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浅这一日没能拜见宋燕回，她和无双抱着鲜花回来，一路上没有说话，好似已经成了一个哑巴。

夜晚，她静坐窗前，清透月光洒在花瓶里的几朵茉莉花上，花儿有些蔫头蔫脑地蜷缩着花瓣，林浅目光微动，抬手取下发间的花，这一朵却精神得多，颜色洁净得好似少年干净纯洁的真心。

“茉莉花啊……”

林浅捻着花儿，趴在桌子上瞧外头那一道弯弯的月，思绪漫无目的地放空。

她并非第一次收到他人的爱慕，也不是第一次收到异性的花，可这一次却有那么些不一样。

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林浅也说不上来。

她喜欢过别人，也被别人喜欢过，所以她明白无双的心思和想法，就如同当年她用一曲舞蹈和一道浅薄的魅术，引诱苏暮雨来主动吻她。

可是现在……

林浅动了动被包成粽子的右手，一股剧烈的疼痛传来，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额头上浮现一层冷汗。

再怎么美好的感情都抵不过世事变迁，她和苏暮雨之间是暗河与雪月城，和无双同样有无双城和雪月城，殊途同归罢了。

将来要是再来一次苏暮雨那样的事，她难道还要想当初质问苏暮雨那样去质问他吗？

何况世间男子多薄幸，今天爱的是这一个，明日见到更好的爱的又是另一个，无双又是这样不定性的年纪，未尝不可能是下一个氓。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越美好的东西在凋零的时候，就越让人心伤。

林浅将那一朵茉莉插在了花瓶。

风花月雪的事情以后再想也一样，还是想想怎么安排后面的布局。

白王明面上客客气气来找她合作官盐建厂，暗地里却让暗河取她的性命，这一份仇，她记下了。

白王、九皇子、暗河，都别想好过。

白王想借着盐运一事把手伸进户部，在皇帝跟前买好，没那么容易。

没了图纸，没了一对一几乎是喂饭式的技术指导，让户部和青州的人自己琢磨去吧，等他们琢磨出个子丑寅卯来，估计明德帝也差不多殡天了。

要不然就建一堆没用的破烂玩意，白白浪费国力，反正亏的不是她。

北离也不是她的国。

林浅关上了窗，北离不让她建厂晒盐，还有南诀。

琼州岛和海外东宁岛都有不错的天然盐场，但琼州太远，瘴气太多，并不适合运作，反而是东宁岛，四面环海，离大陆不远不近，渔业发达，人口昌盛，是个不错的地方。

回雪月城之后就让人先去探探路，等处理好白王和暗河那点子事，差不多也能开工了。

虽然南诀的政治比起北离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但好歹没有国主老迈几个儿子夺嫡那样动荡，林浅看那南诀太子位置挺安稳的。

若是南诀不行，那就死磕，她没有钱赚，白王和暗河都休想安生。

此时夜已深沉，困意袭来，摇曳的烛光下，林浅卸下头上的金簪，满头青丝飞瀑一般倾泻而下，她随手梳了两下，也不想麻烦别人，左手解了腰封挂在一边，接着去扯右手的袖子想把中衣褪去。

“林姐姐！”

窗户忽然“砰”一声打开了，无双一身白衣地从外头蹿了进来，“我想到了，明天我们一起练……啊！”

无双跳下来时将桌上花瓶撞得摇摇欲坠，他正眼一瞧，林浅已经褪去了中衣，正要把它挂在架子上，此时被他吸引，转过身来看他。

“对不起对不起！”

无双的脸“腾”一下红了，连忙转过身去，愣了一会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似乎是想把刚才那些画面给拍出脑子。

他看天看地，看见刚刚被他大开的窗户外头照进来的月光，又急匆匆地把窗户“哐”一声关严实了。

林浅：“……”

有没有可能，你关了窗户更像图谋不轨。

她其实没觉得自己刚才穿的有多不能见人，上辈子夏天小吊带短裙子她也经常穿，何况这里的里衣也不透，无非松泛了一点。

不过想到这到底是个封建时代，她还是重新穿上了中衣，因为一只手穿衣服不方便，多费了一点时间，那边的无双听见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耳朵尖一烫，红得仿佛被少女的胭脂染过。

一只手揪着手指，他只能盯着桌子上的茉莉花，不敢说话。

“咳，”过了一会，林浅轻咳一声，并未见愠色，神态自然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无双窘迫地挠了挠头，赧然道：“我只是想问林姐姐明日有没有兴趣练一练轻功，我可以陪你一起。”

他慢慢回头，抬眼看林浅穿着中衣，腰间也整整齐齐，甚至连神态也没有一丝羞涩恼怒之意，仿佛刚刚那样香艳的场景被他瞧见并非一件大不了的事，无双莫名其妙地有些失落。

要是林浅现在大骂他登徒子跳起来给他一耳光他也不会这样失落。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在……”他低着头，耳朵后面一片红霞。

林浅摇头，未有半分窘迫羞恼之色，“无妨，只是无双，你我是主客之份，你若要见我，正正当当敲门而入便可，不必如此……急迫。”

她于桌前坐下，发丝垂落腰间，信手为他倒了一杯白水，盈盈楚腰纤细，在朦胧灯火下更显袅娜。

“啊，对不起，我只是突然想起你需要练功，就来找你了。”他坐到了林浅对面，却还是不敢正眼去瞧林浅的样子，拿过水杯囫囵喝几口，仿佛要用它浇灭内心不合时宜的热火。

这里其实本来就是无双的房间，只不过一直到林浅能正常走动无双也没打算把她安排在客房，林浅问过几次都被无双打哈哈搪塞了，就一直住在人家城主的主卧没挪出去了。

所以林浅不太好真正说什么擅闯女子闺房什么……无双城又不是她的家。

这里也不是她的闺房。

“无事。”林浅声音清浅，“我是需要精进一下自己的轻功，最近身上也好了不少，你若是愿意作陪，我怎有推辞之理？”她说得客气恭敬，叫无双心里很是沮丧。

“林姐姐，”他欲言又止，却也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无用，林浅要真实能被言语触动心肠的人，在九龙司寺外那一日她就不会那样直白明确地说出“我不喜欢你”这句话了。

“你愿意出来就好。”

他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容，“对了，这是你的发，”他脸上浮现一丝不明显的红晕，从怀里拿出了一条鲜红色的带子，放在桌子上。

“你的发带，我救你的时候用来绑了一下你的手腕，回来拆了之后一直忘了还给你。”

其实不是忘了还，而是无双偷偷留了下来，这一根不过一指宽的发带被他绑在手腕几个日夜，直到上面属于她的气息全部散尽。

林浅看向那颜色有些黯淡的发带，拿过来收好。

“多谢你了，你帮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还你。”

她正想说我一介孤弱女子身无长物，最多有些黄白之物，你要是不嫌粗鄙，我先叫人支几万两银子的谢礼过来。

然后就听见无双兴致勃勃道：“我喜欢你，不用你还我，不过要是真想报答，姐姐嫁给我做夫人，以身相许就好啦。”

他笑着，语气颇有几分玩笑意味，但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浅，好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紧紧盯着自己的食物。

一只手轻轻放在身下，攥紧。

林浅却是愣了半晌，清冷双眸里闪过明显的诧异，以至于向来冷静自持的她难得十分失礼地瞪了无双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她没想到无双会提这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分不清无双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林浅只能站起来，单手对无双深深拜了下去，

她道：“救命之恩重于泰山，况且我与城主非亲非故，又有城派嫌隙，城主施恩救我于危难，我本该结草衔环以报。然一来我们门派有别，不宜结亲，二来我近年实在没有成婚的打算，只能辜负城主一番心意。除此之外，城主若有他求，林浅断不会推辞半句。”

她一边说一边低下身子，云瀑一样的墨发随着她的动作飘浮了一瞬，接着慢慢悠悠地垂到了地面上。

林浅自然有傲气，有骄矜，但她并不会自命清高，为人所救，也为人悉心照顾伤势，这种恩情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这里都是无法否认，不能等闲视之的大恩。因此面对无双，她收去了早先对爱慕者的轻视和不在乎，她将自己的姿态放低，除了恩情，其实也未必没有划清界限之意。

她感恩，仅此而已。

无双见她下拜，刚想拉她起来就听到这段话，一时间心头酸涩涌上，他垂眸，看见林浅低垂眉眼，说的话一句比几句好听，却分明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死死钉在了“恩人”上面。

“我救你回来是因为我心悦你。我照顾你给你疗伤是我心疼你，也想念你。看着你在无双城我很开心，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非要说，我救你得到的好处已经很多了。”

但还不够。

他站起来，牵住林浅的左手，过分纤细白嫩的柔荑握在手里宛如一块温润的白玉，无双忍不住抓紧了一些。

“林姐姐，我不需要你结草衔环，也对你无他求。我所求的，是你。”

他手心微微使劲，带着林浅站起来，“我无意以恩情要挟你，但你若能因为这份恩对我动心，我也是十分欢喜的。”

无双眼神滚烫，却又好似蕴藏着无边的温柔，他十足珍重，十足认真地盯着林浅的双眼，“无双城和雪月城那些事我都可以解决，绝不会不让你为难半分，你不愿成婚我也可以等，林浅，我只是想再问，现在，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少年握着她的手，俊秀张扬的面庞上出现一种紧张的期待，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即使是他尝试着召唤剑匣里未动的飞剑时也没有的紧张。

林浅动了动手掌想抽出来，却被他抓得更紧。

一种无声的侵略感涌了上来，林浅被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明明语调和措辞都那样温和，可他做出来的姿态却无端让林浅觉得自己在被逼问。

无双从来不是温润随和的人，只是林浅最能容忍这样性格的人，他才尽量剥离自己身上的霸道和侵略，给她一种如沐春风的假象。

“我……”

林浅往后推了一步，无双抓着她的手心进了一步。

他也不催促，只是用饱含炽热却又纯净的眼睛盯着她，叫林浅不敢去和他对视。

喜欢吗？

不喜欢吗？

或许在茉莉花绽放于发髻，纯阳的真气灭顶一般走边全身都某一瞬，是有一点的。

她咬着下唇，目光下垂，

“抱歉。”

我不能，亦不敢。

真心瞬息万变，我相信现在的你，却不敢相信日后千千万万的你。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上古时期的那个氓，在刚开始是否也如现在的无双一样，情真意切，恨不得与那姑娘誓山海常在，日月无休，可结果呢？

她经历过一个权衡利弊之后放弃她的苏暮雨，还要相信一个几乎与苏暮雨殊途同归的无双吗？

所以她选择回避，划清界限。

深吸一口气，她的神情重新变得清淡冷静，无双说他不要报答，她只能先欠下这个人情，以后总有机会还的。

“好狠心的姐姐。”

无双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接着撇了撇嘴，问道：“我能抱一下你吗？”

“啊？”林浅疑惑着，还没说话，一个滚烫的身体就贴了过来。

无双双手环抱着她，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头，胸腔里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传入她的心间，少年身上带着一种很淡的花香，那是今天为林浅抱着花染上去的味道。

相识以来，除了无双救下林浅的那一日，他抱着重伤昏迷的她狂奔回无双城，这还是第一次有这么亲密的接触。

无双觉得林浅真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就算好不容易化了一点，也总会在下一瞬就再次冰冻起来。

没事，他很热就行了。

这其实不算一个多情意绵绵的拥抱，无双只是抱着她，双方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可林浅就跟一块木头一样，直愣愣地站着，没有一点反应。

无双贪恋她的温度，他能感受到姑娘身体的一点点隐约曲线，还有耳畔一截纤细修长的脖颈，如玉生香，他甚至想在上面用力地轻吻吮吸，直到那里浮现花瓣一样的粉红。

好吧，他不行。

林姐姐会一大嘴巴抽死他的。

林浅安静地，由着他抱了很久。

然后这孩子就开始得寸进尺，磨磨蹭蹭地不放手也就算了，甚至还伸手撩起林浅的头发，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又凑近她的后颈吸了吸鼻子。

“好香。”

他说得十分坦然，倒是让林浅瞪大了眼睛，在抬脚就踹还是抬手就扇之间犹豫了一会，又想到眼前人是自己货真价实的救命恩人，忍住了。

“可以放开我了吗？”

林浅平心静气。

无双磨蹭一会才放手，“这个，就算是谢礼了。以后不要再叫我城主，也不要再说报恩了。”

林浅正要皱眉说这怎么行，无双就已经打断了她，“我是恩人，我说了算。”

“记得明天一起练功，我走了，林姐姐。”

他身形一闪，窗户再次大开，瞬间就没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