?”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三条宗近的许可,便径自起身准备离开。着足袋的脚步沉闷如鼓声,每走一步都像在三条宗近的心头重重一敲。

“三日月君。”三条宗近叫住他,于是少年在门前站定。

他虽知成年人的无奈,但他现在还无法理解这份无奈背后的事理。心智倒是成熟,但当下他不能将这份心智融会贯通。不过是从小听到的都是这样,于是他也变成了这样。

“你说得对。”三条宗近宠溺地看着少年,走到三日月宗近身后,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木条横平竖直排列,似一张网。

三条宗近指腹就在粗糙的木条上面摩挲,“我视此为枷锁,又顺从地带上它。你看到了我表面上的拘束,只是,还没看拘束背后的东西。”

说罢,木门被他唰地推开。

门口两侧的长廊上等着不少人,见他们出来,便纷纷退下。

三日月宗近向外走了几步,忽然扭头问他:“让您如此自信的这份自由,不正是家族对您的期许吗?”

自由,算什么呢?怎么算呢?

三条宗近苦笑着关上门。不坏不坏,至少他还有自己的思考。

三条宗近眼中的三日月宗近与其说是人,倒更像一个物,一个提线木偶。线的这头握在家族手里,线的那头束缚着他,或者再具体一些,他的思想。家族安排他读书他就读书,让他习武他就习武。比起人,他更像一振刀,被名为家族的磨刀石打磨,然后握在名为长辈的主人手里。

这种思维的局限,一方面是因为年纪尚轻,另一方面……倒不是他被家族规训了,更像是他被家族这一后盾惯坏了。

之后,三条宗近每逢休假回家,都会叫三日月宗近去他那里坐坐。有时一起品新下的茶叶,有时坐在廊下看院子里的花。

时值春末,庭院鸟鸣阵阵,天空云淡风轻。两人并肩而坐。三条宗近的庭院中间有一条活水小溪,小溪旁边长着一棵樱花树。花瓣簌簌飘落,有的落在土地上,有的逐水向远方。

三条宗近问:“三日月君,你看这落花如何?”

三日月宗近答道:“很美,但也很哀伤。”

“何解?”

“花瓣落下的景色很美,但花瓣落下这件事很哀伤。”

三条宗近哈哈大笑。

如此爽朗的笑声在家中少有听见,三日月宗近意外:“我说错了吗?”

“你没说错,不,与其说没错,不如说你答得太好了。”三条宗近看着他,目光柔和,“我这个问题只值10分,你的答案是12分。”

“得分高,但是不对?”

“得分高又如何?”三条宗近反问他,“我卖你一串团子,要价十钱,你给了我十二钱,我能都收下吗?”

三日月宗近懂了,却依然困惑。

三条宗近摇摇头:“回去吧,这个问题,你得慢慢想。”

相信这个问题他能很快想出答案,但三条宗近还没来得及听到答案,便结束休假返回时政了。

三日月宗近本想等下次休假时向他印证答案,但在那之前,自己却进了基地。

三条氏当期安排了好几个人进入基地,其中不乏年龄更小的人。其实以三日月宗近的年龄,等下一期更合适些。这次的安排有不少人反对,为此,家族的长辈们特地召开会议探讨此事,在会上,大家狠狠吵了一架。

三条宗近坐在一旁听他们争执,只觉得无比刺耳。平日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分作两排,为小辈的未来问题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吐唾沫。

这要让那些小辈看到怕是要跌破眼镜。

不过截至目前的发展都在他的预料之内,想必自己对那孩子的影响起作用了。刀剑拥有了更强的自我意识试图摆脱桎梏,这会反伤握住它的主人。所以才要赶紧把那孩子送进基地,跟自己隔绝开来,以防这种趋势逐渐扩大。

长辈们话后的潜台词他听懂了,不过基地也好,时政也罢。到了那边,家族除了能表明出身,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有背景不过是让他们在基地学习的时候免受同期生或复读生的支使欺凌罢了。至于孩子们在基地学好学坏,不是这群老人能控制得了的。

三条宗近懒得跟这群上头的老人解释,闭着眼,耳边的噪音逐渐变成白噪音……

“……不过这样的话,三条宗近君,我希望这次休假,你可以在家里好好休息,时政的工作太辛苦了,我们不会再让人来打扰你。你也不要到处跑,就在,家里,好好休息!”

“好。”三条宗近从善如流地应道。

家族同期送进基地的学员中,有五人成功进入时政。升阶考的严苛程度暂且不论,一个家族举荐的同期学员中出了五名军阶,这在非军阶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足以登上新闻界头版。

三条家名声大噪,但依然坚持一贯的低调作风,不过该庆贺还是要庆贺,为此在家里大摆宴席,喜悦的铃鼓声响彻当地三月不绝。

这场宴会,将散落在天南海北的三条氏族人都召了回来,甚至远在其他星的成员不惜乘坐好几日的舰载机也要回家庆祝。明明可以远程联系,却还非要用最传统的方式,生怕这消息传得不够广似的。

三日月宗近从进入基地起,就再没见过三条宗近。这次的宴会,他之所以能一直坐在位置上,就是希望可以见到他。他如此期待着,从开始期待到结束,从第一天等到第三天。

三条宗近的确赴宴了,但他没有来见三日月宗近。事到如今三日月宗近进入时政已成定局,长辈们自然也不会对自己严防死守。他看出了少年人的心不在焉,看着他终于离席,周围人都沉浸在喜悦当中并未对他的离开有所表示。他看着他穿过回廊,来到熟悉的庭院,坐在廊下看院子里枝叶繁密的树,和高悬新月的繁星漫天。

三条宗近觉得他有些可怜,家族的小辈里,他们是最优秀的一批,有五人从基地毕业进入时政,三人成了配适者。

但家族上下没有谁是真心在为他们的成绩庆贺,只是为家里出了五名优秀军阶后辈,可以在之后的各类社交活动中搬出来增加家族信誉、实力而感到骄傲。

所以家族的人们,真的明白成为军阶进入时政意味着什么吗?所以说时政的规矩,军阶与非军阶轻易不许混在一起,不无道理。

少年人显然在意识到这点之后有些低落,不过就算自己现在出去,告诉他没关系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你为家族贡献价值后得到的东西,那也只会摧毁少年人还未铸成的信念堡垒。

‘对现在的你而言,除了自己想明白这一切之外,其他什么都没用。’三条宗近于心不忍,但也只能暂且隐于夜幕。

他们的下一次见面是在时政。

那是三日月宗近拥有出云之后不久的某天。他有了出云,相当于有了进出备前室的资格,而三条宗近的工作间就在备前室。

三条宗近见他来时并不意外,在这里见面也是他预想过的可能性之一。他把一个什么东西合上,放进胸前的口袋:“你来得不是时候,现在这里只有我在,不然会很热闹的。今天没有工作吗?”

“好久不见,您的身体还好吗?”

三条宗近对他的礼节性问候表示有趣:“你是在向同事打招呼,还是向长辈问候?”

彼时三日月宗近肩头的花快赶上三条宗近了,三日月宗近想了想,笑道:“是对同事的问候。”

“我很好,坐吧。”三条宗近满意地点点头,手指在空中画圈,“在这里还习惯吗?”

“这里的同事都很友好,经过了这些时日,需要习惯的都已成了很自然的事。”

“升阶考还算顺利吧?”

“如您所见,十分顺利。”

彼时的三日月宗近虽然更像人了,但还是免不了从家里带出来的刻板礼节。但他既然主动找到自己,就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三条宗近忍不住调侃:“亲爱的同事,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我画图很枯燥,正想听一些有趣的事休息一下。”

三日月宗近没想到在家里严肃温和的长辈在时政里竟然嘻嘻哈哈的,他回忆了从进基地以来到现在的所有事,把自己认为有趣的几个讲了讲。三条宗近听着这些故事开心极了,然后拿起笔继续在面前的纸上写写画画。

三日月宗近看着他画图,工作间安静了一阵,就在三日月宗近觉得他们就要一直沉默着直到画完这张图时,三条宗近突然开口:

“之前那次的问题,你想得怎样了?”

三日月宗近没想到他会先提起这件事,他思考怎么描述,环顾四周,工作间天花板上有一盏大灯,四周墙壁上安着壁灯,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三条宗近还是把所有灯都打开了。周围的陈设、零部件都是暗灰色的,被白光照亮,显得又冷又僵。

在这个又冷又僵的地方,三条宗近却还是柔和温暖的色调,熟悉的气息和在家里时的感觉是一样的。

以前他们一个在上首,一个在下首。现在,他们平级而坐。

“比起家族,您更愿意在这里吧?”三日月宗近问道。

“被你发现了。”三条宗近伏案,在浅色的草图上画出更清晰的单线。

“在自豪和自由中,您会选择自由。”

“是。”

“被动选择和主动选择中,您会选择后者。”

“是。”

“那么,在您看来,能自由地实现别人眼中自己的价值,就是最幸福的事吧?”

笔尖轻轻抖动,但依旧果断落下,带出笔直的线条。

“是……吧。”

三条宗近画了草图的三分之二,终于停笔。

他思索着看向三日月宗近:“最近,工作上还顺利吗?”

三日月宗近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三条宗近问:“你有做出决定吗?”

“……是的。”

“你有仔细考虑过吗?”

“……是……的。”

“是你独立做出的决定吧?如果是这样,那就这么决定吧。”三条宗近说,“自己做出的选择,如果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话,就不要犹豫地做下去才行啊。”

话音未落,备前室的大门自动打开了。三条宗近起身,穿着制服的什么人驾着一个衣衫凌乱的人站在门口。三条宗近示意三日月宗近不要动,自己走上前去,制服把架着的人推到他怀里,一言不发离开了。

“接下来我有的忙了。”三条宗近抱歉地看着三日月宗近,“有机会再一起说说话吧。”

“好的,那么我告辞了。”

三日月宗近从两人身边经过,他好奇地多看了一眼,那个倒在三条宗近身上的人呼吸声微弱,浑身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一条手臂无力地垂下去,在灯光下反着惨白的光。

临出门,三条宗近叫住他:“三日月君,今天的成绩介于10.5分和11分之间。”

三日月宗近挑了挑眉。

“或许很快你就能合格了。”三条宗近把怀里的人换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不过,你不用为了寻求答案而来。希望你能用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理由来敲开这扇门。”

备前室的门缓缓合上,三日月宗近突然觉得,这扇门将会把里面的三条宗近和外面的自己完全分隔在两个世界。

真是莫名其妙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还在加剧,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刻,他也会成为站在门里的三条宗近一样,和站在外面的什么人被一扇门隔开。

还要再减去0.5分,但这次的0.5分,又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减去呢?

3.照顾好他们

*

她犹豫了很久。

前任的今天或许就是自己的明日,每个将都会亲眼看到自己的未来,这本应是她们已经准备好接受的。但当看到前任慢慢走到舱门口,身边只有两个皮箱的私人物品,兵士提起皮箱朝运载机里丢去,她登机的脚步有些慢了,他们伸手拉着她,看上去有些粗暴。

是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吗?

她坐在运载机门口的位置,兵士为她拉好安全带,又戴上呼吸罩。她扭头看过来,朝74挥挥手。面罩上面斑斑驳驳满是划痕,依稀能分辨她微笑着的脸。

耳边回荡起前夜交代的话,话语恳切甚至还带着些祈求,随着引擎的咆哮向着无尽深空渐行渐远。

“在他们照亮你未来之路前,先为他们点亮前进的灯吧。”

·

“现在进行下一项的交接。”

74跟在她的后面,掏出小本本。

74不叫74,但在时政,她只能叫这个名字。不仅她叫这个名字,她跟着的这个人也叫74。

“刚才跟你说的,是对上你要做的事。总的来说,管理员才是我们本星的最高领导集体,指挥官是他们的下一级。但是指挥官的横向责任范围比较广,除了会接受来自管理员的指令外,还负责与其他星联络,收集情报,商议作战策略和防御措施……”

“这些不是我们需要做的吗?”74疑惑地问,“我们也有将级例行会,会上也会商讨战略的呀?”

她身后还跟着一些人,为首的看上去比前面的74年轻一些,胸前挂着的数字是59。她听到年轻的74问这个问题,脸上闪过一抹不耐烦的神色。

但是被提问者很有耐心地解答了这个问题:“定期召开的将级例行会,目的是召集十四星的将,集中听取各星一个时间段内工作开展的情况并进行点评。十四星各自发展不一样,面临的困难和挑战也不同。大家集中商讨那些问题,指挥官会根据各星的实际情况制定合理的政策,拿出方案后还会跟管理员们报批的,不过那就是指挥官例行会上需要做的了。”

“这种报告会要开好几天,每天都要准备做很多报告吗?”

身后的59忍不住插嘴:“害怕写汇报做报告了吗?这不都是在基地学了很久的东西吗?”

74有些生气,她只是单纯问问,如果她害怕写这么多东西或者害怕当着很多人的面做报告,就不会选择进入时政这条路了。

“真正的将级例行会只有前几天,后面的时间是让将级自由交流的。地面政府上需要联合的生意啊、星际之间达成的合作项目进度啊,这些可以放在之后的时间里私下对接。在例行会上,我们只能客观发表工作总结,但在之后的环节嘛,就自由多了。”

前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又补充说:“事后就算是想跟同事扯头发吐口水也没问题。”

跟在后面的人们闷闷地笑了出来,59嫌恶地白了一眼。

“这里是档案室,本星时政人员信息都在这里,其实也有电子版信息,不过我的习惯还是再有一份手写版。这一边是现役人员,那一边是往期的。”

架子上整整齐齐排满了档案盒,贴着姓名、职务、编号、服役年限之类的大标签。74在左边架子上一个个名字看过去,那些就是今后由她使用的兵士们了。

讲解的人拿着一盒文件给她:“如今我也该去那一边了,我的档案就由你亲自放过去吧。”

74把小本本夹在腋下,但是单手接盒子发现盒子好重,便赶紧把盒子搂在怀里。盒子正面上方标签姓名处写着74,服役年份是自己的前一段时间。

“可以看看吗?”74问道,“将可以查阅本星所有人员的个人信息,你的我也能看吗?”

这次前任没再给59插嘴的机会,很干脆地回答了可以:“看我的档案可以帮你更快熟悉这里的工作,你可以了解你的前任都做过哪些事,那边甚至还有更早一些的74档案,都在这一边,有空的时候来找就行。不过现在可能没法给你太多时间看了,我们还有很多要说的。”

74点点头,按照排列规则把盒子放进档案架。

“我们所在的ERH001星,是本星系人们最初生存的星球。所以比起其他星球,我们这边的一切,不论是人们的生活习惯、交通方式、生产劳动还是别的什么,都保留着大家最熟悉,也是最原始的节奏。可能在生活的便捷程度上与其他星相差较大,但我们也有着属于我们的最大优势,那就是人口。因为时至今日,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自己的原生环境生活。所以从基数上看过来,我们时政的人也比其他星球的时政人员更多。”

74一边听,一边打量周围。身后不少人好奇地看架子上的档案盒,她们手下不乏优秀的战士,但是跟ERH001星相比,人员储备方面还是存在巨大差异。74心底莫名打鼓,她们会不会因为羡慕这边人多,偷偷拿档案回去?

但是前任似乎很放心,她又看了一会儿,的确没人上手,都只是在用眼睛看。

前任走到更里面,招呼74:“来这里看看。”

74朝里走,原本跟在她身后的那些人都被人员档案吸引,就连59也没有跟过来,于是在狭窄档案架之间,一老一少终于获得了短暂的二人世界。

前任指着一面的架子:“我整理的档案就到这里了,人有来有去,之后的档案,就要交给你继续补充了。”

她的手放在74的头上。指着架子的手落在某一盒档案的标签上,那里写的不是人名,而是项目名。

“付-定项目”。

看档案的那些人渐渐走了过来,前任撤手,扶着74的肩头继续向里走:“我们这里人多,但资源相对有限。别的星人少,但是物产丰富。所以我们和大家有一个和谐友好的互助政策,那就是一旦别星遭遇溯行军袭击,我们需要提供战略援助。当然了,他们也会在资源方面给予我们帮助。我们向来是互惠互利的,对不对,我亲爱的同事们?”

跟在后面的那些人回应附和她。

“虽然每星只有一名将,但是我们十四个人也是一个整体,每当新老交替,大家都会聚在一起,见证交接的全过程。这也是她们在这里的意义。”

前任扶着74走出档案室的门,其他人陆陆续续也从里面出来。

“纸质版档案容易丢失,所以这扇门的边框有防盗功能。每盒档案、每页纸都有我们专门的防盗芯片,被带出去时会拉响警报,这样我就知道这里失窃了。”前任抬手给74传输自己电频的某项功能。

74听到身后传来唏嘘声。

“今天的交接就先到这,又给你说了很多,你还要消化一下。我也累了。”前任带着大家走到港口,“各位还要回去,我们就先到这里吧。”

胸前编号是82的人率先离开,临走时朝74她们摆手:“那我就先走了,姐姐不要背着我们偷偷给小74开小灶哦。”

“这是当然。”前任朝她挥手道别,“后天还要麻烦你来,辛苦了啊。”

“小意思啦。”

大家之后也陆陆续续离开了,82走前说的话是大家都有所顾虑的事,新老交接的时候,主角二人的所有对话频道都会向所有将级打开,甚至即便不随身携带电频设备,两人面对面谈话都有可能被监听,因为时政内大大小小的房间里所有输入输出设备都有可能成为监听设备,记录到大家的任何对话。所以在新老交接之际,不仅将级要言行规范,下面的兵士们也要谨言慎行。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有人能逃过层层监控做出点不被外人知晓的事。

74知道的。

直到前任也离开之后,74独自回到档案室,把所有现役一边的档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直到那本“付-定项目”。

“付-定项目”,全名“付丧神-潮汐锁定项目”。该项目立项旨在打造更强的机甲,培养更优秀的战士应对更难抵挡的溯行军。所谓“付丧神”,是在重装机甲的基础上进行改装后拥有更强大能力的战甲。“潮汐锁定”,天体术语,特定情况下两个天体会永远以同一面相对。研发者以该项概念作为理论基础,为付丧神机甲进行再设计,两具付丧神需要以极快的速度圆形包抄敌人并射击,行至半圆处时操作机甲臂上的牵引体,控制流弹路线,使敌人控制在圆形路线内被一轮弹药多次击中。“付-定项目”一旦成功,可以实现对群体溯行军一击全灭的效果,对于甲级及以上的溯行军效果或许更加显著。此项目由ERH001星提出设想,经将级例行会、指挥官例行会商讨,报十四星管理员备案,正式立项实施。

74越看档案,越觉得心惊肉跳。档案记载潮汐锁定对操作者的身体素质有着极高的要求,反应速度和身体强度都需要远超当前记录在案的最高值。ERH001现役的兵士档案她都看过了,优秀的人有,是真优秀,但充其量也只有几项指标能达到操作潮汐锁定的标准。

项目数据一般都是经过测试得出的标准数值,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些数据是怎么来的?受试人是谁?能把标准数值抬高到当前最高标准以上,这个人究竟有多强的身体素质啊……

不,等等,为什么要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受试人的身体素质强?

毕竟真要有那么强的兵士,时政未必舍得让他做实验品,驾驶轻装重装多多出阵明显更好才对。而且实际上,受试人未必就非得是最强的兵士,拿普通兵士一遍遍提高测试压力,也有可能得到漂亮的实验数据……

这么想着,74咬起手指。

要么这是一个身体素质极强且时政舍得放手的绝赞试验品,要么这是一个被迫成为试验品的没那么优秀的普通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能得出这样的数据,他都得遭受非人般的折磨,而这样的折磨受下来,他还能好好活着吗?

赶在下一个交接日前,74翻完了ERH001现役部分的所有档案,不过再没看到什么让她心惊的内容就是了。

“现在进行下一项的交接。”

74跟在前任身后,一队人缓缓向办公室走去。走廊两侧,挂着时政优秀兵士的画像。

82的惊呼声不时响起。

82所在的星球总人口较少,时政兵士也不多。不管是出于颜控还是别的什么,她的反应的确合情合理。74心里不由得开始小小骄傲起来,她也在看这些画像,有几幅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画像尚且如此,真人只会更加俊朗。

人多就是好,都是好看的人。

走着走着,走廊开阔起来。

“这里是本星时政的光荣大厅,这里悬挂的,都是作出杰出贡献的兵士画像。”前任向大家介绍,语气中少见的带了些骄傲的情绪。

“每星的时政都有不同的表彰形式,我们这里就是用画像。办公室前的大厅及两侧走廊都是光荣大厅的一部分。”

“为什么选的是这里?”74问道,“如果想打造荣誉室,找一间单独屋子不好吗?”

“那样的确很方便。”前任点头,从面前的画像下站定,她抚摸着画框典雅的花纹,画中的男子面容平和,“但是既然是荣誉,就应该拿出来让大家都能看到,而不是放在某个封闭空间里落灰。如果你记得大楼的布局图,应该能看出来,这是兵士们经过频次最多的走廊之一。选在这里,大家都能看到。”

这幅画的旁边似乎原本还有一幅画像,墙上有钉子,墙面也有磨损,但是现在空了。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这个光荣大厅里的画像基本都是东挂一幅,西挂一幅,这种画像旁边留有大片空白的情况比比皆是。

看到74面露疑惑,前任笑道:“我是按照他们在基地时师承派系归类的,不同的位置留给不同派系的人员。同一师承的孩子们总喜欢自称家人,一家人嘛,就要整整齐齐。”

“那这还挺人性化嘞……”

“这是哪的话?”前任拍了74一下,“他们是人,又不是工具。我当然要尽可能人性化地对待他们。”

前任带着74进到办公室,左边靠墙有一整面的书柜,但里面没有多少书。然后是一张大号办公桌,桌上整齐摆着办公用品。办公桌正对的右边靠墙有一排沙发,中间围着的是一个小矮茶几。前任介绍在更里面有盥洗室,遇到加班需要洗漱,连办公室的门都不用出。

74看看屋里的陈设,又看看门口,想想加班:“加班的时候如果出门,墙上一溜画像盯着自己……感觉很难不会被吓到耶?”

身后传来琐碎细小的笑声。

前任问她:“为什么会被吓到?他们都是为我、为你、为时政、为ERH001做出贡献的有功之人,他们都是忠心之士,为什么会被他们吓到呢?”

前任站在门口,从办公室门口往外看,光荣大厅里的画像正气凛然。

“把光荣大厅选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警醒。”前任沉声说道,“我站在这,看着画像,就能想起他们被挂在这的理由。左边第三位,是我们时政第一位带领队伍进行远征的人,然而那次远征途中他们遇到了溯行军,作为队长的他断后,顽强抵抗,最终把一队丙级溯行军留在了那片空域,连带自己一起。”

74有所耳闻,这应该是本星时政刚刚组建时发生的事。每幅画像背后的故事,前任张口便能娓娓道来。她的视线落在大厅每幅画上,最后回到正前方。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报告!”两名战士向这个方向敬礼。82看到他们的脸,惊呼好帅。两人正在搬运一个画框,前任点头示意他们走,白布盖在上面稍稍滑下来一些,74依稀看到一个瘦削青年的脸。

“好了,我们继续。”

交接过程中,将级的宿舍、办公场所通行权已同步给了74,但大部分区域还不能踏足。送走一群人,也送走前任,为时尚早,74独自回到光荣大厅。长廊里的每幅画像旁边都有人物简介,她仔细阅读着。有的面孔年轻,有的年长。

对兵士们来说,或许以年长姿态被画像并挂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幸运吧。年纪轻轻就出现在这里,说明他在年轻时就已经丰功伟绩,并且没能活到老。简介上标明了他们的生卒年月,与她所想没多少出入。

看着看着,74在一张画像面前停下脚步。这张画像的简介上没有生卒年月,这张脸……74似乎又抓到了什么,她记住这个人的名字,继续往前走,但已经没有心思仔细阅读其他人的简介了。绕着光荣大厅走了一圈,她又来到了档案室。凭借良好的记忆力,她找到了想要的那份档案。快速翻看到某处,又到另一半的架子里寻找着什么。

往期档案还没有看,74找起来颇费功夫,翻找的过程中她甚至怀疑,可能根本没有自己想要的那份文件。

窗外狂风呼啸,阴云袭来。

一道闪电刺破天际,接着是滚滚雷鸣。74一个激灵,闪电的光打在一个名字上,她顺着光线看去。

那是一个本不应该还在这里的名字。

是夜,雨声阵阵。

大片大片的梧桐叶随着雨点的击打发出湿润沉闷的颗粒声,承受不住细密的击打,坠落到地面。74站在窗前,沉默地看着窗外,训练场的四角亮着小灯。

闪电劈开阴郁的天。

咚咚,咚咚。

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没人回应,几秒后,明石国行开门进来。

“不开灯吗?”

他的手直接放到开关上,但没等到74的许可,于是便收了回来。

“资料已经整理好了。”明石国行把文件在电频中传给74,74靠在桌边查看。

明石国行欲言又止,想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物吉看上去很不好。

74扭头看他,但他没有直面74的视线。

“你是不是也不满意我的安排?”

“不,没有。”明石国行回答。他的语气里品不出什么情绪,依然是懒懒散散的调调。

74把耳麦摘了下来,丢到桌上:“这里只有我们,想说什么就说。”

明石国行看了看耳麦,他走到沙发边,认命一般坐了下来。他低着头,十指紧扣:“我没有泄密,物吉贞宗为什么会被盯上,我也不知道。”

“当然不是你的问题。”74转过脸来,训练场上的灯光穿过玻璃打在她半边脸上,明石国行犹豫着抬头,小心地朝74看去。那张脸意外的陌生。

他从没见过74发怒。

74怒极反笑:“事到如今,我以为你会先交代你的问题。还是说你真当我不知道萤丸的事?”

明石国行神色大变。

“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将,我是你们的将!你们应该听从我的命令,顺应我的安排,无条件服从我,信任我!

我以为物吉贞宗这个例子该让你清醒,我叫你来就是想听你的坦白,结果你说的是什么?是跟你完全没关系的事!

你以为你的那点小聪明能瞒住我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说你认为我就是那么冷酷、无情,只知道工作,全然不顾手下人的性命安危吗?我让你跟着我这么久,在你眼里的我,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74一拳砸在桌上。

明石国行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看着74,看着她愤怒、爆发,抱着头深呼吸,然后语气放平:

“物吉贞宗能在M74接受实验,对他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你用不着替别人抱不平,也没必要不甘心。至于萤丸的事,你少操那份闲心,先把你自己的尾巴藏好了,少去跟外星的人勾搭!我做不到的事,难道他们就能做到了?”

明石国行咬紧牙关,他当然相信74知道萤丸作为配适者存在一些问题,但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解决呢?爆发力强耐久弱还总安排他去执行长线任务,如果不能通过医疗部调理,那至少少安排几次也行,系统分配的活不就是由将负责的吗?再或者,把配适者调整到别的口需要走很复杂的流程吗?

他虽然面上懒散,但实际上看重很多,而来派的孩子们在他的心里分量最重。他对自家的孩子保护欲太强姑且算是人之常情。但是……

“明石国行,关心则乱。现在你是被人抓住小辫子了,这就是抓着我的把柄了!我理亏,我该怎么要求别的?我就问问你,我能厚着脸皮豪横吗?萤丸现在是时政的战士,不是你在家里需要保护的小孩。况且论实战,你还不如他!”

明石国行也起来脾气了,他想反驳,但74的下一句话,却瞬间让他生生收回了全部的情绪。

窗外,雷声轰鸣,震耳欲聋。

“我就把话放在这,如果你不希望萤丸的未来同今日的物吉一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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