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ll:我该怎么办?】
三人小群里弹出这句话。
高铁站人潮汹涌,各色声音混成一片。乔逢雪站在出口的角落里,一手拎着伞,另一手拿着手机飞快回着工作邮件,时不时还抬头看看列车到站消息,防止错过时间。就是在这时候,他注意到了群聊消息。
看清内容后,他眼神不动了。屏幕里,消息继续弹出,是“寒冰传奇”迅速回复了消息。
【寒冰传奇:嘶,看看看看,我就说!你这什么破烂考验!】
寒冰传奇手速很快,一转眼就敲了好几段长文字,接连表达了鄙视、幸灾乐祸、冷嘲热讽。换成以往任何一个时间,Null都不会轻易放过他,必定会阴阳回去,说不准还要在现实中稍微搞他一下。Null那个人就是这种小心眼,也有能力做到。
但这一次,Null一言不发,活像发完消息就消失,任由寒冰在群里开炮。
寒冰也发现了,过了会儿嚷嚷:【人呢!】
Null却又迅速出现:【说够了就帮我想想办法】
没有不满也没有阴阳怪气,那个印象里虚伪又记仇的Null,现在似乎一心一意只想解决他的感情危机。
不光乔逢雪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粗线条如寒冰也发现了不对。
【寒冰传奇:你干啥呢,咋不回嘴】
【Null:想出有用的办法我送你10%公司份额】
【寒冰传奇:真的?!就咱们那公司?】
【Null:嗯】
【寒冰传奇: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寒冰传奇那喜上眉梢、摩拳擦掌,一副“天上掉馅饼我得接住”的急切样子,也不想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Null只是催促:【快想!】
催完了又发:【@拾贰帮主你也帮我这个忙,份额好商量】
【寒冰传奇:啊?啥叫好商量?不就是10%?】
【Null:帮主不一样】
【寒冰传奇:你就是觉得帮主更靠谱!】
【Null:嗯】
【寒冰传奇:……虽然我也这么觉得,但你可以假装反驳我一下的,真的】
Null没有搭理寒冰的耍宝。他明显心思焦虑,只想尽快得到办法,顾不上其他。
乔逢雪的指尖动了动,险些要就敲击屏幕,开启一段消息。他早已预料到今日的情形,也想好了如何应对:他会继续旁观Null犯错,继续假装不知情,甚至似有若无地加以暗示,好让他在错误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过去几年里,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他怀着冰冷的恶意,静静等待着Null出局的那一天,并日夜祈祷那一刻快些到来。
可现在,他真的等来了Null的出局,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在他印象里,Null是个混账。这个人虚伪、无聊、自私,觉得所有人都是他的玩具,而他是所有玩具的上帝,可以随便审判他人。他们以前玩网游,Null觉得一个陌生人的昵称不好听,就花钱雇人去杀对方,一次又一次杀到对方销号为止。后来他们不玩网游了,改玩一款小众的竞技游戏,Null也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找人开盒对面,终于让对方崩溃弃游。事后Null在群里哈哈大笑,毫不在意地说出这事,那是个大群,就有人看不过去、出面指责他,也有人直接骂脏话,Null一点不生气,只问:你们也想体验?
那都是乔逢雪出国前的事。他当时就不大喜欢这个人,但因为寒冰和他们两人关系都不错,三个人就还是一起玩。后来他出了国,正好距离Null不远,寒冰也在,他们就线下见了面,算正式认识,又发现几人的投资意向很合拍,就决定一起做点事,合伙开了个公司。
生意上的事很顺利,又赶上了数字货币的热潮,几人的身价翻了数十倍。寒冰很得意,乔逢雪也有些兴奋,他当时对国内的情况一无所知,还策划了一系列惊喜,想回去告诉心上人。
唯有Null——那时乔逢雪已经知道他叫李凭风,唯有李凭风对资产的增长没什么反应,当然不会不高兴,却也没有很高兴,虽然嘴上很捧场地说“真好啊”、“激动人心”,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随口敷衍。他甚至都不在硅谷,而早早跑到了国内,说是要为艺术体验人生,听起来就像闲得无聊的富家子弟的又一次突发奇想。
“我们简直像霸道总裁聘请的高级打工人。”寒冰曾经这么吐槽。寒冰本名江雪寒,中学就移民,但高强度在中文网络冲浪,时刻紧跟国内互联网潮流。
李凭风具体什么来历,乔逢雪和江雪寒都不清楚,只知道他不缺钱,也不缺地位。
人有钱之后常常能感受到自己其实地位不高,比如江雪寒,他暴富后第一时间想去买辆柯尼塞格——世界顶级超跑之一。找到实体店,销售彬彬有礼地接待他,并且彬彬有礼地告诉他,他们很乐意为他提供服务,只需要全款缴纳几百万美元的车款,再耐心排队半年,就有望提车。江雪寒思来想去,还是没买,出了店才抱怨:“听上去我像个大冤种。”
他在群聊里抱怨,国内的李凭风也看到了。李凭风当场大肆嘲笑,发了一堆表情包,阴阳怪气说江雪寒是韭菜,气得江雪寒抠着手机壳小声骂霸总不懂人间疾苦。
但李凭风阴阳完,就说,他可以打个电话,让品牌给江雪寒留一辆,还问江雪寒喜欢的是哪一款。江雪寒闷了半天,道谢然后说算了,转头悄悄跟乔逢雪感叹:“有钱和有地位果然是两码事。”
乔逢雪根本不在意这些。他十几岁的时候热衷于在全球网络里发掘“世界的另一面”,早就知道权贵的财富和势力超出普通人的想象,尤其是这种发达国家的权贵。他已经过了感叹阶级差距的时候,现在他只知道自己不仅事业成功,还确认手术成功、彻底痊愈,终于有资格堂堂正正走到心上人面前,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那一天,不仅是江雪寒被阶级差距震撼的日子,也是乔逢雪终于结束漫长的复查,确定自己踏入健康人行列的日子。他迫不及待地联系姨妈一家,告诉了他们这个好消息。他听着亲人的欢喜和哽咽,拼命忍耐住内心的急切,最后到底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我现在……可以联系她了吗?”
没有说名字,不必说名字,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此时距离他不告而别已经两年,他在异国的冬日里呼出白气,想她已经大一下学期,想下一个春天已经不远。
但他等来的,只有亲人一段长久的沉默。他们的喜悦仿佛被无形之手掐断,尴尬地悬在半空,留着太平洋两岸的风兀自地刮。
“……姨妈?”他不安起来,但强忍不安,“七七?”
群聊的视频电话,他的两个亲人都沉默。
最终,七七苦笑几下,轻声说:“表哥,你不要太难过。”
他听不明白。不,其实他已经明白,早在最初离开时他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但他拒绝相信。就像小时候他拒绝相信生父不爱他、拒绝相信母亲远走高飞、拒绝相信自己容易瘫痪还容易死,假装一切如常,这几年他拒绝相信命运的另一种走向,即便那明明是最有可能的走向。否则,他要怎么撑过这两年?
风声像刮刀,摩擦着耳麦。表妹的话也像刀。
“表哥,音音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句话不容置疑地落下。
他愣了很久很久,久到亲人开始着急,担心他是否会做出过于激烈的反应,他才如梦初醒,说:“我知道了。”说完又问:“多久了?”
七七如实回答:“三个月了。我没敢跟你说……对不起啊表哥。”
姨妈发出了轻微的抱怨,念叨着怪女儿没努力阻挠那段恋情。七七没有反驳,却露出一丝不满,说好友是独立的个体,再好的朋友都不该干涉对方的自由。七七上了两年出国班,现在在东海岸求学,正是最容易深受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吸引的年纪。
乔逢雪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微微一笑。他的声音平和从容,冷静得令他自己都吃惊。他说:“三个月罢了,我等她。”
亲人松了口气,也露出笑容,表达附和。七七附和得尤其痛快,说没错,她也不看好音音的男朋友,可不般配了,年纪差挺大,没钱还不努力,就会说好听话骗人,除了长得好看之外简直一无是处,音音傻白甜才对他上头。
“……上头?”他抓住了某个刺耳的词语,“她很喜欢那个人吗?”
七七倏然噤声,大概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这样的反应等同于默认。他紧闭着嘴唇,牙齿之间弥漫着似有若无的铁锈味。他品味着表妹说的话,分析对方的优点:好看,会哄人。只有两个优点,可两个都是他的反面。他少年时病弱阴郁,一点都不好看;他性情古怪,不止一次冲她发火,从没说过什么好听的。
风声呼啸,吹得他皮肤和眼睛都很干涩。他保持冷静,挂断电话,闭眼想象着她和另一个男人依偎在一起,她会笑也会羞涩,会任由那个人拥抱和亲吻。
异国他乡的街头,一月的冷风中,他多想扔掉手机大哭一场。
他忍住了。他告诉自己,没关系,那只是一段懵懂的、容易夭折的情感,只要他保持耐心,只要他等待下去,就能等到她结束恋情,到时候他会立刻出现在她的面前,告诉她,过去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念她,是她支撑他度过了那段难熬的岁月,假如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可以改正所有过去的缺点,珍而重之将她捧在手心,永远不变。
他等待着,等来春天到来又离开,等来夏日暑气蒸腾又消散,等来秋季的天高远澄澈,邻居家金毛生的小狗都学会每天叼报纸回家,他仍旧没等来想要的消息。
这个时候,他想,他低估了那个男人的分量。于是他联系上七七,问她那个男人叫什么、长什么样。他打算重操旧业,去网上深度挖掘那个人的信息,他相信,那种靠哄女人吃软饭的男人必定不堪,只要他挖出他隐藏的不堪、呈现在音音面前,她就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问了,七七也就如实回答了。可那时七七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她虽然发来那个男人的姓名、照片,却又告诫他,说:“表哥,我看音音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人,喜欢到了无论谁反对,她都置之不理的程度。我知道你很有本事,但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怕其他人反对越激烈,她反而越昏了头……你知道的,‘罗密欧朱丽叶效应’。”
罗密欧朱丽叶效应,指一段原本平庸的感情,不仅没被反对声拆散,反而因为那种“全世界都和我们敌对”的危机感而将两个人深深链接,无论如何也分不开。
乔逢雪知道七七的意思,可当时他无暇多想。他看着手机传来的消息,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也看着照片上那张熟悉的脸,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可是,为什么会是李凭风?
他不能相信,反复思考,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是李凭风?那个据说贫穷、差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靠甜言蜜语骗人的男人,怎么会是李凭风?
为什么不可能?时间对得上,年纪对得上,甚至他早就知道李凭风去了X市,是他自己没有在意,压根儿没把李凭风和音音联系在一起?
世界太小,小得令人绝望。
乔逢雪一夜未眠。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其实他多少把李凭风当成了朋友,因而格外痛苦。可让他放弃——哪怕只是生出这个念头,他都痛苦得几乎窒息。
一整夜思绪都乱糟糟,直到黎明到来,他呆呆地看着第一缕晨光落在窗台,才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想到一件他本该第一时间想到的事:如果是李凭风,他为什么要在音音面前装穷?
他打开手机就想问,但说不出缘由,他鬼使神差地隐瞒了自己认识音音的事。他装得像一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百无聊赖之际想起朋友,随手在群里问:
【拾贰:@Null 你的体验人生之旅进行得如何?这边公司的事,你多少也该管管。】
【寒冰传奇:就是就是!】
江雪寒是三人中最无所事事、最闲得无聊到处掺和热闹的人。他的秒回,令乔逢雪营造出的“心血来潮感”更加自然。
过了好一会儿,Null的回复姗姗来迟:【谈恋爱,懒得管】
【寒冰传奇:啊?你能跟谁恋爱啊!你要是不结婚就别耽误人家】
【Null:^^】
【Null:这我可说不好^^】
【Null: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寒冰传奇:嚯,遇上真爱了?】
乔逢雪看着那几个字。熟悉的中文扭曲成陌生的样子。他自己的手指也敲击出陌生的文字。
【拾贰:小心冲着钱来的。】
【寒冰传奇:就是!这种人太多了!我一晚上派对能遇到十个!】
李凭风没搭理江雪寒,而是发起私聊,单独和乔逢雪说话。
【Null:帮主,我只告诉你哦^^】
【Null:我在国内的人设是软饭男^^】
回去一年,潮流词都学会了。还是说,是身边人教的他?乔逢雪突然扔了手机,两只手撑着脸,大口喘气。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只感觉心中涌动着无数阴暗冰冷的恶意,像某种不可避免的污染。
他拿回手机,回复消息。
【拾贰:为什么这么做?】
【Null:我也不是故意的嘛~我本来就是来体验生活的,体验着体验着,她就来找我谈恋爱,我也没办法^^】
【拾贰:你可以不谈。】
【Null:不行,对可爱的女孩子怎么能这么无情~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哦,我想考验我女朋友^^】
【拾贰:考验?】
【Null:如果我一直一事无成,一直吃软饭,她都还能喜欢我,说不定我真的应该跟她结婚^^】
【Null:帮主,你觉得怎么样,果然是个好主意吧^^】
他想毁灭眼前的一切。
乔逢雪冷静地想,他想毁了一切。砸了手机,砸了屋子里所有的家具,砸了储存着重要数据的电脑,焚烧所有服务器和办公室,并且把燃烧的残骸狠狠掼在李凭风脸上。他想掐死李凭风,想让他承认他说了多么傲慢无知的话、做了多么恶心的事,想用尖刀贯穿他的喉咙,让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虚假的话。
他退出聊天界面,点开他的置顶联系人。他久不被允许联系的人,他们最后一次聊天定格在三年前,所有聊天记录他都小心地保存,想她了就会看。
他开始疯狂输入消息。他要告诉她真相,他必须告诉她她遇到了多么恶劣的骗子,他必须让她及时止损,他必须……
——表哥,你知道的,“罗密欧朱丽叶效应”。
他的动作倏然凝固。
他必须告诉她真相,然后呢?她一定会离开吗?他是谁,他以为自己是谁?他,乔逢雪,只不过是一个不告而别的的人,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也不在她身边。他说的话,在她心中难道能有多少重量?
可至少该告诉她真相,怎么选择是她的自由!——大脑中一个声音争辩道。
何必告诉她真相?你难道不知道,别人口中的一万个真相,都比不上自己亲眼所见?——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现在李凭风的所作所为还算不上很过分,他们恋爱不到一年,现在揭穿真相,完全可以解释为“恋爱不久、前途未定、顾忌家世差距太大才没说”。
那要怎么办?他被后一个虚构的声音吸引了。
静观其变。那个声音依旧冷冷、依旧笃定。它说:告诉李凭风,他的计划很好,应该坚持下去。
他沉默地倾听,艰难地反对:可是,我不能这样伤害她……
那个声音说:伤害?可你什么都没做!不是你想出的这个计划,也不是你安排李凭风和她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可……
它说:难道你甚至想劝李凭风,不要这么做?你想告诉他,他根本不需要考验女朋友,她值得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东西,他大可认定了她、高高兴兴和她结婚?
……不!
他站在原地,猛地颤抖了一下,心中只剩一个字回荡:不,不,不……不!
不该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凭什么这样?
乔逢雪猛地按下删除键,删掉所有话语,重新点开和李凭风的私聊界面。
【拾贰:抱歉,刚刚在忙。】
【拾贰:如果你坚持,那悉听尊便。】
【Null:帮主你还是老样子,好无聊^^】
【Null:不然你也谈个恋爱放松一下^^】
【Null:好了,我要去接我可爱的女朋友下课了~】
可爱的女朋友……女朋友。
他用指尖反复抚摸那几个字,最后轻轻“哈”了一声。
他扔掉手机,捂着脸倒在沙发里。
他想:我比李凭风更恶心。
他反复地想这个念头,想着想着,他竟然神经质地笑起来:他很恶心,可他还是想要她。
李凭风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
他笑,越笑越大声,仿佛找到了某个隐藏的真理。他想起过去,想起她从暴雨中冲过来,像只突然被释放的宝可梦,一出现就冲他喋喋不休。他想起她得意地笑,说她不会暴露他两面派的秘密,从此拿着鸡毛当令箭,肆意踏进他隐秘的个人世界里,还要东看西看,反复在他雷区蹦迪。
他想起自己不怀好意地教她玩恐怖游戏,她的尖叫比他预期的更响亮,竟然就那么玩了进去,自然而然地驻扎进了他的房间,抢了他的电脑,受到惊吓时就踹他的主机,还要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他想起她大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喝饮料的样子、被他的恶作剧惊呆的样子。他想起她背着羽毛球拍蹦蹦跳跳,想起她有时也穿上裙子、挽起头发,假装温柔可爱地走来走去,眼睛闪闪发光。
他想起她握着他的手,健康的温度源源不绝,就像她永远烧不尽的活力和真心,从此一直围绕着他。他想起她生气时和他冷战,迎面走来都装看不见他,擦肩而过后他总是回头看她,而她永远不回头——她一旦生气就绝不回头,狠心得要命,而他每次都回头,只要她释放一点点和好的信号,他就能慌慌张张地冲上去,还要担心自己冲得太慢,错过了被原谅的时机。
他永远都是先道歉的那一个,永远都是害怕被抛下的那一个。她的世界里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人和事,而他的世界里所有的生动都来源于她。他常常感到,虽然表面上是他更高傲,但其实他才是卑微的那一个,他总是怕她离开,因为她真的拥有随时离开的力量,而他追不上。
他很早就学会了忍耐,用温文尔雅的面具唤去他人的同情和怜爱,尽量让自己的处境好过一些。明明是熟练多年的技巧,偏偏在她面前失效:头一次见面他就成了两面派,从此像中了魔咒,唯独在她面前,他无法维持面具——也不用维持面具,他可以做自己,可以不高兴,可以暴露内心的脆弱惶恐。
他好怕死啊。那么多年里,他真的很怕下一刻自己就倒下去,跌入死亡的深渊。他一直压制着那份恐惧,对谁都能露出笑容,都能温言细语。
可她不一样。她那么健康、活泼、聪明、漂亮,干什么都能干好。他擅长的游戏她能玩得好,他无法擅长的运动更是她在行的。她不必伪装就能获得周围的注意和喜爱,而这样的她却会紧紧跟在他身边,喊他表哥,生气了就连名带姓喊他乔逢雪,脸颊气得发红,生动得让他头晕目眩,好多次他都以为自己发病了,但其实都是剧烈的心跳。
她完全是他的反面——她完全是他出生以来就渴望成为的样子。她在他眼里那么强大,衬得他自己更加渺小卑弱。越和她多待一天,他就越喜欢她,而越喜欢她,他就越自卑。少年人的自尊强烈又脆弱,他太害怕暴露内心的自卑,害怕她看出原来他冷漠骄傲的表象背后只有弱小可怜,所以当他感觉自己即将暴露时,他会本能地选择用怒火掩饰一切。
他的愤怒本质是软弱,他一直明白这一点。也许当初,他潜意识里也希望她能懂,但这希冀过于无理取闹,她不懂——没人能懂。她只是愕然而受伤地愣在原地,哭着离开了。
他不止一次让她哭泣,但他明明希望她快乐。
他怨恨自己的病,怨恨自己的卑弱,怨恨自己唯独在喜欢的人面前克制不住阴暗与愤怒;本该对她温柔,却将她刺伤。
他太想改变那一切了。二十一岁那一年,他无力地躺在医院病床上,望着她哭泣离开,多么希望能追上去挽留她、对她道歉,告诉她他真正想说的不是那些伤人的话,他其实无比感激她愿意陪伴他,他其实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光。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对自己的状况,感到深深的绝望。他想真正和她在一起,而不是作为一个易碎的、等死的人,抓着一点怜悯苟延残喘,还要控制不住冲她大喊大叫。姨妈和表妹以为他不知道,但他听见了,她们说,假如不是因为他身体的缘故,两家都很乐意结成亲家。
——他太想改变这一切。他太想让“假如”不再是“假如”。
他放下自尊,主动联系大洋彼岸的生母,求她帮忙联系那位业内有名的医生。这一次,不论姨妈再怎么反对,他是铁了心要去做手术,哪怕只有不到一半的成功率,哪怕等待他的很可能是死亡或者瘫痪。
他胜利了。
离开之前,他最后一次找到音音。那时他们处于漫长的冷战里,他已经很久没得到她一个笑脸。他希望,假如他手术失败、最终死去,那至少他留给音音的不是太坏的记忆。他想给她一切美好的事物,给她春天所有的花开,给她每一寸月色,给她无尽的自由的风和云;他想用这些换她一个笑容,这将是他所有的勇气来源。
他离开了。他等到了手术。他的手术成功了。他确认痊愈。他建立了自己的事业。
他的人生滚滚向前,世界也滚滚向前,可他的内心仿佛永远停留在那一天:他牵着她,将一路的黑暗走成一路的光明,而光明的尽头是高挂的上弦月,是人工湖波光粼粼,是岸边辛夷花开得极盛,花瀑错落披挂、壮丽如同永恒,是她终于展颜,笑盈盈地说,下一个春天还要一起,今后的四季都要一起。
他的时间就此凝固。他从那一天出走,从此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回到那一天,重新牵起她的手、走出那段弥漫花香的夜色,真正迎来明天。
他很早就明白,世事不会尽如人意。他做好了面对一切坎坷的心理准备。
所以,李凭风算什么?不管是李凭风还是别的什么人,他都不在乎。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等待。
他会一直等下去,哪怕扭曲了自我,变得卑鄙无耻、恶心至极,他也要等下去,直到属于他的机会再度降临。
一年,两年,三年。
现在。
现在,高铁站出口前的乔逢雪,注视着群聊消息。Null艾特了他,没等到回复,就又艾特他一次,还发来私聊。这个背景神秘的男人曾经摆出游戏人间的态度,恣意妄为地践踏他人还要哈哈大笑,似乎世上不会有任何人和事让他在意,可现在他慌乱无措,字里行间都是焦虑乃至悔恨。
乔逢雪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件他曾经竭力回避的事。他意识到,李凭风真的爱上她了。
一直以来,乔逢雪的冷眼旁观乃至推波助澜,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李凭风是个混账,他配不上音音的真心。
李凭风诚然是个混账。但假如……
假如,这个混账也动了真心呢?
假如,这个混账本来可以挽回一下……可以早点醒悟,早点坦诚,不这么混账呢?
手机不停震动,过了一会儿,消息终于停了。大概对面放弃了他,另外想办法去了。
乔逢雪依旧注视着屏幕。手机举太久,手指和手腕隐隐作痛,但他仍旧没动。
烂人有真心——所以呢?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李凭风如此,他也如此。谁又比谁更强?
“——逢雪!”
乔逢雪将手机揣进兜里。抬头的一瞬间,他面上浮现微笑,这微笑清淡却温柔,自然得好像与生俱来。
不远处,一名高高瘦瘦的中年女人正朝他挥手,爽朗地打着招呼。她身边的女儿面露惊讶,眨眼看着他,继而也笑起来,笑容里有点促狭,好像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个笑容让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乔逢雪走上前,递上雨伞,接过行李,温声解释:“我前几天正好回来,今天下雨,我开车接你们会方便些。”
商庭云笑着夸奖:“逢雪从来是好孩子。”
她的女儿笑得更促狭,说:“你好啊,好孩子。”
他凝视着她,心态几乎称得上虔诚。他忍耐着内心的翻腾,维持着分寸合宜的微笑,用恰到好处的亲切语气,说:
“你好,音音。”
——你好,商挽琴。
为了说出这句话,他实在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连续火葬(雾)
呵,哪怕爆了字数,四章也没有写完!
不立flag了,顺其自然写完吧,不过是真的没多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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