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诶?徐八一,你这写什么啊?”
甘小宁拉着白铁军凑上来,徐八一握着的笔下赫然是规整如铸的十个字。
“这什么啊,还异乡人?”
白铁军把食指定在这三个字上,不乐意地盯着徐八一:“八一,不至于总是这么伤春悲秋吧。”
“你懂个屁,”甘小宁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咱八一这叫什么?这叫艺术,这叫寓情于景,不过话说回来,”甘小宁苦着一张脸可怜巴巴道:“八一,咱能写一些积极高昂的句子吗?你这一天天地看着老悲观了。”
徐八一道:“我知道,我就是随便写写,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两句。”
她望向窗外,已是三月,玻璃窗阻隔了几分砭骨的寒气。
“哎,班长去哪里了?”甘小宁走向窗前,从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凝在玻璃窗上,他左顾右视,转身道:“这天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老冷了,但是难得不用出操。”
“难说,”白铁军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来,瘪瘪嘴道:“我猜班长就是去连长那儿问是不是要出操的事”
“不问就不出,问就一定会出!”甘小宁气鼓鼓地抢过他的烟,半个屁股靠在徐八一的桌沿边,“八一跟我们一队的,对出操这种事一点儿不上心。”
徐八一摇摇头,真诚道:“我其实挺想出操的。”不然她没事干,心里老是控制不住地涌起不属于这片地方的悲观情感。
“得”甘小宁道“您老憋着坏呢。”
“甘小宁,白铁军!”门外忽然传来班长史今的低喝,声音不大,但很难得地带了愠怒。
甘小宁暗道不好,电光火石间便扯着白铁军窜出了宿舍门,然后立定在史今跟前,陪着笑道:“班长!”
史今皱着眉:“说了让你们没事不要进女兵宿舍,怎么就是不听呢?”
甘小宁挠挠头,可怜兮兮道:“串个门不至于吧,我们这不是想着八一一个人在宿舍无聊吗?”
“至于,这是命令!”史今严肃完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出操吧,这就不无聊了。”
“我说什么来着,”甘小宁偏头对着白铁军嘀咕,手一摊:“烟给我。”
白铁军瞪大眼睛:“想得美,我跟你赌了么你就要。”
史今打断他们:“好了,你俩把班里其他人叫到操场上去。”
“是!”甘小宁和白铁军异口同声,然后一溜烟儿跑掉。
史今瞅了一眼303宿舍里的人,转身径直往楼梯走去。
徐八一早就收拾妥当,麻溜地拉上宿舍门,像小跟班似的尾随着史今。
“昨晚睡着冷不冷?”史今侧回头问她。
“不冷。”徐八一眼睛像黑晶石,在暗淡的楼道里能跟银河里的星星媲美。
睡觉前史今提来一个烧煤的铁皮炉子和一筐备用的煤块,铁皮炉子中间坐着一桶水,上面放着个炉盘,睡前煤才燃起不久,炉盘就已经隐隐烧出雪亮的红色。
热气很足,中间那桶水都能烫手了。
史今温柔笑道:“还剩多少煤块?”
徐八一道:“报告班长,还剩六块。”
史今立刻收了笑:“合着睡前炉子里放了几块煤,睡醒还就那几块煤,你都不带换的?你是懒还是舍不得用备用煤。”
徐八一弱了声音,但还是佯装有理道:“咱棉被还是挺厚实的。煤炭有火时,棉被还被我掀一边去,煤炭灭火后,我把棉被一裹,正好存了热,睡得可舒坦了。”
史今放慢了下楼梯的速度,正色教育她:“你别骗我,别舍不得用煤,三月的山里能冻死人,我不是夸张,夜里真的能冻死人,我不想你为了节约煤炭不顾自己身体。”
徐八一嘿嘿笑道:“我说真的,瘦也有瘦的好处,那棉被换你们,只能裹一圈,换我能裹三圈,班长你说暖不暖。”
史今又气又乐,索性在二楼最后一阶楼梯处顿住脚步,看着徐八一,神情很认真:“好了,八一,物资充足与否,不应该是你首要考虑的事情。你首要考虑的事情,是充分利用物资顾好个人身体。换个角度想,如果你拖垮身体,那么部队是不是要付出更多资源和代价来救助你?”
他简直温柔地不像话,徐八一呆呆的点头。
史今帮徐八一正了正帽子。
这个举动让她忘记了后半夜被冻醒后蜷缩成一团发颤的孤独感。
二楼,正好班副伍六一带着班里剩下的三四个还没到操场的兵从幽暗的廊道里走出来。
下连队后,伍六一从来没给徐八一好脸色过。
史今为此还私下说过伍六一:“她一个女孩子不容易,人遵规守纪,从来不惹是生非,你是为什么非看不惯她?”
伍六一给的理由是:“看不惯她娘们唧唧的。”
史今用手拍额:“本来我担心她,现在我担心你。你这是性别/歧视,你这是不正确的,明明现在最高领导层有将近一半是女性,你还敢明着搞性别/歧视,你就是找/死。”
伍六一嘴硬道:“我,我也就和你说说……别人不知道。”
不知道才怪。史今很无奈,但他也舍不得多责怪伍六一。
这会儿在楼道狭路相逢,徐八一讨好的笑:“班副早。”
伍六一直接无视她。
陈不移对着史今发牢骚:“班长,春寒倒这么厉害还跑操啊。”
“跑,”史今说:“冷的话跑起来才热啊。”
迎着寒风,众人瑟缩着在操场站定,徐八一站最后一排的排尾。
她旁边的陈不移愤愤道:“瞅着只有咱们班跑,咋咱们连另外的班不跑,就咱们搞特殊。”
咳,史今握拳轻咳,想要提醒他别说了。
陈不移这个没眼力劲的,还得寸进尺起来
“班长,我肚子疼,能不能不——”他的声音冷不丁止住。
连长也不知道啥时候就悄无声息出现在排尾,慢慢踱步到陈不移面前。
他的身形极为高大修长,穿着军绿色春季常服,军仪万千。
“你说什么?哪里疼?”
陈不移绷紧身子,大声道:“报告连长,哪里都不疼。”
高城比他高半个头不止,敲他的脑袋跟敲矮木桩子似的:“疼也忍着,昨天就没跑操,少给我找理由,每次就你事多。”
史今等他训完,在前面下命令:“立正,向右转,五公里准备!”
众人咬咬牙,整队开跑。冰风化作尖刷对着肺开工,藏在躯壳里的灵魂活活感受着刺骨的寒。
高城把史今叫住,对着队伍下巴一抬,问他:“我前几天不是跟你说了把她弄到炊事班去吗?”
“去了呀,”史今装傻道:“连长你上次不是说让她去炊事班帮忙吗,她每天都在帮忙呀。”
高城一脸你有没有搞错的不可置信,质问史今:“我是那意思吗?”
史今摸摸后脑勺:“那连长你是啥意思啊。”
高城气的发笑:“你你你,你给我装,我不信你听不懂好赖话。”
史今呵呵一乐:“连长,没事的话我先去跑操了。”
他速度快,操场上三步两步就追上队伍。留着高城一人在后面横眉瞪眼。
徐八一听到身后脚步声,就知道是班长追上来了。
她回头笑,脸小而秀美,很是雪白。
部队有黝黑,有深黄,但是没有雪白。
这一批12月来的新兵小子们在经历三个月的训练后渐渐褪去白的皮肤和脆弱的体魄,但徐八一是大家下连时才正式进的部队。
当今政/策,鼓励男女兵同部队吃住、同身份地位、同难度训练。
但政/策去年刚从领导班子中商量出来,找了几个优秀部队做试点。
史今将徐八一从上榕树带到部队来——以正常征兵流程征来的,符合政策,符合管理,符合条例,但不符合钢七连连长高城的意愿。
史今心里很不是滋味:几天前他把徐八一带到炊事班去,委婉表达连长希望她在炊事班帮下忙。
徐八一非常听话,也很认真,他的委婉表达被她当做一种命令在完成,而几乎所有命令她都可以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做得很好。
连着一周,出完早操就立刻跑去炊事班跟着一起发放早餐,等大家吃完又跟着收洗餐具。
午餐前又去帮忙备菜洗菜,餐后依然是收洗餐具,忙完又立马回到队伍中。
在她洗碗时,史今把她拉到一边:“我让你来炊事班,是想让你适应适应炊事班的工作,你懂我什么用意吗?”
史今尝试遵循高城的意志和意愿行事。
徐八一两只沾油渍的湿手晾在空中,冒着的白烟儿渐渐冷凝,她点点头说:“知道啊,炊事班忙活不开,我来帮帮忙。”
史今注意到她冷到通红的手,说:“你把手放热水里去。”
徐八一走向热水盆,把手放进去,热水舒缓了寒气,她舒服地直叹气。
史今跟在身后说:“炊事班再怎么都比咱钢七连轻松很多,如果你觉得不错,是可以长久呆下去的。”
徐八一诧异回头:“班长,炊事班并不适合我。”
史今问:“为啥?”
徐八一说:“我喜欢读书。”
史今说:“在炊事班也可以读书,甚至有更多时间读书。”
徐八一说:“可是呆在炊事班书中的知识离我很远,只有在班里,我才能触摸到书中的知识。”
史今不说话了,半晌后说:“好吧,我之前给你的书你都看完了?”
徐八一点头:“看完了。”
史今不可思议地笑道:“还挺快,这两天我再给你几本。”
他默认徐八一看书的形式是走花观花。但是在部队能给自己找个事做也是好的。
徐八一笑道:“谢谢班长,我先忙洗碗了,等会儿还要跟着训练呢。”
等洗好餐具,收拾好食堂事宜,徐八一跟一道风似的窜进队列。
时值初春,阳光是没有多少温度的,天高远而缥缈,好似其深处藏着神宫仙境。
陈不移做完一个持枪动作后,收臂后退,旁边冷不丁出现徐八一。
“我的娘诶,”陈不移惊吓咋舌:“你不在炊事班享福,跑回来干嘛。”
徐八一惊讶问道:“当兵的人是图享福吗?”
“当然不是,”陈不移挤眉弄眼:“你不一样,你有这个特权。”
政/策执行伊始,女兵在部队生存的最基本条件是先立足。
在一个充满体型差距、力量差距、数量差距的地方,女兵的立足显得格外艰难,因此部队默认一个隐形命令——对女兵的训练难度、频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做后勤,搞搞文艺就得了。
伍六一在前面飘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
陈不移立即噤声,徐八一认真的看向前方,身体不忘跟着前面学习训练姿势。
趁着伍六一把眼神移走后回答了他:“我没有特权,我和你们是一样的。列队之中,不分男女,只分优劣。”
陈不移说:“你这思想境界还挺高,要我说,虽然现在政策提倡男女兵合训合考,但是不管是体力、精力还是智力方面,那男女之间都是有不小差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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