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波,你少**在这信口胡吣!”叔父像甩开污秽似的恨恨甩开刘波的手,横着肥肉的脸被愤怒扭曲得千沟万壑,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谁**是你叔父!”
“叔父这是哪里的话!我和娟儿已经订了婚,难道娟儿不是您的侄女么?”刘波也不恼,仍然笑呵呵的,端的一派和光同尘。
“她给我惹出这么大一桩麻烦!要不是欧阳老板,我赵家怕不是要步你那倒霉老子的后尘!你老子乐意给你擦屁股,我可不乐意!”叔父赤目圆瞪,哆嗦着的手指又转向我的鼻尖,“既然已经逃出生天又何必再回来!你让我如何向欧阳老板交代!我赵天鸿就没有你这个.......”
“娟儿——”
叔父沙哑的怒吼被来人打断,欧阳川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娟儿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刘少都跟我说了,你真的很勇敢,娟儿。你要嫁谁我不拦着,但谁若胆敢欺负你,我欧阳川绝不饶他!”
欧阳川过于灼热的目光烧得我脸颊滚烫。他极亲昵地将我额角的碎发理好,一下一下地用指头顺着,旁若无人。直到叔父在旁边发出一声不自在的轻咳,他才回过神同叔父寒暄:“赵伯伯也在啊。正好,我爸找您。”
空气里黏着山雨欲来前潮湿的滞闷。叔父走在前面,气压低到似有无形的罩子将他与旁人隔开。欧阳川和我并排跟在后头,故意和叔父扯开一段距离。拐出花厅前,我回过头瞥了刘波一眼,他正含笑着看我,朝我微微点头,示意我安心。
“娟儿,其实我刚才那些话,也不全是刘波的意思。”欧阳川扯了扯我袖角,趴在我耳边低声道,“我对你,句句真心。”
“谢谢你,欧阳,真心的。”
其实欧阳川今天能不计前嫌跑来帮忙演这一场戏,我已经足够感激。欧阳川当着叔父的面向刘波示威,实则醉翁之意在于听者有心。不论这场“死而复生”的闹剧如何收束,我的身份和安全都已得到确认,这是刘波和欧阳川为我的苦心。
时雨滂沛。
欧阳先生屏退了侍者,堂屋里只剩他和叔父两个。二人的对话几乎被雨声湮没,我趴在窗户底下才能勉强听清。
“老赵,你我多年交情,而今你拿一具无名尸首唬弄我,羞辱我,竟然还是为了刘波。”
天光黯淡,只朦朦胧胧地在欧阳身上勾勒出个模糊的轮廓。他整个人都埋在暗影里,隔着窗子,我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压,似是被人用手掐着脖子。他的声音越是平淡,这种威压就越是强烈。
“不,欧阳老板,这都是误会!”叔父手里的茶碗叮哩咣啷地晃着,洒出许多水来,叔父却掏出怀里的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脸上的汗,“这分明都是刘波这兔崽子的阴谋!当年刘波他爹抢了我的女人,而今刘波他又抢了咱们生意,我怎么可能答应把小娟嫁给他呢!”
欧阳先生并不发一言,他四平八稳地在太师椅上坐下。纤长有力的手指在一点金红上捻过,燃过的烟灰就飘落到地上,粉碎了。
“您想,他俩这事要真是我安排的,我又怎么可能苦心孤诣、三番五次地派人除掉他?——大世界那次,您也看到了,差点把小娟一并搭进去,谁知那姓龙的太不是个东西,害咱们的人全都折在那儿了;您不知道,后来我又派人在他药里做文章,结果被那丫头坏了事,我连随侍多年的通房丫鬟都舍了;这一回可全是张宝凤她一手安排的,本以为......”
“行了,不用解释。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欧阳怒极反笑,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碗盖,撇去茶上浮沫,“多亏赵老板提醒,我欧阳枫也是时候该换一个足够有能力,不会一味怨天尤人的合作对象了。”下一刻,茶杯翻扣在桌面,发出足以穿透耳膜的刺耳声响。
洒出来的茶水沿着桌角汇聚成一股,哗啦啦地流淌下来,渐渐变成淅淅沥沥的滴答,最后停止。
覆水难收,是对两家多年合作终结的盖棺定论。
与此同时,一种可怕的猜想正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其实在那场混战中,龙傲天误将我的车当作凶手的车,我就早该猜到了,只是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罢了。
我放任所谓的亲情蒙蔽理智的双眼,直到这份凉薄到可怜的情分被迫剥离而去,我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在做清醒的瞎子。
刺杀刘波的是叔父,勒死珠儿的也是叔父。可是叔父刚才提到的“这一回”是指什么?这和张宝凤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想继续听下去,但叔父已经从堂屋里退了出来,脸色难看。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血红的残照在西方天幕上掀起倔强的一角,映在叔父挂满汗水的鼻尖。
叔父每走一步,都有汗珠因不堪重负而滑落,砸进雨水积聚的坑洼里,溅起血一样的水花。
我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刘波听。他并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现,只是低着头抱臂沉思了一会儿:“凤姨说,我爹是被我气死的。但若按照你叔父的说法,或许应该,另有蹊跷。”
海棠过来传送晚膳的时候,被刘波叫住了。海棠,就是此前一直跟在凤姨身边的那个婢女。
“你坐。”刘波笑眯眯的,亲自端了杯茶来递给她,“海棠姑娘此前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我爹和凤姨,劳苦功高。我没能在我爹床前尽孝,少不了姑娘你代我日夜操劳。就连这次我爹出殡,我屋里头没人,都是海棠姑娘你给骑马坠灵的。我还一直没来得及向你表示感谢。”
“少爷这是哪里的话,可折煞海棠了!”海棠脸色一变,连忙推脱,慌里慌张地就要给刘波跪下,却被刘波强拉住了。他仍笑眯眯地把茶杯往前推了推,看她哆嗦着勉强将茶喝了,才和颜悦色道:“姑娘莫有负担,今日留姑娘,是有事私下请教。”
海棠身子一软,差点要从座子上跌下来,被我从身后扶住。
“海棠,你详细说说,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迎着晨光,车子驶离刘府,开往林署长宅邸方向。
按照海棠的说法,刘老爷死得蹊跷。卢卡斯带人到府上闹事时,刘老爷尚且精神矍铄,与之周旋支应,怎么接了一通电话就一下子病倒了?电话是谁打来的?又说了些什么?
刘老爷病中一直由凤姨亲自服侍,不见旁人,包括海棠在内,直至去世——这月余的光景里又发生了什么?
有太多隐秘等待着重见天日。
修长指节在桌面上有节律地叩着,操控着震耳欲聋的心跳。
一滴冷汗从林署长鼓胀的脸颊滑过,滴落衣襟,融进大片濡湿的深色印记中。他又开始扭动着油光湛亮的脸,皱着鼻子向上顶托他因为汗湿和出油而下滑的眼镜了。
我见过他,这个曾来过我们家几次的胖警察,我对他印象极深。
“林警官,我们两家是世交了。”
“不敢,不敢。令尊是林某的前东家。”林署长的脑袋愈发向下深埋,面口袋似的肥胖身躯就愈发地躬起来,像座宽广的拱桥。
刘波半天没吭声,只一味地重复着单调的叩击。
“刘少和赵小姐喜结连理,自然是好事。届时林某人一定登门贺喜。”林署长赔笑着试探。
“我和娟儿在这先谢过林警官了。不过,今天我们来,不是说这件事的。”刘波从怀中掏出一把青铜匕首,放在桌上,朝林升面前轻轻一推,“林警官可还认得它?”
“认得,认得......当年若没有东家替我挡这一刀,我林升又焉有命在!刘家对我有恩,林某人自然不敢忘怀。”林升抬起手,抹了一下脸,淋漓的汗水就从他的指缝淌下。
“可是,我怎么听说,我爹是被您带人逼死的?”刘波双眼微眯,冷冽眸光令人不寒而栗。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龙傲天的影子。
“这都是误会啊刘少!大使馆从我们警署点人,我也是迫不得已,并非针对老东家!领事带我们封锁刘府,在下当时可是一言不发,并不曾有半点为难......”
匕首出鞘,噌然有声。林升低如蚊蚋的嗫嚅被噎了回去。
刘波眼尾微红,喝醉了一般,透着一种疯劲儿。
匕首离林升很近。侍者不在身边。林升抖如筛糠。
“林警官,别怕。”金属穿透皮肉的声响传来,带着铿锵的回音。触目惊心的红在刘波的浅色长衫上蔓延。“我只想知道,卢卡斯闹事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爹当时是怎么说的?刘府同法租界达成合作,又是谁的主意?”
刘波说完这些话已然见喘,暴着青筋的额上渗出许多细密冷汗。
青铜匕首还滴着鲜红的血,横在林升眼前。
林升嗓音发颤,带着哭腔,从实交代。
当初卢卡斯带人闹到府上,强迫刘老爷做出选择——要么,通缉刘波,抄收刘府全部财产;要么,大事化小,只要刘府同他们合作。
刘老爷遣散了府上其他仆从,搬了张太师椅在门口正襟危坐。
“从我刘晏舟的尸身上踏过去,刘家的财产你便尽可随意捋走。平郎做得没错,换了我刘某人也是一样的。那些蝇营狗苟数典忘祖的勾当,我刘家,不能够。”
刘晏舟一袭皂色绸褂笔挺,套在单薄的身躯上,在风中微微鼓荡。花白的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
而卢卡斯此行实际是由法租界官方授意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鱼死网破,而是为和刘家达成合作,继而挺进东北市场,从东洋人垄断的地界里分一杯羹,所以卢卡斯并没带人硬闯。双方僵持了近三个时辰,直到张宝凤亲自赶来通报。
电话是奉天打来的。
然后就传来了刘老爷中风的消息。刘府的话事权全部交到凤姨手上。刘府姓法了。
刘老爷死了。按照此前拟好的遗嘱,刘波和凤姨各自继承半数财产;而凤姨执掌刘府生意已久,上下通达,经营大权自然落在凤姨手里。刘波没有办法挽回现在的局面。除非,他能找到证据,证明凤姨对遗产继承的不合理性。
答案直指奉天。
我搀着刘波从林署长家中出来时,血已经染湿了他大半前襟。殷红汩汩地从大腿流下,沿着衣角,滴落一地。
小霜见我俩出来,连忙从车上跳下来,递上事先备好的纱布。刘波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跌入昏黑。
失血过多引发的高热使刘波说起了胡话,他在睡梦里一直唤着龙傲天的名字。直到第三日天将擦黑时,刘波才转醒。而这一天,正是龙管家的百日祭。
“波少疯起来不要命的。”小霜这样感叹。
我沉默着,不知该回应她些什么。
有时候,我总觉得,龙傲天对刘波的影响,并没有随着他的死而消磨,反而像一面铜镜,经过天长日久的擦拭,愈发明晰。
火车开出山海关时,窗外已是茫茫荡荡的一片白。偶尔有裸露的黑褐色的土地交错点缀其间,像极在光洁皮肤上突兀纵横的疤痕。
车子到了锦州时被迫停下。昨儿前面闹了山匪,激战过后沿线铁路尚未恢复。我们只好下了铁路,又改换马车。雪深路滑,行路颠簸,刘波腿伤并未痊愈,免不了吃一些苦头,而他只一味咬牙忍着。
雪原的尽头仍是雪原,唯地平线处已经西沉的太阳挣扎着留下最后一道朱砂似的余晖,平分了天地两处紫霭暮色。小霜已经驾着马车紧紧赶了一天的路,而此时我们似乎仍离村镇尚远,前方看不到人迹烟火,身后又只有黑黢黢的树林。
就在这时,从身后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一声,两声,眨眼间近了!我的心也快要随着这叩击大地的闷响跳出胸膛。
这要是山匪响马,我们就完了......
我近乎绝望地闭上双眼,直到耳畔响起勒马的嘶鸣。
我睁眼定睛看去,只见这马无鞍无鞯,身着单薄白麻囚服的人紧紧伏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居然稳稳当当!再细一瞧,这人身上的囚服上已被七零八落地撕开了不少口子,尽是触目惊心的鞭伤。凛冽的北风里,周围的血迹都已凝成暗紫色,唯创口中央仍张着鲜红的嘴似的,昭示着伤痕的新鲜。
待马勒稳,马上之人终于抬起头来。我惊得一个踉跄,绊到小霜掉在地下的马鞭,跌坐在雪地上。
“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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