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8.雪野

安德烈亚斯换上华服,满脸堆笑,在苏鲁特的陪伴下来到王宫中冥界使者栖居的一隅。大门敞开着,遍地狼藉,天猛星拉达曼提斯正大发雷霆,守卫被他揍得满地打滚,呼天抢地。

“一帮废物,做了什么蠢事,惹天猛星大人生气了?”安德烈亚斯假意发怒,踢打手下,给守卫们疼痛的背部雪上加霜。

“安德烈亚斯大人——”拉达曼提斯见到他,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充满轻蔑,“你这医生本事不大,胆子不小。说好了抓捕教皇献给哈迪斯陛下,怎么偷偷摸摸,避着我,不兑现你当初的承诺?”

“天猛星大人何出此言?我待冥界一向恭顺,毫无保留,仙宫一切人员物资任凭调用,我忠于盟约,问心无愧。”

“收起那些微不足道的贡品吧,哈迪斯陛下才不稀罕你这弹丸小地的产出。我们早就说好了,扶植你取代希露达的统治,作为回报,你把辅座或者教皇交给哈迪斯陛下。”

“咱们是利益共同体,教皇交由谁来处置有区别吗?”

“当然有!”拉达曼提斯骂道,“你可以跟我讨价还价,但是在哈迪斯陛下面前,你只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记住,你是狗。”

安德烈亚斯强忍怒气,尽量使自己显得宽和、胸怀广阔:“天猛星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但教皇此刻不在我手中,叛徒乌特迦带希露达和教皇离开仙宫逃走了,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这么重要的两个人跑了,伟大的安德烈亚斯大人却不亲自出马前去拦截,而是假手旁人,你猜我会信吗?”

“贵使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是这句话。”

“得了吧,安德烈亚斯,你们这帮缺乏信仰的北方蛮族,一个个,都不安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拂逆陛下旨意私底下干的那些勾当,和希露达背叛波塞冬一样,你早就图谋不轨了。”

“贵使此话何意?派出间谍,打探圣域的消息;离间圣斗士,各个击破,我哪一件事不是按照陛下的要求执行?”

“陛下从一开始就告知,你只需依靠他这位冥王,便可保你一世荣华,可你不听,私下开工厂,抓农夫,养野草,寄希望于不入流的巫术研究,结果激起仙宫居民的怨愤,破坏了大局!”

“不过是些草民闹事,无伤大雅,我会处理好的,天猛星大人不必担忧。”

“噢,安德烈亚斯,多路巴失势之前也是这么声称的:‘劳工肇事,不足为虑’。实话实说吧,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你如果做不了仙宫之主,自有更听话懂事的人争先恐后取而代之!”

拉达曼提斯拂袖而去。他是哈迪斯派来的特使,在金色宫殿中横行不受阻碍,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之前为了设计捕捉教皇,他隐匿不出,现在没有顾忌,走路带风,衣角都刮人。

“瞧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当自己是冥王吗?”苏鲁特愤愤不平。

“且让他得意一时吧。我们得快一些行动,拿到奥丁蓝宝石,为世界

树充能。哈迪斯对此已有所察觉,不能让他阻碍我获取世界树的果实。”“我们不是有法夫纳研制的紫宝石吗?”苏鲁特问。

“没用!从人类身上提取能源效率低下,半年工夫才得几枚,储存的那点儿能量连支撑战衣都够呛。”

安德烈亚斯派手下去哄拉达曼提斯,自己则带着苏鲁特匆匆撤离,回去教皇那边继续他的审讯。

密室门紧闭着,跟安德烈亚斯离开时一样,只是不见了守卫。也许去上厕所了吧,安德烈亚斯自我安慰。

然而走进房间,教皇不见了,法夫纳倒在地上,被医用胶布缠成了木乃伊,还有各式各样空的注射器扎在他缺少肌肉保护的手掌和脚掌,一看就是穆的手笔。

“废物!没用的家伙,一个个都不顶用,什么都得我来做!”安德烈亚斯暴跳如雷的同时,拉达曼提斯也气得不得了。

在他们激烈争执那会儿,穆玩心大发,揍了法夫纳一顿,再用意念控制门口的守卫,让他以为穆是法夫纳,唯唯诺诺地在前面引路。

“安德烈亚斯大人命我收拾乞丐帮的小子,你来带路。”穆得意扬扬地下令。

“大人放心,那帮臭小子在地牢里好好关着呢,只等您处置,嘻嘻,工厂的肥料又要用完了吧。”

穆跟着干笑,心里想:回头再收拾你!

离开关押所,视野豁然开朗。金色宫殿不一定比希腊圣域宏伟,但作为王室建筑,奢华大气自不待言。奥丁代言人栖居于此,世代更迭,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橡木都无声地见证着历史。

抵达仙宫的第一晚,穆前来赴宴时,就被这异域文化深深打动了,诗歌,雕塑,画卷……

根据一路的见闻,他联想到旷野荒原,贝加尔湖,夕阳下的城塞……穆想,过去在王宫做客,行动不便,但是安全,现在随心所欲地玩赏,有些危险,但别有一番风味。

卫兵在前面带路,穆跟得昂首挺胸,仿佛仙宫正主。希露达赠送的尼伯龙根戴在手上,穆感受到奔腾其中的能量,喁喁低语,似乎要与他交流。

戒指怎么会说话?穆拍了拍脑袋,置之不理,大概是刚才注射药剂产生的幻觉吧,他这么认为。

“走了那么久,还没到吗?你不会是走错了吧?”

“大人,地牢在西面最偏僻的角落,与杂役的住所连在一起,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王宫真大,绕来绕去,像迷宫一样,穆大大咧咧地走着,毫不避讳。因 为安德烈亚斯审讯穆是机密行动,卫兵大多不知情,见了教皇还点头问好。不过穆也不敢得意太久,安德烈亚斯一旦得知他的行踪,很快就会追来。

好不容易找到地牢,穆继续迷惑守卫,让他们以为安德烈亚斯传令,忙不迭地掏钥匙,把抓捕的乞丐帮小孩全放了。

孩子们从地牢出来,重见天日,感动不已,纷纷向教皇致谢,为首的谢尔盖对穆说:“我们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螃蟹哥哥和鱼哥哥为了保护我们被石头砸了,不知有没有逃出去。”

“螃蟹哥哥?”穆疑惑。

“就是教皇的圣斗士呀,倒竖的短发,凶凶的模样,喜欢说自己是□□。”

“迪斯马斯克?”

“是呢,是叫这个名字。”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穆微微心惊,表面如常。迪斯马斯克怎么到仙宫来了?是撒加派遣的吗?阿布罗狄与之同行显然知情,居然不告知,总不会是来执行隐秘任务,灭谁的口吧?

如果是,那他一定是来灭自己的口,替安德烈亚斯补刀,穆越想越惊,越想越觉得合理,迪斯马斯克本来就痛恨自己。

“教皇大人别担心,螃蟹哥哥和鱼哥哥会平安无事的。”一个稚嫩的嗓音坚定地说。

穆环视这帮孩子,想起阿布罗狄离开之前留下一包钱币尚未被安德烈亚斯收缴,便把钱袋子给了谢尔盖,揉了一把孩子的头:“你们快走吧,别再被安德烈亚斯抓住。用这些钱带所有小孩离开仙宫,去布鲁格勒城外的村庄暂住,就说是教皇大人让你们去的。”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脑袋排排点。

穆洗脑了守卫令其护送孩子们离开,再返身回地牢查看。从刚才开始,穆就发现墙壁上爬满了奇怪的蔓藤,似乎是从隔壁牢房破墙钻出来的,墙的另一边阴风习习,显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穆下到地牢阴暗的深处,拨开墙上的藤蔓,发现墙壁可以推动,后面是空的。正窃喜,忽然一个阴森的小宇宙从背后升起,他反应迅速,向一旁跃开,可惜背心还是挨了一拳,痛彻心扉。

如假包换的偷袭,如果有圣衣就好了。穆混乱的思维里立即跳出几条线索:第一,对方早就跟上了自己,却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第二,那人积蓄了全身的小宇宙在一点爆发,出手就是要命的招式,要置自己于死地。

背心痛得失去了知觉,肺也一道罢工了,穆一口气提不上来,跌坐在地。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在背后说道:“教皇大人还是那么爱管闲事,帮助黑手党也就罢了,仙宫乞儿与你何干,不如救救自己。”

穆记得这个声音,鹰一样高亢,又有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在这地牢深处听来格外毛骨悚然。

“你也不赖啊,冥斗士,逞凶逞到北极圈了。”穆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大意,只道安德烈亚斯有求于自己,不会痛下杀手,谁知仙宫里还藏着别的势力。

教皇身受重伤,浑身力气散尽,勉强靠着墙壁。

偷袭者背着光,看不清脸,只见他头发不长,战衣狰狞,背后一对恶龙之翼。此人料定教皇无力还击,冷笑一声,黑色的小宇宙熊熊燃烧,双手交握,将骨节捏得“啪啪”响。

“天道好轮回。那时在罗马尼亚,你放走我到手的猎物;在布拉格,你伙同撒加欺骗了我的手下;现在到了北极仙宫,终于落到我手上,没人相救。我是个有风度的人,他们的命一百条也不及你的值钱,所以上述事件我既往不咎。”

穆的血管断了不少,但脑神经没断,一听“罗马尼亚”四个字,立刻回忆起刚接任教皇那会儿,调查吸血鬼的毒品,碰巧遇上加隆被追杀,顿时明白了此人的身份和立场。

“呵——”穆苦笑,上气不接下气,“冥界真有意思,哈迪斯连行走地面都做不到,还挖空心思,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教皇大人有所不知,安德烈亚斯是哈迪斯陛下一手栽培的代理人,仙宫就像冥界的后花园。不过也是,你一个扯线木偶,由撒加遥控,怎会了解这些?”那人慢条斯理地道,“你来这么久,布鲁格勒方面一个信使都不曾派出,听说他们夜里还举办宴会来着,在彼得的花园里饮酒烤肉,不知庆祝什么。撒加定然是抛弃你了,要你永远回不去。所以你为什么要躲呢?刚才一下就死掉也免去了被人嫌弃无家可归的痛苦。”

拉达曼提斯为人狠辣,言语之间,右手攥起一团红光,强大的力量致使地宫震动。他和安德烈亚斯争不出结果,便自行调查教皇的下落。他坚信,穆一定在仙宫,只是不知道具体在何处。一路找到地牢,遇上穆释放乞丐帮小孩,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定要教皇永远闭上眼睛,再把尸体送去哈迪斯面前。

穆心底拔凉,自忖无路可走,这次死定了,但不知为何,内心深处竟生出一丝欣慰。钩心斗角的日子终于走到尽头,可以放下包袱一身轻松。撒加不是急于甩掉自己吗?迪斯马斯克不是嫌自己碍事吗?好吧,他们遂意了,所有人都满意了。只是辜负了史昂,待到了另一个世界,再向老师赔罪吧。

世间之人各有所亲,各有所属,只有我,无依无靠,不被任何人需要,穆想,我是做不好教皇的,勉强为之,搞得一塌糊涂,让所有人失望。

拉达曼提斯酝酿的最后一击雷霆万钧,地牢的石壁都裂开了,劲风卷起碎石吹到脸上,令穆睁不开眼。红光落下,眼看一切即将终结,安德烈亚斯忽然现身,以极快的速度推开穆,双手接下拉达曼提斯的攻击。

“天猛星大人请留手,这里是仙宫,不是海因斯坦堡。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教皇会死,但不是现在,他手上还捏着我的东西!”

“噢,是某种能救你于水火的小玩具吗?”拉达曼提斯不屑一顾地说。

穆小宇宙衰竭,离死不远,拉达曼提斯哪儿肯罢休,一击不中接着又来。安德烈亚斯急于得知奥丁蓝宝石的下落,他自信能从任何人口中撬出想要的信息,前提是那人得活着。

“这是我的王宫,拉达曼提斯大人请自重!”

“现在你问心有愧了吗?对哈迪斯陛下的诺言统统都是放屁。”“冥界何苦逼我入绝境?”

“这种话,你到了冥界对哈迪斯陛下说去吧。”

安德烈亚斯痛恨冥斗士蛮横,却没有办法摆脱他们。

当年,他还是个实习医生的时候,游遍欧洲各国,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以他的学识去个公立医院不成问题,或者与人合伙开诊所。可他瞧不起普通医生的工作,认为那配不上自己的才华,他亦拒绝了留校任教,而是选择跟随红十字会救援组织去了非洲,希望邂逅真正的机遇。

他确实遇到了,在血液病肆虐的刚果河畔,他结识了一帮真正的“专家”,一支来自东欧的医疗队,医生和护士都是清一色的苍白肤色,容貌艳丽。这些人白天在营地里治疗病人,太阳落山才离开帐篷,进入村寨,将患病的村民用担架转移出来。安德烈亚斯想与他们讨论埃博拉病毒,掀开帐篷的门,却目睹了医护人员吸食患者鲜血的一幕。

是的,安德烈亚斯才华横溢,无论口才还是演技,抑或对现代医学别具 一格的见解,都臻于化境。经过一番精湛的演讲,即兴表演,博得了吸血鬼的好感,他被推荐到了兰娜瑟尔身边,在女伯爵的城堡里获得了一席之地。

女伯爵被服侍得甚是满意,对他说:“既然你是仙宫人,就回仙宫去吧,把那里经营好了,同样是为我效劳。”

于是他听从女伯爵的安排回了故乡,同行的还有几名冥斗士,既为帮手,更是监视。有了红十字会的荣誉认证,他轻易地入职仙宫,成为王室御医,将哄吸血鬼开心那一套故技重施,用在希露达身上,很快获得了女王的青睐。

离开罗马尼亚之前,兰娜瑟尔女伯爵还交代了一项私人任务——从希露达的金色宫殿取回她的“不老花”。根据女伯爵的指点,安德烈亚斯来到了金色宫殿隐秘的地牢深处,推开墙壁,发现一间密室。积满灰尘的密室中并没有什么花环,取而代之,是一口年代久远的瓮,贴着破损风化的封条。打开瓮,里面盛着一些种子,摸上去已经干枯,丧失了生命力。

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安德烈亚斯将种子随意撒在他所住的庭院里,然后就忘了。过了一段时间,某天他路过庭院,瞧见一株树苗,茎叶嫩绿,长势喜人。

查阅古籍,安德烈亚斯发现这是世界之树的幼苗,待其吸满能量充分发育之后会开出不老的花朵,结出圣洁的果实。

经过反复的思量,天人交战,最终,他没有向女伯爵汇报实情,而是瞒下一切,将树苗据为己有。安德烈亚斯不傻,他一早知道,冥界无偿给予帮助也能轻易收回,因为这些事找谁做都一样。他命法夫纳研究世界之树,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切实可靠的力量来源,从而摆脱冥界的掌控。法夫纳亦不负期望地研制出了奥丁蓝宝石的仿制品——能量紫宝石。可惜紫宝石的能效远不及蓝宝石,凭这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能量只够维持神斗士的战衣,让世界树开花结果恐怕要耗费一个世纪。

金色宫殿的地牢里,御医美梦开始的地方,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着。手下的神斗士除了苏鲁特和法夫纳两人贴身服侍,阿鲁贝利西被派去北边追捕希露达,剩下四人均驻守在前线堡垒,严防撒加入侵。四下无人,安德烈亚斯不得不亲自上阵,与拉达曼提斯搏斗,作为一国之君丢尽了颜面,而拉达曼提斯从未把安德烈亚斯放在眼里。小小医生,眼高手低,就算当上仙宫之王,也逃不出哈迪斯的手掌心。

“教皇,你没死吧?!”

安德烈亚斯利用攻击的间隙抢过去试探穆的鼻息,教皇趴在地上,身躯僵硬,似乎是死了。他心脏狂跳,吓得灵魂出窍:教皇死在仙宫于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黑手党、天地会、卡门普斯……所有势力都会来攻打自己,而且自此以后,奥丁蓝宝石下落成谜,想依靠世界树翻盘也难了。

拉达曼提斯纠缠不休,安德烈亚斯一边应战一边输了些小宇宙到穆体内,希望维持穆的生命,但是几分钟过去,教皇一动不动,毫无起色。

“天猛星大人,一定要害死我才罢休吗?!”安德烈亚斯情绪上头,破口大骂。

拉达曼提斯不答,燃烧小宇宙,步步紧逼,执意要将教皇击毙于掌下。原以为御医的战斗力不值一提,自己可以轻松取胜,谁知几个回合下来,拉达曼提斯竟节节后退。他手下的两名冥斗士赶来,加入战团,三人合力还是落了下风。

难以置信!安德烈亚斯既不服侍奥丁,也不服侍哈迪斯,三流大夫,哪儿来的战力?

不过情势危急,拉达曼提斯无暇细想,他和安德烈亚斯,一个要教皇死,一个要教皇生,围绕教皇你杀我挡,来来往往。

安德烈亚斯盼着教皇还有救,唯恐伤了他的身体,不敢火力全开,只能逼拉达曼提斯退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决斗,两人越打越远。穆见状,挣扎 着撑起身子,吐出一口淤血,胸口稍微好受了些。气顺过来,求生之念渐 长。他毕竟是黄金圣斗士,挨了一下重击,身板还硬着,没那么容易断气。

穆想用小宇宙疗伤,试了几次,感觉精神涣散集中不到一块儿,索性作罢,闭目养神。那二人打得难分难解——安德烈亚斯既与冥界使者翻脸,就不考虑后路了,若非担心用力过猛打坏宫殿压死教皇,早已将拉达曼提斯击毙。

穆身上积攒了一些安德烈亚斯输送的能量,身后是隐藏秘密的墙壁,真相近在咫尺,他却再也没有力气触及。

先逃出去再说吧。穆估计这点儿外来的小宇宙不足以让自己移至王宫以外的地方,移到宫殿的某条走廊上还可以试试,于是忍痛咬牙使用瞬间移动,去了刚才制服法夫纳的密室。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法夫纳被安德烈亚斯解救,已不在原处。

穆用颤抖的手从药架上取了两包葡萄糖,拆开包装囫囵喝下,又吞了几片抗生素和维生素 K1 。屏息凝神,他感觉稍微嘴唇不那么干了,头脑也清醒了一些。

现在……逃离……

安德烈亚斯一拳击飞拉达曼提斯,翼龙的身躯像一枚炮弹,冲垮了宫殿石柱,直冲进墙体,描金吊灯轰然坠落,扬起一片沙石。

天猛星何等乖觉,眼见不敌,爬起来就不见了,遁入落石的阴影中。为了给自己制造脱身的机会,还把两名手下推到安德烈亚斯面前,左一个,右一个,做了替死鬼。

安德烈亚斯本不得奥丁欢心,又与圣域失和,现在还得罪了哈迪斯,真应了穆之前说的“四面树敌”,除了世界树,他再没有别的靠山。

待他收敛心神,回头寻找穆,地牢里却只剩一摊血迹,没了小教皇的踪影。

安德烈亚斯惊讶地踢开碎石,掀起木板,灰尘四起,可是连一片教皇法衣的碎料都没找到。肯定是趁着自己和拉达曼提斯打斗时跑了。他怒不可遏,放声大叫,所有的牺牲、努力、心机,统统都是徒劳。

“抓住教皇,抓住教皇!”

金色宫殿一片嘈杂,卫兵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穆跑了一段,扶着墙歇息,身后是逐渐增加的追捕大军。被穆戏耍的法夫纳冲在最前面,恨教皇恨得牙痒痒。

“臭小子,敢戏弄你爸爸法夫纳,被我抓住,有你受的!”

卫兵气势汹汹,在王宫里横冲直撞,四处都是他们的身影,穆几乎无路可逃。

正在这时,王宫起火了,侍女们衣装散乱地跑出来,卫兵们纷纷调转方向,呼喝着赶去救火。混乱的人群把法夫纳阻挡在宫殿一隅,无论他如何怒骂,咆哮,暴跳如雷,最终一点一点,与穆拉开了距离。

小孩,是乞丐帮的小孩!

穆没有亲见,但直觉是孩子帮放了这把火,制造混乱,救了他。这世上并不是一片黑暗,午夜时分尚有星光闪烁。

穆重拾信心,不顾其他,一个劲儿地往外跑,不歇气,从金色宫殿一路跑到城门,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居民区的火灾刚刚扑灭,人们惊魂未定,紧接着王宫又起火了,卫兵,市民,乱成一锅粥。城门不知为何没关,而且没有守卫,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穆来不及思考,匆匆跑出去。没有世界树的荫庇,城外天色晦暗,积雪成堆,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提不起速度。

他不敢经过堡垒,此时安德烈亚斯一定在南边官道上堵截;也不能去奥丁神殿,因为派出去追击希露达的神斗士在那条道上活动,两条路同样凶险。最可怕的是布鲁格勒,穆不确定撒加会以何种姿态迎接他的归来。如果被安德烈亚斯等人不幸言中,辅座希望教皇死在外面,那么整个北境对穆而言没有多少地方可去。

为了避免在雪地里昏倒,穆捶击脑门,燃烧着所剩无几的小宇宙,只觉眼球发胀,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冰冷的雪灼烧着穆的皮肤,他像树干被掏空、树皮着火的枯树,随时都有可能猝死于荒野。

权势财富有什么用?希露达赠送的尼伯龙根套在他手指上,击得脑门生疼,教皇的法衣在风雪面前仅是一层不耐寒的薄布。穆忽然好想念希腊的阳光,雪下得真大啊,他的披巾还在就好了……

穆从小在高原长大,嘉米尔的风霜养育了他,如果不是失血过多,行走于冰原不会有太大感觉,顶多打几个喷嚏。

可是,现在怎么办呢?我该去哪儿?他询问自己。还好出使仙宫之前,他借与沙加通信之机,询问可否派遣一名黄金圣斗士暗中行动。米罗踊跃自荐,写了上万字的小说体自荐书,穆便命他在仙宫与布鲁格勒之间地势险峻的灰熊岭驻扎,隐匿行踪,把那儿当作迂回作战的临时据点。

穆没有直接将此事告知撒加,而是在双子座头盔里刻下坐标,暗示他如果遭遇危险,可以去那里求援。辅座大人极要面子,发了誓要拿下仙宫,便容不得他人插手。穆顾及撒加的感受,旁敲侧击留了一些线索,想着以他的实力未必用得上。想不到这一举动日后竟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呼呼呼——”

凛风呼啸,天空无光,灰熊岭人迹罕至,连鸟兽的踪迹都不多。

身穿黄金圣衣的男子登上雪峰,红衣红发的同伴从后面追上来,想拉他的手,却被无情地甩开。

“听我解释,卡妙,我完全信任你,没有半点儿怀疑。”“你的医生朋友可不这么认为。”

“你管他做什么?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你会不了解我?”

“我就是太了解你了,才不愿继续听从安德烈亚斯差遣。他的轻狂迟早会毁了仙宫,你也看开一些,另寻出路吧。”

“另寻出路?我能去哪里?”苏鲁特愤慨地指着一望无垠的冰山,“看看这片大地,寸草不生,一无所有。从前我们一起训练,亲密无间,后来你成为圣斗士去了希腊,留我在这片伤心之地,我能怎么办?和你一样远走高飞,抛弃家乡?”

“我从来没有抛弃冰原,否则怎么会回来?苏鲁特你冷静一点儿,不要再提陈年旧事好不好?”

“好,我不提过去,说现在吧。教皇又跑了,在安德烈亚斯的眼皮子底下,站在他的立场,怀疑谁都不过分吧?何况他没有质问任何人,只是派我们出来寻找。放教皇活着回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这话说给我听有什么用?”

“我知道你心里窝火,你生城门守卫的气是吧?那些口出狂言的势利小 人,我把他们全都遣散了,赶去军营受罚,还不足以弥补对你的冒犯吗?”

“没人镇守城门,出了事你担着?”卡妙语气淡淡,与之前相比,大有缓和之意,他本来也无意为难苏鲁特。

苏鲁特乘机转换话题:“你说教皇受了伤,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吗?”“不知道,凡事小心为妙。”

“可不是吗?修罗给你的奥丁蓝宝石居然是假货,哼,教皇真是工于心计。之前逮捕幽灵圣斗士,把我赶到布鲁格勒,又赶至这里,他可别落到我手上,我把他大卸八块。”

卡妙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好了,我在这里守着就行了,你不妨往山下搜索,扩大范围,别再误事。”

“没必要,我已做好周密的部署,不须我们翻山越岭去搜索。跟着我,一切不愁,你告诉我的事情我只部分上报,既不让你陷入与老战友翻脸的局面,又办了安德烈亚斯大人的要事,两头不误。”

“还有这等好事,我怎么不知?”卡妙言语带有嘲讽之意,苏鲁特装作听不懂。

“我知道你的难处,作为挚友,我会帮你解决。灰熊岭一带是多路巴时代的采石场,虽然荒废多年,仍不排除有人进入,我说服法夫纳,早在那里散播了芬布尔之冬,这样就算没有搜到教皇,也不怕混入一两个圣斗士了,你的秘密不会泄露出去。”

“芬布尔之冬不是多路巴用来镇压劳工的秘密武器吗?害死无辜平民,损人不利己!”

“你换个角度思考,多路巴会使用芬布尔之冬,正说明了灰熊岭的地形适合这一战术,他能用我们为什么不能。”

卡妙忽然想到什么:“你不会是像安德烈亚斯一样认为我有所保留,所以布下芬布尔之冬专门防我吧?”

“不,不会的,卡妙,我从不对你设防,否则不必告诉你这些内情,我相信你绝对不会伤害我。”苏鲁特深情满满,语气单纯得像个孩子。

卡妙不语,心中不知思索着什么,苏鲁特抱臂而立,两人均没有去意。

这种僵局持续了一会儿,风雪中,一名斗篷男子逐渐走近,宝蓝色发丝从兜帽下飘出。看见卡妙,他拼命挥手,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

那儿是一处孤峰,斗篷男子脚下是万丈深渊。听到熟悉的声音,卡妙愣住了,下意识地望向苏鲁特,苏鲁特笑容舒展,露出残忍的杀意。

距离卡妙与苏鲁特不远处的山坡,枯木密密麻麻地插在雪地上,刮破人的衣服和手背的皮肤。没有指路牌,阳光不足,极难判断方向。

不知挨了多久,穆失血过多,眼前仿佛有小虫子围着他的头飞。他凭着高原生活的本能翻山越岭,攀爬岩壁。

冷不丁踢翻一块大石头,穆心头一紧,只见那石头从脚底滚落,沿途卷走山崖上的积雪,白与灰数团事物互相纠缠着坠入深渊。

穆心头一紧,伸开双手,背靠岩壁站定,心脏突突跳个不停。从前在高原生活,他见过雪豹捕猎,酷似眼前这一幕。与山色融为一体的猫科动物匍匐前行,逐步靠近埋头吃草的岩羊之后发起迅猛一击。岩羊受惊跃起,雪豹紧紧咬住它,双双跌落悬崖,在数不清的岩石间摔来摔去。

穆闭上眼不愿再看,昨日记忆却似潮水般涌上心间,生或死往往只在一念之间。雪豹要捕猎比自身还大的猎物,就要赌上性命,与岩羊一同坠落。空中的腾挪,每一次撞击,摆尾都是精密计算的结果。无论猎手的雪豹还是猎物的羊,谁能掌握一丁点儿优势,在几十米的落差中成功对抗万有引力没被摔死,谁就能赢得这场生死之战。

刺骨的寒意包裹着穆的身躯。过去,他只是个看客,可以默默旁观,然后平静地离开,无视积雪上的血迹斑斑,如今,他却扮演了另一场生死决战中被猎捕的伤痕累累的羊。

面对安德烈亚斯高谈阔论动物世界,穆表现出不以为然,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与动物的区别不大,猿猴下树不过百万年的历史,百年之前人还在吃人。为这教皇的身份,想要他命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安德烈亚斯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就像雪豹,即便没有他,还有藏狐,还有金雕,穆已经懒得计较。前路大雪纷飞,看不清脚下的坎坷,只得踉跄着,走一步是一步。

“呼哧——呼哧——”

穆稍作歇息之后重新上路,双手抓着突出的岩石,艰难地翻过山头,安德烈亚斯应该想不到吧,想到也追不上了,但愿米罗一切顺利,在约定的地点等候。穆竭尽全力把握着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细枝末节,如同跌落山崖的动物施展着巧妙的平衡技巧。雪还在下,很快就会淹没足印,也将抹去一个人生存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没人会知道穆来过这里。穆自嘲,如果真是撒加策划了一切,那自己就是蠢到家了,一个劲儿地往陷阱里钻,自投罗网。当教皇失踪成为一桩悬案的时候,辅座就会戴着玫瑰花冠,牵着佳人的手,荣登高位……

穆不愿再想下去,也不敢回布鲁格勒,宁可冒险绕远路向西行。他记得叶戈尔曾经说过,灰熊岭有一处废弃的采石场,采石场上有劳工宿舍,自己可以在那里躲避风雪,等待伤势恢复。叶戈尔还说,采石场闹鬼,对穆而言,正是求之不得。闹鬼的地方通常都没人,人比鬼可危险多了,穆居住的嘉米尔魔境遍地都是鬼,从来没有一只给他带来过如此伤害。

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穆来到一处山谷,似乎是传说中的采石场。幸而穆看过当年劳工动乱的录像,对拍摄场所有一些淡薄的印象。数年前明明还住着人的木屋,到如今却只剩一点点残根,又被雪埋了一半,不仔细观察根本瞧不出来。

“米罗——”

他唤了几声,却不见人影。奇怪,按照书信约定,米罗应该抵达这儿好几天了,他不是拍着胸脯吹嘘自己擅长野外作战吗?

“米罗——”

穆找来找去,不仅没看见人,连生火的痕迹都没找到,灰熊岭一带没有比采石场更适合落脚的地方,米罗不至于在峭壁上搭帐篷吧?难道失足跌下悬崖了,又或者是闹鬼?

穆想了一下,不可能。米罗是黄金圣斗士,就算自荐书内容含有水分,他的体术和生存能力在人类中也是出类拔萃的,荒野求生难不倒他。

又过了一会儿,穆牙关打颤,躲到木桩背后蜷缩成一团,像卖火柴的小男孩。

“米……米罗——”

穆背着风雪呼喊,一遍又一遍,却收不到任何回应,残存的小宇宙在寒风中迅速散失。不能再等了,他必须放弃对战友的依赖,完全凭自己在这冰天雪地里生存下去。穆使出最后的力气,匍匐下山,去寻找水源和栖息所,地势低风会小一些,更容易保持体温。

下到一半,离谷底尚有一段距离,穆忽然心跳过速,手脚不听使唤。放眼望去,谷底是望不到边的浓雾,像恐怖片场。放在平时,探索秘境,穆不仅不害怕,还有一点儿兴奋,可是现在,身负重伤,几种药物在他体内发挥作用,大脑正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

他开始发热,浑身发烧。

唉,撒加……不知为何想起了他,是回光返照吗?穆苦笑,无论他是好心,还是歹意,都不重要了,史昂离开之后世间再无亲眷。穆庆幸现在还能想起一个人,怀揣着对人世间的眷恋,紧握住即将崩溃的生命。

撒加知道吗?我其实最喜欢热闹了,喜欢看别人欢庆,举办典礼,喜欢载歌载舞,灯火通明。穆的心穿越万里,恍惚间回到希腊圣域,撒加身穿黑色西装,有条不紊地打着领带。穆嘴上嘲笑那是擦嘴用的餐巾,暗暗却觉得他的下巴很有型。

千年古城依山而建,山顶教皇宫旌旗漫天,在爱琴海和煦之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蜿蜒的山道上,宾客络绎不绝,一群鸽子掠过头顶,飘来轻快的音乐。

想到这里,穆脚底打滑,从山坡一路滚到谷底,在石头上磕了好几下,好在身体已经冻僵了,没怎么感到疼痛,只是回忆的歌声被打断,有点心烦。穆忍痛爬起来,脚下一片坦途,似乎跌到了山的底部,干涸的河床上布满鹅卵石,浓雾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朝他走来。

“米罗?”

穆揉了揉眼睛,害怕是仙宫的追兵,又怕谨慎过头,与米罗错过。

那人走近了,黑色风衣带一点儿立领,长长的深蓝色围巾,竟然是撒加。穆搓了搓眼睛,没错,就是他,和在布拉格教堂相遇那天一模一样!

撒加穿成这样出现在荒郊野外并不合理,但穆受药物影响,加之失血过多,脑子不大清醒了,激动之余,声音哽咽:“撒加,你出来找我了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撒加得意地笑着,举起一个袋子,上面印着教会的标志。

穆一看就知道是为自己准备的衣服,虽不明白这会儿为什么要换衣服,但还是开心地接了过去,因为上次在布拉格也是这样,撒加安排,他照做。

“可是……”穆有些不好意思,“这里没有告解室,我在哪里换衣服呢?要不你转过身子?”

“你喜欢我吗?”撒加突然发问。

“干吗问这个……”穆涨红了脸,吞吞吐吐,“我不敢指望你会来救我,你没有恨我,想杀掉我就谢天谢地了……”他见撒加神情凝重,似乎不开心,连忙改口,“喜欢,我喜欢你……”

“这就对了。”撒加心情转好,笑道,“你看过我换衣服,又喜欢我,给我看看有什么关系?”

喜欢和暴露好像没有必然联系,但穆一紧张就答应了,没敢多问。他怕撒加不耐烦,三两下工夫便把法衣脱下来丢到一旁,去拿袋子里的衣服。那法衣经历了纺织品不能承受之重,像片枯树叶般落地,在被安德烈亚斯剪破,又被法夫纳进一步撕裂,最后在拉达曼提斯的怒火狂攻下烂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撒加似乎没有注意到法衣的惨状,也不向穆询问此行的经历,直接揽他入怀,伸手到衬衣里,顺着穆的腰线抚去。穆羞涩地躲避,被撒加吻住脖子,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硬着头皮,一动不动。

吻着吻着,穆口干舌燥,正担心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如何保护受伤的背部时,撒加却忽然推开他,夺过法衣,眼神凶恶。

穆跌倒在雪中,往后蹭了几步,勉强问:“撒加……你怎么……”

只听撒加说:“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夺回你从我这儿偷走的东西,你这小偷。教皇法衣本该披在我身上,前教皇属意我,圣斗士拥护我,我才是众望所归!”

“撒加,别这样,我不想和你争夺教皇之位,听我说好吗……”穆伤心又害怕,强作镇定。之前的忧虑变成现实,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一点儿就要掉下来。

“我怎会喜欢你?”撒加恶狠狠地说,“你不过是史昂捡回来的野孩子,既无知又无礼,史昂都不愿浪费时间培养你,把你丢弃在荒芜的高原。你花言巧语攀上我,搂着我的脖子吸血,骗我为你处理教皇事务,自己却霸着教皇的位置不放,贪得无厌,像只寄生虫。”

“不,撒加,我没有骗你,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从没生过害你的念头,也没有把你当做棋子利用,我对你说的话……”

“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你挖空心思设计出来的,让我掉以轻心,一 步一步落入你的圈套!”撒加居高临下,根本不给穆辩解的机会,他盯着穆 的眼神冰冷,充满鄙夷,嘴里不断说出犀利的令穆恐惧的言辞,“不用在我 面前装出一副无辜的受害者模样,我早就看穿了你的伎俩,装傻充愣,时 不时犯个蠢,让我对你放下戒心,把你当成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样同情。”

“我不需要你同情!”穆强撑着坐在雪地里,用尽全身力气对峙撒加,“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没人看到没人知晓,有种你就下死手,千万别给我翻身的机会。”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撒加悠悠地道,“我已经厌倦了和你的游戏,不想再配合你演戏,看在前教皇的份上,我不杀你,你也别回圣域找死,从我面前慢慢地、不为人知地消失吧。”

撒加说完便走,抛下一无所有的穆。泪水模糊了小教皇的视线,他竭力忍耐,不挽留,亦不央求。那个男人处心积虑,策划了这场放逐,就算死,穆也要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尊严,不向撒加低头。

一阵寒风灌入谷底,失去法衣,穆只剩一件单薄的贴身衬衫,别在上面的玫瑰花放尽毒素已然凋零,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体内热力加剧,热得难以忍受。

撒加带来的口袋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一如他的承诺。他的嘲讽,冷言冷语比刀子还锋利,扎进穆心里,杀人不见血。

“呜呜呜——呜呜呜——”

穆估摸撒加走远了,才捧住脸哭泣。这时,身穿黄金圣衣的撒加竖起耳朵,听到哭声,眉头微蹙:“怎会有人在谷底哭泣?难道又是幻觉?”

适才他独自迎战五名青铜圣斗士,小宇宙熊熊燃烧,使的都是致命绝招,只想尽快了结这帮刺客,找到穆,当面对质问个清楚。岂知这五名青铜圣斗士实力极佳,来来去去打了十几个回合丝毫不落下风。反倒是撒加,几番搏斗,腿部被锁链缠住,手臂被烈焰灼烧,肩胛遭冰冻,多处受伤。

不愧是穆,撒加冷笑,为了对付自己,训练了这么一帮强悍的圣斗士,又费尽心机将他引入陷阱,若把这份心机用在正处,不仅攻下仙宫轻而易举,就连称霸世界都并非不可一试。

他做着困兽之斗,无论如何施展拳脚,都无法将青铜圣斗士完全击倒。那些人中了致命的银河星爆顶多趴在地上喘息一会儿,随即站起来继续进攻,一轮又一轮,仿佛有着无穷的体力和无尽的修复力。撒加不禁怀疑,自己对战的不是活生生的人类,而是一群打不死的蟑螂。

一片雪花从撒加眼前飘落,在风力作用下旋转,下坠。撒加躲避青铜圣斗士的攻击,踉跄后退,刚好迎上这雪花落在鼻尖。

“下雪了……”撒加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穆的模样,坐在马车里微笑莞尔,他伸手拂开粘在穆头发上的雪花,正是即将融化的这一片……

世上没有两片同样的雪花,可为什么眼前这片与记忆中的雪花结构一模一样?没错,撒加记非常清楚,六个角对称的冰晶和穆的笑容一同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普通人凭肉眼看不清的微小结构却能被圣斗士洞察并铭记,只要他们用心。

撒加吃了一惊,原来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由记忆的碎片和对未来的恐惧构建而成,青铜圣斗士,河流,冰晶,全是大脑的模拟。想到这里,撒加疑云尽散。青铜圣斗士再强也不可能承受巨大而持久的打击始终保持不变的体力,穆也没有笨到大敌当前诛杀守城的军团长。

作为一名幻术大师,被困在别人制造的幻境中迟迟未能看穿,撒加甚感惭愧。这幻术无影无踪,真实得可怕,若不是他也精通此道,有构造幻境的经验,恐怕会被困在这里面无谓地消耗小宇宙,直到力尽而亡。撒加庆幸自己始终是理智的。

他闭上双眼沉入冥想,当再次睁开眼睛时,青铜圣斗士不见了,四周只剩干枯的河床和光秃秃的树枝,身上的圣衣完好如初,没有半点战斗的痕迹,身体也没有受伤。

四处寻找致幻物,撒加没有发现毒花,也没有毒虫,或许是雾气作祟影响了大脑,他想。他拨开树枝,巡视谷地,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没走几步,听见呜咽声,他立即戒备。那声音似曾相识,又显得不甚真实,不会是怨鬼吧?

走过去一看,撒加傻眼了。

这不是穆吗?扎着北欧人的辫子,三重冠早已不知所终,十字架珠链被扯断,剩下半截挂在脖子上,仿佛上吊失败现场,宝石散落满地,法衣也破破烂烂的,被抛在一边。穆穿了件衬衫坐在雪地抹眼泪,上面还别了朵残花,撒加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嘿,你怎么了?”

撒加试探性地在穆面前蹲下,而穆根本不看他,泪涟涟的大眼睛望着虚空,嘴里念念有词。

“撒加浑蛋……”

撒加好奇地问道:“他做什么了,惹你生这么大气。” “他把我骗到这里,然后抢走了我的法衣,他不是人!”“天哪——”

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撒加同情地为他擦拭眼泪,并哄道:“撒加不会干那么没品的事,我保证。再说他抢走你的法衣也没用啊,尺寸不合适,他穿不上。”

“我好后悔,”穆哭诉,“世上多少人怨我,恨我,想杀我,我只相信他,他却和老情人串通起来害我。他就是个□□,大骗子,臭流氓;我是个大傻子,米罗可能也被他杀死了。”

“我承认你是个大傻子,但这跟米罗有什么关系?真是不知所谓。”撒加搂住穆,轻抚他的肩膀,柔声安慰,“好了好了,撒加没有和别人暗通 款曲,更没想伤害你,撒加也很后悔,都是他的错,不该放你这傻子出城,连幻术和现实都区分不了。”

说着,撒加燃起小宇宙,温暖穆冻僵的身体。怀中人舒服了一些,舒展筋骨,但意识还困在噩梦中,一边捶打撒加的胸口,一边哭诉:“你这大坏蛋,瞧不起我,法衣给你,做你的教皇去,带上你的玫瑰花滚蛋,我回嘉米尔隐居去,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这就过分了吧……”撒加闻言,皱眉益紧,“你不见我,我就去找你,反正没人拦得住……”

撒加嘴上嘟囔,心里却为穆担忧——他不知这样冻了多久,身子根本捂不暖和,而他本人似乎没感觉,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冻伤。

撒加发现穆背后有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摸着有点黏手,随之而来的血腥味使撒加相信,那是块凝固的血痂,面积不小。穆的嘴唇又干又白,由此看来,他不仅受了冻伤,还有外伤。

撒加叹了口气,既心疼,又怪自己大意,倘若迟到一步,可能就真的失去他了。

穆挽住撒加的手臂,说起撒加听不懂的语言,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像蚊子嗡嗡。撒加猜他想起了史昂,顺势搂紧了穆,持续倾注小宇宙为他疗伤。撒加的小宇宙久经锻炼,雄浑有力,有着天空般的辽阔和深远,能伤人亦能救人。穆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均匀,沉入睡眠。

“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是幻觉。幻术善于挖掘人心最在意的 东西,那样才能伤害你。不要相信流言蜚语,我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唯 独没有骗过你;从前我是想过要你的命,谢天谢地没有成功,将来无论多 少人要杀你,我都不会让他们得逞;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对你……”

穆偷偷睁了一下眼,对上撒加严肃的面孔之后连忙闭回去。他已经醒了,又想听撒加倾情诉说肉麻的话,于是装作昏迷,可他这位教父不是好骗的,咳嗽两声,没了下文。

“我醒来得不是时候吗?”穆俏皮地问。 “嗯,呃,那个,教皇,你没事就好。”

穆睁大眼睛,眼波清澈见底,这一次是彻彻底底清醒了。身中幻术之时,假的撒加扼杀希望,却是真的撒加救了自己,明白一切之后,穆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一丝喜悦。

明明是互表心迹的好时机,撒加却板起脸,惜字如金,还换上了“教皇”这个生硬的称呼,穆不免感到失落。随即又想,撒加这不苟言笑的性子,絮絮叨叨说了这一大堆,难为他了。

这是撒加第二次从危难中救了穆,无论如何,穆都是感激的,继而对撒加生出一丝歉意:此番仙宫之行他自作主张惹了不少麻烦,违背了之前与撒加达成的共识,还把撒加派去帮忙的人弄丢了,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抱歉,撒加,”穆小心地筛选词汇。与安德烈亚斯斗智斗勇的经历在脑 海中急速飞驰,撞击,记忆支离破碎,离解出无数残片,刺痛他的神经,令 他稍微恢复的思维再次混乱,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又要从何说起。眩晕之 下,穆双手抱住撒加稳定重心,片刻之后才说,“我好像彻底把安德烈亚斯 得罪了,他一定要杀了我才甘心,他大概也会迁怒于你,你要早做防备。”

撒加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柔情一抱之后会提这个,却听穆继续坦白,态度真诚:“我与阿布罗狄失去了联系,不过他遇到了迪斯马斯克,可能会一起行动,他们俩都是能力出众的圣斗士……”

撒加不想听扫兴的事情,忽然低头,吻住穆喋喋不休的嘴。钢琴,羽毛,雪花,河……

无数个夜晚导致他辗转难眠的热切思念,统统在这一刻爆发。

如果不是雪地里冷,他真想就这样抱着穆,一直抱着,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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