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旅程
“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
马车沿着崎岖小道在针叶林间穿行,两旁的枯草淹没了道路,偶尔有一只松鼠飞快地从路面蹿过去攀上树梢,娇小的身躯迅速消失在树杈枯枝之间。乌鸦立在枝头,眼珠滴溜溜地转动,发出“呱呱”的噪音,喋喋不休。这条路人迹罕至,动物们显然不了解人类在食物链中的位置,对他们的到来毫无恐惧,只觉得好奇。
这辆马车特别宽大且华丽,差不多占满了道路,车轮转动于凹凸不平的路面,一路洒下清脆的铃声。幸好此处偏僻,没有别的车辆或者马匹相向而行,否则肯定会堵在一起,导致寸步难行。
车夫手握马鞭,抽着烟袋,路途单调,他甚至想放一本杂志在腿上,以打发无聊的旅程。至于为何没有这么做,皆因车上的乘客身份尊贵,万一他看书打瞌睡把车赶进沟里,惊扰了大人物,那便是百死难赎。车夫嚼着烟斗,一只手从他身后的车窗中伸出,隔着黑丝绒手套掀起窗帘一角,淡紫色发丝随风飘出。
“撒加,我们为什么乘马车?照这个速度,秋天过完也到不了布鲁格勒。”车中的人如此说道。
车轮碾到石块,来回颠簸,坐在对面的男子双手并用,托住穆的身子,唯恐他重心不稳,嘴里说着:“教皇大人不必担心,行程我都计算好了,今晚我们在东望镇歇脚,对付一晚,明天再赶几个小时,中午之前就能抵达布鲁格勒。”
车厢宽敞,布置极尽奢华之能。坐垫用了最上乘的皮毛,靠上去又松又软,抱枕绣工考究,地毯是昂贵的金丝羊绒,泛着阳光的色彩,为北境之行营造出丝丝暖意。
“暖意”这玩意儿搁在地中海大可不必,但这趟行程从希腊出发,往北方的路越走越冷。雅典机场艳阳高照,下了私人飞机转乘传统交通工具,穆在一天当中经历春夏秋冬。撒加常驻北境,深知那儿的气候,为教皇和自己准备了御寒的衣物。狐皮大氅就很好,披在身上,既保暖,又彰显权贵身份。因为年龄差距,穆比撒加瘦小,穿上之后半边脸蛋隐藏在皮领之下,颇显滑稽,好在他自己不以为意,还顺口表扬起撒加:“马车不错,从哪里找来的?”穆拍了拍坐垫,赞道,“教父真懂享受,这么宽的座椅,躺下睡觉都没问题。”
撒加闻言眉头打结,深色衣装衬得脸色更加忧郁,他双手交握托起下巴:“睡觉当然没有问题,只要教皇睡得着。这是北境出行舒适度最高的交通工具,参照沙皇出行的规格设计,我费了不少工夫从当地黑手党执事手上征调而来,教皇亲自动手恐怕都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
“我可没想到会享受沙皇的待遇,我以为会坐哈士奇拉雪橇。”穆半开玩笑地说。
“那你可想多了,”撒加回答,“东望镇现在积雪厚度不够,满地石头,狗敢拉,你也不敢坐。”
穆无奈摊手,大有失望之意。
撒加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自顾自地说:“去布鲁格勒没有大道,火车、公路只到永夜港。你可以尝试越野车,如果不怕骨头散架的话,马车也许不够前卫,但是比那强,比那坐着舒服。车夫标配是三个,我减了两个,没必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教皇大人驰骋在哪条大道。”
“撒加,我没有挑剔的意思,”穆解释,“准备这趟旅途太辛苦,让你受累了,我很惭愧。”
“噢,你理应如此。”撒加言辞干脆,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远征北境本来就是件苦差,若非教皇大人执意要来,我一个人轻装上阵,此刻已经在布鲁格勒的议事大厅了。”
穆瞧着撒加。他一路保持严肃的表情,怎么逗都没有变化,看来自己不必为了缓和关系故意寻找话题。车身摇摇晃晃,对于松弛肌肉没有丝毫帮助,撒加身上有一种封建大家长的古板,天然的冷峻,难以接近。
好在穆是乐观主义者,心情容易开朗,看了一会儿树和草,便把少许不快抛诸脑后。
这一路经过贝加尔湖,穆惊叹于它的浩渺,大海般望不到边。高原上也有湖泊,当地人称之为“海子”,即“海的儿子”,眼前这湖的面积远超同辈,论资排辈恐怕要称“海的长子”或者“海的太子”。撒加恰好便是家中的长子,他那深邃的眼眸看在穆眼里好似碧波万顷,微风吹过,粼光翻涌。无论撒加显得怎样冷漠,不通人情,天性的多情善思还是从幽蓝的眼中流露,如湖水漫溢。他保持这样也不错,至少好看,赏心悦目,一如窗外一览无余的风光。
穆一会儿看向窗外,一会儿瞧着撒加,目光落在撒加脸上肆无忌惮地打量。马车骤然碾到一块石头,颠了一下,穆忽然联想到坐雪橇,雪橇犬… … 天哪,想到这里,穆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把全世界最正经,一丝不苟的教父和最不靠谱的动物联系在一起,这念头太离谱,太疯狂了!不过有的时候,偶尔,他雷霆震怒,还真有那么一丝丝,一点点……
撒加冷冷地盯着穆,经过一段时间朝夕相处,他相当清楚这种竭力克制地抿嘴,似笑非笑的表情浮现在穆脸上,便是他对自己腹诽,绝对没有好事。他刚想发作,找借口教训穆几句,忽见他抬头,灵活的大眼睛瞧向自己,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又飞快地垂首避开,带着少许歉意,顿时,撒加的满腔怒火化作一声冷哼,思索片刻之后,决定继续闭口,什么也不说。
相对无言,穆便取出随身携带的红宝石权戒在手中把玩。三重冠压得脖子难受,此间没有外人,穆便将其取下来放在手边,像在教皇寝殿一般随意。
撒加故意扭头去看风景,坚持这个姿势直到脖子发酸,纵使百般抗拒,穆的模样还是顺着眼角的余光投入视网膜。
阳光透过车窗照得穆脸颊雪白,几乎不掺杂任何别的颜色,纯黑的法衣显得格外醒目。一些发丝散落下来擦着嘴唇,撒加有强迫症,见了就给他顺回去,挂上耳根,并随口问道:“我的家族权戒那么好看?”
穆见沉默打破,舒了口气,回答:“是呀,你这戒指中间的红宝石是个 仙品,我修圣衣见过形形色色的宝石,都不如你这块的质地和成色。”穆 说着,转动戒指,让光影流动于晶格之间,“你瞧,”他说,“这宝石形状似 心脏,中间隐约可见暗红色血管,像血脉跳动,仿佛有生命,会呼吸。”
“你得看这是谁的东西。”撒加不无得意地道,“喜欢就戴上吧,反正已经送给你了。”
穆笑着比划了一下:“你的手指太粗了,这戒指,我大拇指都戴不上呢,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那宝石中的脉络看似是自然形成的,据我反复观察,发现了极其细微的拼接痕迹。我判断,这是一块超高品质的红宝石碎裂后经工匠之手修复成了现在的模样。原石碎裂实在可惜,但这匠人的手艺了得,竟把裂痕雕琢为血管,使得瑕疵与宝石融为一体,完美无瑕,超越了自然,我怎么没有这份手艺?”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能看出这么多已经不错了,我就看不出来。”撒加提议,“你也许不会补石头,但是擅长修圣衣呀,圣衣都能修了戒指算什么,自己改一下戒托的尺寸吧。”
穆凝视权戒,抚摸宝石的动作温柔备至:“我戴不出你的霸气,还是你戴好看。戒托保留原样吧,我套根链子当项链。”
“那样你脖子上挂的东西也太多了,又是十字架,又是戒指,威严我看不出来,沉塘自杀倒是能干净利落。”
穆瞪了撒加一眼,撒加连忙改口:“你皮肤好,戴什么都好看,最好多戴一点儿。”
“你是打算把黑手党所有家族的权戒集齐了全送给我吗?”穆没好气地说。
“都送你又如何?”撒加毫不在意,“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五颜六色你未必喜欢,尤其是‘我们的事业’迪斯马斯克那一家子,死气沉沉,戒指也是纯黑色,像从事丧葬行业……”
“迪斯马斯克也有这样的戒指吗?”穆举起撒加的权戒,好奇发问。
“当然,黑手党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徽记,代表家族信条,贴合家 族的行事风格,比如我的格拉狄奥斯家族,徽记名为‘赤红之星’,象征火 星,是战神阿瑞斯的象征;迪斯马斯克的家族徽记名叫‘死亡契约’,顾名思 义,与死神打交道,他的家族成员多从事刺杀,出了很多优秀的职业杀手。”
“哇哦,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啊,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穆不住口地称赞,“我看过描写黑手党的小说,有些故事情节过于离奇,一看就是编的,刻意迎合读者猎奇的心态,要求原汁原味,还得是你。”
“哼,真实的□□无聊透顶,没什么值得研究的。我族自称‘光荣 会’,其实不过是些小商小贩聚在一起,做些赚不了钱的生意,糊口度日。”
“嗯……”撒加轻描淡写,穆反而来了兴趣,仿佛无意间打开了藏宝洞的大门。“告诉我吧,”穆拍胸道,“随便聊一点儿见闻,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撒加笑道,“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的经历……算了,教皇还年轻,等过几年再聊吧。”
穆听他那口气像是瞧不起自己,不服气道:“我跟你在布拉格那一晚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你瞧我怕了吗?”
撒加忍俊不禁:“那是两回事啊。教皇大人,我是为了你的成长着想,过早接触社会的阴暗面有害身心健康,这无关你的胆识,更不是我看轻你,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是为了你……你会明白的……”穆挤眉弄眼模仿撒加的口气小声重复他的话,以此表示强烈的抗议。然而没有什么用,撒加继续偏着头看向窗外,把关于□□的话题彻底掐断,无论穆用眼神或是肢体语言拼命提示,他都不为所动。
赌了大约十分钟的气,穆忍不住开口:“说起那次布拉格之行我就来气,不过冷静下来思索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萨莱茵吸血鬼,我原来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如果是哈迪斯的奴仆就说得通了。这个半死不活的族群数量比想象中还多,他们不仅勾结冥斗士,还豢养狼人,单个狼人的战斗力不逊于青铜圣斗士,成群出没对圣域更是极大的威胁。”
“哟,教皇知道不少。”撒加饶有兴趣地听起了穆的分析。只听穆说:“为了圣域,我当然要掌握一切有用的情报。加隆闯入吸血鬼的舞会,带回了吸血鬼的血液样品,目睹了艾俄洛斯最后一次出现,这些消息十分重要,只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艾俄洛斯去了哪里。”
“哼,如果不是为了我们的约定,我真希望艾俄洛斯死了,我给他收尸,反正他只会和我唱反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一个信奉正义,瞧不起□□的人,只身前往兰娜瑟尔的巢穴,他去干吗?去为了缉毒事业自我牺牲吗?”
“缉毒是崇高的事业……”
“崇高也得看对手啊,惹谁不好,跟一巢穴吸血鬼过不去,或者他多带几个帮手也行。”
“我想,他当时找不到人帮忙,实在没办法了才选择冒险。”
“他当然找不到人。从前在东欧的日子,他前呼后拥过得一帆风顺,依靠的东正教却日渐式微,大牧首多路巴丢了北境,如丧家之犬一般龟缩在基辅装死,他失去盟友孤立无援,必须从别的地方补充实力。与其他陌生的地区相比,东欧仍是最理想的选择,东正教在那里经营了几个世纪,即使现在不行了,也还有遍地的信众可以拉拢。但他确实不该招惹萨莱茵,多路巴如此老奸巨猾,都在那帮吸血鬼身上吃过亏,他单枪匹马,勇闯魔窟,不过是去给人家送点心的。”
“加隆也是一个人参加舞会的吧,勇气可嘉呀。”穆说。
“加隆有黑手党的庇护,他有什么,正道之光吗?”撒加冷笑,“我忍不住怀疑他是故意折损在那里,为了把我拖下水——既然无计可施,不如同归于尽。”
“他也许不了解萨莱茵吸血鬼的可怕。”
“未经调查便执行任务,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鲁莽?”
穆不服气:“出任务不可能每一步都做到深思熟虑,情势是瞬息万变 的,考验临场应变水平,比如敌人像这样扑过来,我就一拳挥过去……”
“好了,教皇大人,”撒加无情地打断他,“别费劲了,你不会遇上这种情况,有我呢。”那同情的语气不失真诚与大度,令穆恼火,却又发不出脾气。撒加似乎没有察觉到穆的不满,自顾自地说道:“即使一时找不到艾俄洛斯,我们也会收复整个东欧,让东正教重新归顺,我有信心,只是不是现在。”
“是啊,”穆不失时机地嘲讽,“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圣域的教皇曾经被辅座殴打,被哈迪斯困在黑街一整夜,还在圣域被发过丧。我是没有脸了,但愿你能旗开得胜,一举平定北境,为圣域挽回一点儿声誉,然后再考虑收拾东边的烂摊子。”
“别那么悲观,”撒加劝道,“布拉格之行,教皇大人虽然丢了面子,但还是有实际收获的。”
“我收获了圣维塔大教堂好几名神职人员的死亡报告,还有一监狱的幽灵圣斗士叛徒,硕果累累。”
“你怎么不提收获了六十亿美金?”
穆心想:美元有什么好,我宁愿收金条,面上却微微一笑:“你说得对,钱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我收获了一名教父,您。”
撒加从穆的语气和微表情中感受到一种名为“言不由衷”的思想感 情,但他并不打算深究,只是用了淡淡的嘲讽的口吻:“感谢教皇大人终 于提到我了,这世上总有些事不是单靠钱就能解决。你要报布拉格那一夜 之仇,还得着落在我身上,无论你承不承认,我都是当下你唯一靠得上的 人。我对萨莱茵这个族群研究了很多年,要消灭他们,你需要我的经验。”
“呵,那是自然,也不知道是谁,当年和库尔德狼人……”
“你说什么?”撒加奇怪道。
“没有,我说辅座大人出手,志在必得。”
撒加不理会穆的打岔,接着叙述:“萨莱茵的领地离黑手党太近,同 在欧洲做生意,互相不可能不设防。我必须对潜在的对手充分了解,才有 信心应付今后的麻烦,加隆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去参加女伯爵的舞会。”
“所以你的研究成果呢?”穆问,“萨莱茵是弱点是什么?阳光?十字架?大蒜?圣水?”穆瞪大了眼睛。
“上述这些统统没用,还不如你前面所说的,直接挥拳管用。”“噢,原来我没有说错。”
“但也不算全对,”撒加摊了摊手,“你当然可以一拳一拳捶烂他们,也可以寻求更科学高效的方法。”
“辅座大人这是要灭族,一个都不打算放过呀。”
“吸血鬼本来就是死人,不怕再多死一次。千百年来,服侍哈迪斯的他们死了活活了死,教皇大可不必抱有杀生的罪恶感,他们根本就死不透,而我也只想给他们些颜色瞧瞧,削减一下种群数量,让他们一想到圣域就毛骨悚然,不敢再在我们的世界兴风作浪。”
“嗯,这是好事,我举双手赞同,毒品贩子就该摁着头塞进马桶里淹死。”穆一时语快,继而又怕撒加产生误会,解释道,“我听说四大□□都在忙着产业升级,做合法的生意,不以贩毒为支柱产业了。仍依赖毒品为生的就剩下萨莱茵了,不对,恐怕还有南美的卡门普斯。”
“卡门普斯我不了解。萨莱茵贩毒与他们专研的生物科技不无联系,他们自身就是一种人和鬼的结合体,拥有特殊生理结构,厌恶紫外线,饮血为生。有趣的是,人类如果摄入吸血鬼的血液,会上瘾,并陷入癫狂,直至死亡。我怀疑采集吸血鬼的血液加以提炼,就是他们目前的主打产品——‘Queen’的真身。谁如果搞到一点儿新鲜的血,就等于获得了萨莱茵的制毒原料以及宝贵的遗传信息——他们可不像人类一样脱发脱皮,只有血液可以用来研究。”
“萨莱茵一定也明白这点,所以严加防范,让加隆闯入女伯爵的舞会收集吸血鬼的血液,你们可真拼。”穆不无赞叹地说。
撒加顺势自吹:“我们格拉狄奥斯合并了黑手党三大派系,统治数十个家族,不拿出点儿真本事,谁肯信服?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掌握的信息不比我少,只是你不想说。比如墨西哥的卡门普斯家族,当家人玛尔里是个偏执狂兼白人沙文主义者。我花了不少工夫打点关系,想把生意扩大到南美,无奈不认识他家位高权重的人物,搭不上线。你倒好,好像生来就认识塞特少爷,说是巧合,未免有点儿牵强。”
穆解释:“我认识塞特真的是意外。他独自出门探险,在嘉米尔高原遭遇雪崩,我顺手救了他,又送他去山下,他那时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也没听说过卡门普斯的大名。”
“是吗?”撒加笑道,“你那位毒枭小朋友可不这么想。天天打电话到教皇宫,派人往圣域送礼,一个月好几次比那什么都准时。我担心他利用与你的交情刺探圣域机密,所以做了来电转接。教皇还是高高在上的好,别什么样的人都交往,否则要圣斗士做什么?”
穆被他一通数落,摸不着头脑:他不是苦于跟卡门普斯家联络不上感情吗,怎么他可以上下打点,我交朋友就变成对圣域不利了?
撒加见他不解,详细解释了一遍,说什么卡门普斯不是普通□□,他 们与萨莱茵一样野心勃勃,不受圣域制约,且拥有规模不小的武装,难保不会图谋大地。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再好的朋友也要留三分余地,云云。
穆听得耳朵痛,认为他想多了,在玛尔里主母的过度保护之下,塞特单纯得像张白纸。只是撒加虽然观点偏激,但终究是一片苦心,为自己着想,令穆不忍反驳。
聊着聊着,车外飞起了雪花。接近冰之国,针叶林愈发稀疏,变成视野开阔的苔原,然后是冰原。时值深秋,北极点附近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冰盖。传说中布鲁格勒的城墙由坚冰垒筑,魔法加固,能抵御严寒与敌人,易守难攻。可惜很少人见过,因为那座城塞是圣域附属的北方边境,普通人不许接近,战争期间更是戒备森严。
“撒加,下雪啦!”穆激动道。
“嗯。”
撒加自幼离家,征战在外,见多了异域风光,反应不大。什么大漠孤烟、雨林水雾,对他而言不过是杀戮的背景,激不起心里半点涟漪。在北境驻扎的一整年里,撒加天天望着荒芜的冰原,除了茫茫无际的白色别无所有。冰雪是寒冷,是单调,是强力漂白剂,洗去他心中的五彩斑斓,冷却了初到北境时大干一番事业的热情。
人生大起大落实难预料,当撒加怀着激动的心情,第一次踏上前往北境的征程时,把玩着“天使”的臂环志得意满,他怎么也想不到后来的事情。这座位于世界尽头的边塞小城见证了太多位高权重之人的命运起伏,撒加只是这无数掌权者中的一个。他曾以堪称完美的出击解决掉了教皇之位最大的竞敌,将艾俄洛斯以及其拥趸赶出北境,获得了布鲁格勒的控制权,然后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莫名其妙地败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与他同乘马车。撒加揉搓额头,这番心事真不是一般地让他困扰。
穆哪里知道他的心事,说道:“这雪一下,整个北境就要冷起来了,嘉米尔高原也是终年积雪,我修行的地方与冰之国一样。如此看来,这里的生活一定很不容易。”
“想过得好,必须自己努力,有些人去了资本主义国家嫌竞争压力大,留在社会主义阵营嫌工资低,走到哪骂到哪,全身上下能硬的只有嘴,仿佛整个地球都与之不匹配。依我看来,无能之辈在哪里都过不舒坦。”撒加的话很少中听,道理却很透彻,穆默然无语。
数十片雪花从半开的车窗吹入,落到穆头顶,撒加看着它们在穆的额发上融化,润湿了一片紫色,流过稚气未脱的脸颊,圆圆的脸蛋莹润可爱。
这人究竟是可爱还是可恨?一向果断决绝的他没了主张,万般滋味在心头涌动。
闲话不耽误赶路,如撒加之前预计的,天黑之前马车抵达了东望镇——一座小小的渔村,地图上找不到的那种,目所触及之处遍是荒芜,从哨塔上望出去能看见海上漂浮的冰。车夫熟练地将车停在旅店门口,搭上木梯,铺上地毯,让二位贵人下车。穆被撒加拽着手,戴好头冠,将面容隐藏到阴影中,才缓缓踱出车门,年轻的侍者已在旅店门口恭迎。
“二位客人请进,你们的房间在楼上,卫生间热水二十四小时无间断供应,浴缸干净,可以泡个舒服澡,完全不用担心着凉,我们的暖气暖得像侏罗纪。冰柜里有各种饮品,请随便享用,电视节目齐全……不过我不建议耗费太多时间在电视上,现在的电视剧质量普遍不高,各国都是,不如瞧瞧外面的景色,瞧啊,这间屋拥有本镇最好的风景和本店最大的床,晚上熄了灯,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能看见外面,足以放飞想象力,为所欲为,嗯,真是想想都过瘾!”
穆不明白旅店招待激动什么,不过听他说话挺有意思,噼里啪啦成串词语有序不紊地吐出,舌头在口腔里快速弹跳,小胡子一翘一翘,神气活现。作为鼓励,穆递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零钞。那招待接过崭新的钞票,喜形于色,更加卖力地吹嘘,配合木质结构的地板踩上去发出的嘎吱声,竟有种教皇受到了当地群众热烈欢迎的错觉。
环视四周,穆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旅店他并非没有住过,与伊斯坦布尔郊区爬满蟑螂的廉价小旅馆相比,这一间简直太干净了。以原木为主体的设计,装饰朴实无华,色调清爽淡雅。地球极北的偏僻小镇 ,建筑普遍不高,楼梯设在室内,与大城市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撒加办事果然靠谱,穆打从心里佩服,此番远行全由他安排,穆百分之百寄予信任,没让旁人插手。除了随身行李、圣衣箱,教皇权杖,穆几乎甩着一双空手只顾跟随,反正辅座会把一切搞定。然而撒加也非事必躬亲,此行的一应后勤事务,诸如安排行程,找马车,预订旅店,支付房费之类,都是交给手下人办理。
旅店招待还在滔滔不绝,撒加不耐烦地问道:“就这一间吗?”
“是啊,您只订了这间。”招待把钥匙塞到他手里,“晚餐待会儿有人给您送上来,睡衣在柜子里,夜里冷了床下有鸭绒被,壁炉是电控的,床头放了您特别叮嘱的东西。”
“等等!”撒加抓住他的手腕,“这间屋太小了,我们是两个人。”
平心而论,房间不算小,甚至还有点儿“空旷”。撒加不满意的其 实是床——大却只有一张,他决不能忍受和别人挤着睡,他们又不缺钱。
“我没有弄错。”招待信誓旦旦,还翻出了好几天以前的亲笔记录, “电话订房的那位‘格拉狄奥斯’是您吧?说好的新婚夫夫度蜜月;车夫一个单间在楼下;咖啡准备特浓的,烤肉多浇枫糖,我都记着呢。”
撒加见解释不清楚,走进屋子,一张大床占据了大部分面积,正对露台,风景别致,没的说,还面对太阳升起的方向。对情侣来说床很宽了,足够他们做出各种疯狂的举动,但辅座和教皇目前不是那种关系啊!
好好的床头撤掉台灯改用烛台,床单上放着一束盛放的蓝色玫瑰,花瓣上露珠娇艳欲滴,香气馥郁。这事不用想,准是那家伙的杰作,对,只有他干得出来!
“浑蛋!”撒加一声怒骂,打开抽屉,半秒钟之后快速合上。穆好奇,凑过头去,被撒加推回门口。
“教皇是未成年人,请不要胡乱翻看,以免伤害视力。你晚上睡这里,我跟店主再要一间房,镇上人口不多,肯定有空房。”
穆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你安排的吗,为什么改变主意?稍微郁闷了一下,他就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注意。
“真好看!撒加,玫瑰很少有蓝色的,而且花瓣上带霜,是北极特产吧?”穆拾起一支玫瑰,握在手里端详。
“冬雪玫瑰是格陵兰岛的独有品种,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懂得栽培技术——双鱼座阿布罗狄。喜欢这花便拿去玩吧,他送你的,不用客气。”撒加冷冷地说,“你先放下行李看看风景,歇会儿我上来陪你用餐。”
矫情!穆心想: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我难道会把你吃了吗?算了,他转念一想,布拉格那晚撒加坐在椅子上几乎没有合眼,大概是贵族式生活的讲究,讨厌和别人同床吧。
穆不是在意小节的人,吸了一鼻子玫瑰的芬芳,顿觉神清气爽,立刻就想出去转转。撒加从他的神情和肢体语言中读出了这些信息,建言道:“教皇最好还是老实待在房间里,早些休息,东望镇很小,出去就是荒野,没有夜市也没有街边小吃。北边天黑得特别早,夜里风大,气温低,你旅途劳累当心感冒。”
“你很清楚镇上的情形,以前常来?”
“北方边境乱了多少年,这儿可是重要的港口,交通枢纽。”“噢,果然是常客。”
“北境地广人稀,无边无际的无人区,难得这小镇有水有电有暖气,教皇大人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安心享用吧。”
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己也是圣斗士,拳头撕裂天空、脚踢劈开大 地的人,不愿被撒加这般精心呵护,像官老爷一样出行。可撒加是一片好 意,又是尽地主之谊,穆再多言就是对他不信任了,只得坦然接受安排:“这里非常好,我很满意,辛苦你了。”然后关上房门,整理行李,放水洗澡。
穆翻来覆去地想,怎么做才能让撒加明白教皇不摆架子,想走圣斗士的路,见圣斗士所见,和大家一般吃住,同甘共苦。他想了许多,史昂在世时圣域正值盛世,教皇驾临之处花团锦簇,万众欢呼,花钱亦如流水;今日圣域势衰,与那时得意铺张浪费未必没有关系,放纵奢靡之风发展就是在腐蚀圣域的根本,内部的损耗比外敌难防,也更加致命。
想了许多,目前还不到时机与撒加深谈,距离晚餐尚有一段时间,撒加 不许出门,穆无所事事,便轻轻地打开令撒加意见很大的抽屉,瞧了一眼。
哇哦——
皮鞭,蜡烛,镣铐,口塞,铁夹子……尽是些米罗用于审讯犯人的刑具,太残暴了,难怪撒加不忍直视。
穆小心地关好抽屉,去开电视机——旅店屋顶装有卫星电视接收装置,穆下马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料想频道不会比圣域的少。果然,圣域能收到的频道这里几乎都有,还比穆平时看到的多几种……
这是什么?
穆调到一个陌生的频道,频道标识是粉红色的蜜桃,屏幕中央一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子,场景是城市里司空见惯的写字楼。丰满的金发女郎抱着文件推门而入,文件掉了,她弯腰去捡,露出白面馒头般的胸脯,男子伸臂勾住女郎的腰,用暧昧的口吻说着责备的话:“弄乱我重要的文件,看我怎么惩罚你。”“啊,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女郎半推半就,然后他们就往办公桌上一倒……
“哔——”
屏幕上出现巨大的 N18 标识,前面的只是试看内容。穆急于知道接下来的情节,连忙翻开旅店服务指南,在电视那一栏的数排小字中找到了“成人频道,观看请联系旅店服务生”的字样。
十三岁的教皇对男欢女爱了解甚少,却也知道是羞耻的事情。他好奇男性上司会怎样“惩罚”犯错的下属,但又不好意思去叫旅店服务生,于是观察电视的构造。电线和信号线都有,按理会有一个信号转换装置,节目就是在那里被“卡”住的。
穆自学过一些通信知识,业余爱好是拆修电器,经过一阵捣鼓,顺着电视机信号线找到了数字视频变换盒,用修圣衣的工具轻松打开盒盖,将数字视频变换盒拆开。
撒加另外开了一个房间,靠近穆的住处,此时正打算通知穆,顺便邀他共进晚餐。还没走到门口,就听闻室内一声巨响。“啊!”穆大叫一声,随即倒地。撒加顾不得形象,踹门而入,只见电视屏幕闪着雪花,线路冒烟,零散的火星从数字视频变换盒里蹦出,盒子则被穆牢牢攥在手中。
“教皇大人你怎么了?”“哗啦啦——”
浴室的水漫过浴缸,漫延到地面。撒加无暇顾及,从穆手中抢过盒子扔掉,将昏迷不醒的人抱在怀中,有节奏地按压胸口,做心肺复苏。
东望镇完全没有敌人活动的迹象。撒加纳闷,没有冥斗士,也没有神斗士,是谁胆大包天,在他的眼皮底下公然袭击教皇?
他来不及细想,就发现穆没有受伤的迹象,但是头发有些蓬松还沾手,可能是触电了。撒加捏着他的鼻子准备做人工呼吸,刚埋头,穆就在这时醒过来,忽然坐起,想向撒加证明他无恙。
结果两颗头就这样猛地撞到一起,撞得他二人眼冒金星。
撒加忍痛捂住头,去搂穆,避免他二次跌倒。楼上的巨大响动把车夫、旅店服务生、隔壁房客都吸引过来了,甚至还有街头散步的热心镇民。
人们蹚着水倚门观看,撒加紧抱只穿了浴袍的穆,将他的头摁进自己怀里遮住脸,同时呵斥看热闹的闲人快滚。这当头,电视信号居然通了,开始继续播放爱情动作片,猛男和金发女郎在办公桌上激战,“啊啊”“嗯嗯”,还是女上位,高清□□。
接下来的晚餐时间,撒加觉得应该和穆来场深谈,教父对教子那种。为此他赶走了所有在餐厅就餐的客人,但气氛还是尴尬到难以开口。阿布罗狄给他们订的是情侣套房和情侣套餐,客房的情趣他们刚才已经见识过了,深有体会,相比之下,这晚餐也是“爱意缠绵”,不遑多让。厨师体贴地把炸鱼块、烤鱿鱼、小羊排都切成了爱心的形状,烛火烧得人心头发瘆。上菜的时候,服务生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似乎在对二位顾客说“我懂”。他们刚才的行为实在太奔放了,真情流露令人羡慕,充满青春活力 ,整间旅店都被这激情感染,充斥着欢声笑语。北欧民风彪悍,旅店老板 不觉得大张旗鼓地示爱有何不妥,反而佩服恋人追逐爱情的勇气。
撒加赔了门和电视的钱,是的,他盛怒之下挥拳砸烂了孜孜不倦播放成人影片的电视机,差点儿波及好事的围观者。门坏了,电线冒烟,浴室水漫金山,二人无法在房间就餐,不得不转到餐厅。
吃饭的时候撒加一直拉着脸子,默默切割小羊排,把爱心切成一块块不规则多边形,默默咀嚼。穆心里过意不去,出言道歉:“对不起,撒加,我无意造成现在的局面,给你添麻烦了。”
撒加心中早已想过无数套教训穆的说辞,此时见他垂头丧气,眨着可怜巴巴的大眼睛,不时瞧瞧自己是否还生气,通过电的头发还有一点儿卷,责备的话便说不出口了。撒加名义上是穆的教父,实际上并没有教育后辈的经验,他自己也才二十多岁,管教处于青春叛逆期的教皇颇感任务艰巨。
“这件事深究起来也有我的责任,作为辅座,我没把教皇照顾周到。”撒加慢条斯理地说。
“是我不对,我已经认识到错误了。”穆惴惴地说。
撒加见他认错的态度诚恳,没有强辩,这才出言教育:“教皇是聪明人,从一开始就该知道私拆电器是错的,还是在通电的情况下操作。就算家用电对圣斗士不致命,也不至于这么做吧,为了一个烂透的节目。”
“我……那个……”穆吞吞吐吐,脸蛋泛红。
撒加猜出他的心思,皱眉道:“大人正是世界观初成的年龄,多接受一些古典、高雅的艺术熏陶,少看点儿庸俗、没营养的快餐节目,对你没有坏处。”
“我不懂得那种事情,”穆小声辩解道,“圣域的人经常私下议论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不想像小孩子一样听不懂,被他们愚弄。”
“你是教皇,谁敢说你的闲话?”撒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然后马上就后 悔了,穆瞪着一双大眼睛对他说:“噢,教皇大人不可能真的爱上撒加阁下,那不过是一桩□□交易罢了,他们仍是一对死敌。”说罢,他咳嗽一声,换 了种语气,模仿两个人的对话,“你懂个屁,恨得越深,爱得越真。”“你连 个固定的床伴都没有,你教我?”“我那是崇尚自由,不稀罕,你懂什么是爱 吗?告诉你,爱是做出来的,教皇年龄小,可塑性强,做多了就爱上了。”
穆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教皇宫的闲言碎语,一个字不差,绝不像是编造的,以他的阅历根本编不出来。撒加抹了一把脸,他不用猜就知道是他的宝贝弟弟和迪斯马斯克的对话。
“大人不要复述黑手党的粗话,与你的身份不般配,他们是□□……”撒加扶额,“这些开玩笑的话就算听见了也不必计较,你还小,很多事就算自己乱看节目也无法领会。”
穆不服气:“谁说自学无用?电路元件都是我自己看书摸索着修的,师父从来没有教过。我会修摄像机,电子锁,你看,我成功把电视节目修出来了。”
“不要再提那台该死的电视!”撒加拍桌。
穆被吼得闭了嘴。撒加突然有点儿理解史昂为什么把小徒弟留在嘉米尔,而不是带在身边。传道授业是一项伟大的事业,需要包容心,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比如撒加。他努力说服自己冷静、宽容,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但仍然气得头晕。
喝了一口汤,稍微冷静之后,他攥紧叉子的手松了一些,语重心长地对穆说:“我是真心想要与你好好相处,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找我的麻烦,让我难堪?”
“我正是不想事无巨细都来烦你,才决定自行处理一些事情,特别是与圣域无关的,我个人的私事。”穆小声说道。
撒加失笑道:“你是教皇,你的事可没有私事。就今天这情形,要不是发生在这边境小镇,咱们用了假的身份住店,恐怕早就引来记者,把旅店围得水泄不通。第二天各大报纸的头版全是关于你的花边新闻,微型小说,漫天撒钱都撤不完。”
“辅座大人好像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啊。”
撒加不理他,继续说教:“教皇大人保住了名声,应该感到庆幸,然后总结教训,不要再擅自妄为。我不是你的贴身保镖,随时随地都能出现,下一次你再莽撞,也许就没这么幸运了。”
“是啊,辅座日理万机,哪有工夫管这无穷无尽的闲事。”穆顺势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索性多告诉我一些社会上的人情世故,我将来就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哼,你是前教皇的弟子,家学渊源,我只是个圣斗士,跑腿打杂的,凭什么教你。”撒加搅动咖啡,目不转睛地盯着旋转的漩涡。穆心想:你这就是言不由衷了,之前在圣域又不是没有教过,明明比谁都好为人师,揪到一点小错就对我发动全方位攻击,从早上教训到下午,从下午唠叨到半夜。穆虽这么想,嘴上却不敢得罪撒加,推说:“我师父是教了我知识,但是不够全面,我不得不自学补充。”
“噢,怎么不全面了?”撒加问,“哪些领域你不了解,可以问我啊,我未必是全才,至少可以给你一些参考意见。”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劳你操心。”穆想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说,“其实……就是那什么……那……”他尝试好几次,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始终无法说出口,“哎,算了,”穆叹气,“对不起,我已经认识到错误,以后不会再犯了……”
撒加早就看出他的困惑,冷冷地说:“教皇大人多虑了。有些知识你一辈子也用不上,不必绞尽脑汁钻研。”
“啊,你说什么?”
撒加浅啜咖啡,缓缓说道:“你交不了女朋友的,也不会结婚,从你继承教皇之位那一刻起,就等于宣誓了保持圣洁,终身不娶。你会保持现在的状态,孑然一身到老,没有伴侣,没有儿女,更没有电视里的性感女郎,这是你获得至高尊荣的代价。”
“师父就是这样过来的吧,我也要过这样的生活……”
穆露出失落的表情,撒加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劝他说:“教皇爱世人,也可以为世人所爱,你虽然没有血脉相连的孩子,可是芸芸众生都是你的孩子啊,你的精神会一直传承下去。”
“可是……”穆犹豫,撒加安慰的语气:“好了,不开玩笑,实话告 诉你吧,圣域信奉苦修,圣斗士几乎都不结婚。作为我个人,我并不认为 这是戕害人性,任何事物存在必有其合理性。生活简单一点,才能集中精 力成就一番事业,舍弃低级的,□□的享乐,换取纯粹的,精神的升华。”
“就是舍弃小爱,成就大爱?”
“小爱是大爱的一部分,二者并不矛盾。教皇少看点肥皂剧,多读读柏拉图,相信会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柏拉图……”穆嘟囔,“他不是同性恋吗?”
“看来教皇对‘爱’的理解还是很狭隘啊。”撒加悠然一笑,述说起自己的见解,“‘爱’不是约会,不是结婚,也不是□□摩擦,而是一种精神 共鸣,要用心去体会。它跨越了时间,超越了生死,不受物种的约束,更 不分性别,我该怎么向你形容呢?”他思考道,“无形的,无边的,无处 不在的,互相作用的,就像……”撒加思索了一会儿,“就好像引力波。”
“那是什么?”穆不解。
“你如果无法理解,可以试想更简单的模型,波动的叠加和干涉,比如 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水波或者声波,还有你最喜欢的电器发出的电磁波。”
“电磁炉?”
撒加见穆无法领悟,微笑摇头,他终究还是太小了。
“那到底是什么呀?”穆不打算让撒加敷衍过去,锲而不舍地追问,摇晃他握汤匙的手,撒加不得不停下喝汤的节奏,说:“爱的感觉,就好像触电一样。”
“原来如此啊,”穆回味着撒加的话和刚才触电的感觉,喃喃道,“撒加精通各学科,无所不知呢。”
撒加欣然接受穆的赞誉,心想这小子此刻一定心悦诚服,再也不做傻事了,下一秒却听他问:“撒加有爱着的人吗?”
撒加见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色微变,用餐刀敲击穆的盘子:“教皇与其担心与己无关的闲事,不如先把饭吃好,这样才能长大长高。瞧瞧,我的餐已经吃光,而你那份一动不动,都快凉了。我已经尽最大的 努力原谅你的无知,包容你的鲁莽,不要再给我出难题。我不是史昂,有 两百多年的修行和用不完的耐心,坏孩子在我这里是要受惩罚的!”
穆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联想到成人节目中关于“惩罚”的情节,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学撒加的样子拾起汤匙,乖乖喝起汤来。
这就对了。撒加吁了口气,教育小孩果然需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恫吓为主,讲理为辅,刚柔并济。
穆一直乖到晚上。撒加与他对换房间,体贴地住了电视爆炸、浸水且没门的那一间,穆过意不去,但不敢违拗。
撒加说:“出门在外,谨慎为妙,我住了教皇的房间,就算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策划袭击,也想不到这里。”
穆感动不已,直到撒加下一句话说出口:“就算我多心吧,但我实在不想再有一次抢救你的经历,你的脑门太硬了,上辈子一定是头羊。”
第二天天不亮,撒加就敲门催促穆上路,脸色差得要命。没门的房间整夜吹风,睡眠体验自不待言,他连早餐都没心情吃。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布鲁格勒城门下,撒加的心情才稍微好转。
布鲁格勒附属圣域,基本自治,遇到战事或难以应付的敌人才向希腊求援。与之毗邻的仙宫,女王是位妙龄少女,大概瞅准了圣域教皇病逝 ,继承人要应付各种纠纷,特意选择这个时间侵犯边境。撒加接手城防 之后,领主一家搬到城塞西边的真理花园,将宫殿让给撒加军团议事、处 理军务。
教皇与辅座顺利抵达,城里的圣斗士和冰战士列队欢迎。打发了车夫,穆跟随撒加上城墙训话,两位大人亲密无间,显示出圣域内部团结,让出征的战士再无后顾之忧。
“教皇大人——”“教皇——”
撒加提醒穆:“跟他们挥挥手,随便说两句吧。”
穆硬着头皮挥了一下手,下面果然反响剧烈,群情激昂。圣斗士在意教皇的态度——自己在边境流血拼命,应该出于一个正义的名义,而不是前些日子军中盛传的谣言,沦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叛军,穆来到这里,他们悬着的心就定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你来吧。”穆小声对撒加说。撒加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当仁不让。
辅座在上面讲话,下面的人窃窃私语:“撒加大人上一次离开这里,允诺穿着教皇法衣回来,现在人是回来了,法衣也回来了,怎么穿在另一个不相识的家伙身上?”
“一时权宜之计吧。这世上论实力,谁能强得过撒加阁下?”“没准人家带的是小情人,法衣穿谁身上都一样。”
“戴着面具,也不知漂不漂亮。”
“你这话俗气,说得辅座大人没见过世面……”
在这些士兵心中,教皇固然重要,但也只是一身衣装,包裹什么人都一样。他们所敬仰并绝对信赖的统帅只有一位,就是战场上痛击敌人,一次次带领他们赢得胜利的撒加。
撒加急于了解战况,训完话就快步往议事厅走去——那里才是让他得以施展拳脚,浑身上下都自在的地方。
议事厅原是彼得的宴会厅,经撒加重新布置,墙上挂着北境地形与各种势力分布图,桌上是沙盘和战略资料,墙边放置的武器架仅作装饰用,总之,一切都为军事服务,保持着撒加离开时的模样。
撒加不在这段时间敌方多有滋扰,但没有军团长的指令,下面的人只能坚守,不敢还击。
撒加脱下沾雪的皮氅,随手丢给杂兵,派人传令驻守要塞的圣斗士和冰 战士全部到议事厅开会。穆一路小跑跟在撒加身后,城堡甬道迎面走来一位身穿黄金圣衣的男子,湖蓝色鬈发,眼角一颗泪痣,容貌明丽,举止风流。
“教皇大人,辅佐大人,双鱼座阿布罗狄在此恭迎二位,路途还算顺利吧?”
撒加瞪了他一眼,回头对穆说:“教皇大人第一次来布鲁格勒,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双鱼座的阿布罗狄,负责城塞事务,你随他去住处安置下来,晚些我再来见你。”
“撒加……”穆拉住急欲转身的撒加,“我不是来度假的。我是教皇,你们商议战事有我一份,让我也参加吧。现在是特殊时期,住处不用特意安排,有地方落脚就好,我不挑剔。”
“啊哈!可不是吗?”阿布罗狄拍手道,“撒加,你这个辅座要充分领会教皇大人的心意,不要独断自专。你前脚刚到城塞,地板还没踩热呢,后脚就把教皇推给我,真是薄情!唔,莫非是昨晚折腾过头,没休息好,感到力不从心?”
撒加痛恨提起这个,但阿布罗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奔放,干脆,气 质比外貌硬朗。阿布罗狄顶着撒加杀人的目光把穆拉到身旁,隔着金属面 具反复打量。透过宽敞的法衣,阿布罗狄捏住穆的胳膊,估算教皇的斤两。
“十三岁,嗯,是小了一点儿,不过没关系,初恋够了。到了这边多喝热水啊,我当年离开家乡混黑手党时比这还小。”
阿布罗狄越说越离谱,穆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听他又说道:“撒 加是个极具迷惑性的男人,教皇大人千万别被表象欺骗。他受欢迎几十 年——靠摆臭脸和穿名牌时装,没办法,人长得帅。被那双液氧眼睛迷 住,想跟他滚床单的男男女女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无数人为他心碎饮泣。我 和迪斯私下议论,有一天谁把这位收服了才叫好玩,可谓苍天有眼……”
他话匣子打开,一发不可收拾,连珠炮似的控诉撒加太受欢迎,小教皇听得稀里糊涂,最终还是撒加不耐烦地打断,阻止更多莫名其妙的言论从阿布罗狄嘴巴里冒出。
“我今年二十一岁,哪来的几十年风流史?双鱼座请注意自己的言行,在教皇面前收敛一点儿!”
阿布罗狄意犹未尽,对穆说:“他就这个脾气,火药桶,一点就着,相处很辛苦吧?”
穆微笑:“我觉得还好!”
撒加转过身子,明显不开心,阿布罗狄这才闭上嘴,接过穆的手引往另一个方向。
“可是……”穆不在乎布鲁格勒的住宿,相比之下,他更担心错过会议。
阿布罗狄牵着他的手,劝慰:“教皇大人放心,圣斗士在外面巡逻,一时半会儿召集不齐,撒加也要做会前准备。你先随我安顿下来,放下行李,喝口热茶,待会儿我送你过去。”
“谢谢你,阿布罗狄,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当然,荣幸之至,那是我的名字嘛。”
美少年落落大方,活络而不失体统,向穆补行了见教皇的礼仪,“你 刚才说过要参加会议,我是你的圣斗士,当然不会让你缺席,放心好了。”
穆跟随阿布罗狄走在城塞的走廊上,布鲁格勒的古老程度不逊于圣域。传说中的冰之国,它到底不是冰块砌成的,甚至找不到半点儿与冰相关的装饰。墙壁上的火炬熊熊燃烧,墙头挂着历代领主的肖像,火炬之光映照上去,衬得画像双目流光,栩栩如生。
阿布罗狄似乎是这里的总管,统理内务,对趣闻轶事侃侃而谈,既不畏惧也不狎昵。他越是亲切,穆心里越是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好像误入了别人的家园。
是的,他是教皇、圣域之主,然而又不全是。穆在嘉米尔高原长大,与世隔绝,未能参与圣斗士的成长,叫不出每个人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个性和过往。一夜之间,他从天而降做了教皇,没给战士们带来一场胜利,连一句最基本的问候都是刚才补的。
这样的教皇,徒有其名,凭什么值得尊敬,圣斗士为什么要信赖你?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耳畔回荡,是布鲁格勒的卫兵,还有穆自己行走的声音。史昂将他引上一条狭窄的单行道,却没有给地图。
这条路,任重道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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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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