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离开让周莹一点儿都提振不起精神。
老钱拿起用细铁链吊在桌边的开瓶器撬开一瓶当地酒。盖子咣当一声弹落桌上，酒沫喷出，逼得周莹往后闪躲了半步。
她瞪了他一眼。
老钱笑道:“我是好人。”
周莹眉头一挑，带着不屑或讥笑，也许两者皆有之:“我没说你是坏人。”
老钱拿出还算干净的杯子想替她倒一杯，周莹摇手拒绝。
老钱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下半杯就没了，转头对周莹笑:“记者想了解些什么？”
周莹:“你怎么和徐八一认识的？”
老钱:“去年徐战士就在塞利昂维和，她从种族对抗的战火里救过我的妻子。”
周莹:“那你妻子人呢？”
老钱:“死了。她是当地人，图鲁族。”
周莹态度软和下来:“抱歉。”
老钱笑笑，语调不知不觉间流于松快，交织着些许遗憾:“这种乱世，死反而是件最幸福的事。我想说——”
周莹愕然于他的停顿:“说什么？”
老钱打量她:“有没有笔，给你透露点儿东西。”
起初周莹并不认为他想要透露的东西会有多少力度，但她还是拿出了录音笔。
老钱说加里区目前最有势力的帮派族群是席西族，这也是整个塞利昂最血腥最无人性的种族，他们维持统治的手段是前所未有的恐怖和极端。
对于别族女性，席西族明面上用金钱诱惑她们去做苦力，实际上她们逃不掉各种性折磨……以及子宫阉割。
听到这，周莹猛然抬头:“什么？”
老钱自我嘲弄地笑:“所以我妻子相对而言还真算是幸福的。塞利昂种族混乱，但席西族最讨厌的还属图鲁族，他们尤其不放过任何一个图鲁族的女性，这些女性子宫被摘除后很快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图鲁族灭绝。”
一股寒气从脚底冲上周莹的天灵盖，她头皮发麻:“这种事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为何没人揭露！”
老钱神情有些悲哀:“塞利昂的女性生来依附男人，出嫁前依附父亲，出嫁后就是丈夫的附属品，她们清楚自己最大的价值是生育价值。席西族很聪明……至少从阉割前到恢复后释放，他们给女性提供的住所就如同牢狱一样，女人们日复一日待在单独的囚房里，做手工活或者其他，很少能相互交流。”
“即便意识到自己子宫没了，她们也不敢说出来——因为她们都会以为自己是唯一受害者。没了子宫，她们就是低等群体中最低等的，换做你，你敢在回到家后对自己丈夫哭诉没有子宫吗？”
周莹被问住了，此刻她缺乏了说出“敢”字的果断，哪怕她此生不可能有丈夫。
老钱说:“这里的男人可不止一个妻子，一旦说出来就意味着会被丈夫立刻打死，他的其他女人会在一旁叫好，男人对妻子可怜的遭遇也会严格保密，因为这太丢脸。”
周莹握着录音笔的手有些颤抖，她庆幸自己带着它，因为真要自己写字的话，这很难记录下去。
“哦，最重要的……”老钱说:“绝大多数女性压根儿不会意识到自己子宫被摘除了。”
周莹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老钱浅浅啜饮一口:“这你就别问了。”
他似笑非笑的样子让周莹定睛凝视了很久，她一时间陷入了暗自惊恐与极度不信任之中。
但她内心深知，他提供的信息都是真实的，只是他这个人对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她只想快点见到她信赖的徐八一。
铺外繁扰的声浪永远不歇。
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后，徐八一终于出现。她利落地闪了进来，眼镜后面的眉宇染了一层疲惫。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快速扫视了一眼周莹，确认安全，她随即移开目光。
老钱没有多问任何东西，只是从身后的柜台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车钥匙，递了过去：“老地方，油够用。”
这平淡而默契的语气让周莹一头雾水。
徐八一接过钥匙：“谢谢。” 然后径直拉走周莹。
她们出了杂货铺，穿过那条散发着臊腐气息的弧形窄巷，回到了她们来时停靠的那辆破旧皮卡车旁。
徐八一没有立刻上车——周莹见她莫名其妙绕着破车走了一圈，然后停下。
在驾驶座一侧，徐八一蹲下，这无疑是附近一幢矮楼观测不到她在干嘛的盲区死角。
但她并不做什么，而是极为迅速地弯腰往车底查看了一眼。仅仅一秒徐八一便直起了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上车吧。” 徐八一平静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周莹全程没有说话，她仍旧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直到徐八一发车驶离了这条街，她才放心地深呼吸。
但接着，她又屏住了呼吸——因为五百米后，来时无人驻守的简陋关卡这时出现了几个手持枪械的武装人员。
周莹焦灼地问:“怎么办？徐八一。”
徐八一一直盯着前方，并不减速，但她的车速也着实不快:“没事，不要担心。”
周莹又转头看向前方，几个武装分子站到道路两边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而是懒散地摆弄手里的枪，任意她们通行。
车继续开着。
周莹惊愕地回头，透过后窗她看到那些人在看车尾，彼此相觑一笑，那笑容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徐八一依旧平静地开车，五分钟后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左打方向盘驶离了主路，然后钻进了一片荒凉的废弃屋群，这里没有人烟，只有野草在瓦砾间疯长。
徐八一停车熄火，叫周莹下车。
周莹满腹疑云地跟着她走到一堵墙壁后面。那里赫然停着一辆同样破旧的皮卡车，
徐八一朝她温和地笑:“上车。”
第二辆车发动，驶离废弃屋群后重新汇入主道路。
开着开着趋近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路面，来时周莹就对这景象印象深刻，但她无法得知这焦黑从何而来。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