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疫病

你见过人眼睛里的绿光么?我见过,在那个可怕的晚上——森冷和炙热交织在一起,在人的眼睛里。不是一只,而是乌泱泱的一片,密密堆叠聚集,幽深,恐怖,阴湿,像饿狼,像鬼火,像蛇的毒信。

半个时辰以前,那些人矢力同心,奋袂群起,对抗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现在的他们抱作一团,齐声一致,针对车厢另一头角落里那个所谓的祸根。就连同那人一起被押送上车的那批人,也参与到讨伐的队伍中,显然已经忘记他们原本都是被抓来的,日军的实验品。

“把他扔下去!”

“不能这么草草了事,难不成忘了前年闹鼠疫的时候一个镇子一个镇子地死人?”

“作孽啊!”

“那怎么办?”

“埋了他!”

“不行,得用火烧!”

......

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喝里,激愤的群情汹涌成滔天巨浪,将人吞噬,饕餮一般,剔骨食肥,把人理性的魂灵和仁慈的血肉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动物的残骸上演着求生存的原始本能。乱发掩映下,一张张瘦削枯槁的脸,扫去黯淡,焕发着诡异的光彩。

“喂,大家,大家冷静!”刘波挥动着手臂,像鸟张开翅膀一样护着身后俯伏地上的陌生人,“大家听我说,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这车上虽然没有日本兵了,但是还有政府军追咱......”

“你少在这指手画脚!就算没有追兵,真要闹起疫病来,我们还有活头?!我们死了无所谓,妻儿老小怎么办?”

“就是啊,敢情你是外地来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汉子扯了粗布的衣襟蒙了口鼻,拖着刚从车窗上卸下来的木板,直奔角落里蜷缩着颤栗的那人而去。刘波去拦,反被撞个趔趄,摔倒在地,头撞到七零八落的木板上,额角被倒竖着的洋钉子刮开一条口子,暗红的血就汩汩地冒出来。

我和小霜忙去搀扶。许佩兰则奔病人而去,伸出皓白细嫩的腕子挡住袭来的板子。

许佩兰美丽的脸上露出痛色,终于为那人赢来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别过那人头来仔细观察。高高突起的颧骨下,蜡金纸一样的皮肉深深地窈陷下去,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一扇一扇,那是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这人得的不是鼠疫,是疟疾。”许佩兰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只要不出血,就不会传染。”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就是啊,你怎么知道?”

“家父是许神医,奉天那个许神医——这回你们可信了么?”

奉天的许神医,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闹鼠疫的那几年,许神医一马当先,四处奔走,敢涉足一夜死绝的镇子,能力挽狂澜转日回天。东北沦陷后,日军几次三番威逼利诱想要聘用许神医,许神医竟销声匿迹,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人都以为许神医被日军害死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没想到阿兰竟然是许神医的女儿!

好在这里离村镇不远。人群散去后,我们也带着病人转移,到离铁轨尽可能远的地方,躲避政府军的追击。

小霜身体尚未完全复原,经此一番惊险缠斗,早已疲惫不堪,止不住地喘,身形直打晃。我只好搀着她。刘波和许佩兰架着昏迷的病人。

夜半昏黑,蓬草丛生,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经河滩时,碎石垒块,青苔湿滑,路便更加难走。许佩兰一不留神扭了脚,那病人就由刘波一个人背着。

就这样沿着河滩走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亮已经西斜,刘波突然感到肩头一阵湿热,背上之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含混声。

许佩兰忙帮着将人放下,发现那人布满血丝的眼白鼓鼓地瞪着,口鼻均已渗出黑红的血,夹着细碎的结块。她抓起那人手腕重摸了脉搏,又翻了他瞳孔看,垂首沉吟。

“没救了,他还有很严重的内伤,这会儿脾脏已经碎了。”半晌,她终于开口,为那人阖上眼皮。

埋过那人遗体,天东已现微明,我们这才敢升起一小堆火,稍事休息。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咱们不会被通缉吧?”

小霜靠在我肩头睡着,我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微微扭过脸来看向刘波,把声音放得很轻很低。

“要是傲天在就好了。”刘波轻轻叹了一声,却在我心头掀起地动山摇。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痛——龙管家他已经不在了。

篝火飘忽一团映进他疲惫的眼睛里,烧得眼尾通红,蒸出潋滟水汽。

“其实我想起来了,”刘波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轻而易举就把我的心揪碎,“火车消失在山坳里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

刘波淡淡地向我倾诉着那些陈年往事。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刘波生在农历八月,桂子飘香的时节。他一出生,刘老爷就替他拟好了名和字。

刘老爷本是期待刘波能有一番大作为的,可刘波偏偏是个温吞性子。刘老爷早年并不常着家,但同大夫人感情很好,对刘波也格外宠爱。

温吞就温吞罢,波平浪静也挺好。刘老爷这样说。

刘波十岁那年,大夫人病了。刘波每日起居就由老管家看顾。某日同老管家上街,也学着时兴的样式新裁了件小洋装,蓝底的,格子纹。不巧,回来的路上下了雨。等老管家取伞回来的时候,刘波遇到了一个孩子——像掉进水里的小狗儿似的,可怜见儿的。刘波这样形容。

那件蓝底的格子洋装到底穿在了那孩子身上。刘波亲自撑着伞,带他回家。

“他穿着那件小洋装比我穿着合适,精神。”路上,刘波偷瞄了小孩几眼,心里美滋滋的。

这孩子就是龙傲天,刘府后来的管家。

母亲没能熬到桂子再开。凤姨进门,刘家仰仗着大帅府的势力日益兴隆。凤姨人很精明,治下有方,把偌大一个刘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刘老爷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也就任她去了。刘波曾经也有看不惯凤姨作为、气血上涌的任性时候,只是终究太过稚嫩,在凤姨那吃了几次哑巴亏后也就老实了。

在家里处处掣肘,刘波越发不像个少爷。刘波给龙傲天写信,偶尔也发发牢骚,自我怀疑。龙傲天在信里安慰他:“我家少爷是待人真诚,温润和善。”

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天过去,十二年的光景转瞬即逝。龙傲天到了取字的年纪,在信里问他家少爷“澜”字如何。

刘波回信道,阿澜甚好。

“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四四方方的刘府大院里,他的生活原本平静无聊得像一潭死水,唯有龙傲天那一封封漂洋过海的信,能使他在波平浪静中生起少年人的涟漪与光彩。

这也是为什么刘波每次唤阿兰名姓,龙傲天总会回头的原因。

龙傲天本该在第二年夏天回来的。三月,刘波刚接管上海的生意不久,刘波的卧房就失了火。刘波自己没当回事,只在信里顺便提了一嘴,龙傲天竟急吼吼地回国,遣散了刘波身边所有丫鬟小厮,连个门房护院都没留下,躬亲贴身照顾。

刘波说他太过小心。龙傲天只淡淡一笑,笑容里有些许无奈,道,我家少爷就是太过温润和善了。

刘波又回忆起那次混战,以及失忆后的重逢。当他谈起龙傲天以新管家的身份说出誓死守护的誓言的时候,积蓄到发胀发烫的眼眶终于崩溃决堤。他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肩膀抖动着,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用食指揩去脸上的泪水,心里却松了口气。哭出来就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和小霜相互倚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篝火烤得我有点热。

刘波怔怔地盯着篝火出神,一脑门子的汗。

“这么热了,为啥还不熄火?”

“不是,娟儿,”刘波开口时吓了我一跳,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直打颤,“我冷......”

他哆嗦着伸出手来,似乎是想要我拉他站起来。我扶他勉强站稳,急道:“你坚持一下,我叫佩兰过来。”

我刚松了手,还没走出两步,只听身后一声闷响。

刘波竟然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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