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很久，终于重见天日。

徐八一躺在地上，久违的阳光照在脸上。她大笑出声，笑着笑着眼里忍不住泪花汪汪，此刻她觉得心里的力量无限蓬勃，言败可耻吗？并不可耻。

任何人都有放弃的权利。人们应该尊重这个被做出的放弃的决定，因为放弃的人心里也必然不好过，他的灵魂必然在承受敲打和鞭笞。

但徐八一要坚持可贵的东西，那是钢七连的连魂所在，那是不能轻易丢弃的东西。

在外面，她不仅仅是徐八一，她更代表钢七连的精神。

想着想着徐八一又起身开始奔跑，她的迷彩服已经完全被潮气浸湿，体力在不断流失，但还没有到透支的地步。

天上有太阳，周遭还有植物的指引，这下子行进的方向很好判定。

甚至不用判定。因为远远的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击声。

噼里啪啦的扫射像是处决现场。

太阳移动得比徐八一还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远离她。

徐八一赶紧奔赴下一道关卡。

距离还有两百米的时候徐八一就闻到了一股臭味。

成坨的野生动物内脏被放置在黄水泥池边上，或许是野猪或者其他什么动物的，还有一圈圈堵着下水的东西。

泥池上方布设有矮的铁丝网。

一个裹着脸全副武装士兵持枪站在泥池的开端位置，他正不停射击岸边的混杂物，物体爆开，然后稀里哗啦落进池里、士兵头上或者身上。

铁丝网上还有挂着的碎屑。

泥水不再是单纯的泥水，而是混有红碎的黏糊糊的粽泥。

徐八一直接呆住，她坚强地咬牙，双脚不受控制地带她走过去。

士兵停止射击，因为他在用枪示意她扑进泥水池里。

趁这个空当，池里的几个士兵逃命一般往对岸爬行。

这些东西是为了考验一个狙击手对血腥的适应性。

徐八一知道，但她心理很难接受。她在犹豫。士兵却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他一脚将她踹进泥池里，又开始进行无休止的射击。

徐八一整个人被迫往里面一扑，一股腥臭的味道迎面而来。这股腥臭是落进池里的血肉碎片散发的。

泥池不深，但能保证在爬行的时候整个身体都浸在其中。

徐八一屏住呼吸，黏稠的泥泞有效地阻碍着匍匐前进的速度。

还没在泥池里爬两米，士兵的射击火力从前面两位黄泥人转移到徐八一这里。弹体导致岸边堆积的东西瞬爆，爆开的恶臭碎片混杂着泥淖劈头盖脸落在徐八一身上。

等岸边的东西彻底打完了，射击火力又往水池里打，士兵保证每一颗子弹都没有打到受训者身上，但很好地保证了每一个受训者都苦受子弹激起的泥雨和泥柱折磨。

每一秒都是煎熬。

嘴巴紧闭已经是徐八一能做的最无力的挣扎。但她死也得爬出去，仿佛多呆一秒都是对生命的亵渎。

但这样想也是一种曲解，这种考验的意义不仅在于对体能的考验，更在于对心理的考验。考验一名真正的狙击手在面临血肉横飞、断臂残肢的场景下是否能挺过去。

因为是初次经历，徐八一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爬过去，仅此而已，若要让自己去感激这个模拟训练，那抱歉，不行。

徐八一尽力去想一些美好的事情，与今日无关的事，想想史今，想想高城，想想过了今天或许就可以回到连队，她在忍耐黏腻的触感，在忽略恶心的味道。

持枪的士兵终于把子弹打完了，他似乎也受不了这不堪入目的污浊之地。转身去收拾他的装备。

徐八一终于爬上对岸。现在她的目标变了，她要顶着一身污浊去恶心恶心那些体面的教官和监察。

尽管她真的很想跳进清澈的河水里洗一洗，但是前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河流。

漫无休止地奔波，又有难题来了。徐八一察觉到自己面临严重的脱水，她的四肢乏力，筋骨疲倦到想要瘫软在地。太阳离得越来越远，能感受到的温度也仅有正午时的一半。

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冷，因为她的内脏跟火烧一样，体内的五脏六腑在渐渐地流失水分，这是她感知的，不仅如此，她甚至感知到了自己的精神力也在流失。

或许只能再坚持一会儿了。她摸了摸兜里的信号弹，那是最后的希望。

皮肤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什么腌得生疼，徐八一希望那残留在脸上的恶心泥水别给腌进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但凡能喝上一滴水都是起死回生的良药。但徐八一正处于焦虑和无助之中，她并没有静下心去找水，她只是机械式地前进，可怖地透支自己的体力。

不知道走了多久，其实没有多久，她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像是神仙洒下甘霖的声音。

徐八一的空洞暗淡的眼睛里终于重新聚光，她浑身的疼痛好像都消失了。

她像疯了一样往前跑，边跑边将荆棘拨开，这种山穷水尽处逢柳暗花明的感觉真是生命之妙。

结果她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她闻到了什么？

徐八一大笑。去他妈的吧。一个人工肥皂水池。

这是专门挖出来给受训人清洗污浊用的。一个方正的不算大的水池，有水龙头在哗啦啦不断流水，底部又有暗道在不断放水，这样可以保证整个池子干净无浊。

清香的肥皂味飘散开来，汇入西风，然后随着西风汇入大自然。

徐八一仰面倒进水池里。清洗是没有力气的，她倒在水龙头下面。任水柱强大的冲击力对她进行冲刷。

没有指针让她把握时间已经过去多少。

但过度的冲刷让她感觉到极度寒冷。生命不可开玩笑，她告诫自己该起来了。

于是她用尽浑身力气逃离水池。在浑身潮湿的情况下，山风一吹，刺骨的寒意简直冷到了心坎里。

她哆嗦着嘴唇，上牙打下牙。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我是钢七连的兵，我可以……”

太阳也不再陪她走了，因为它正在极速地落山而去，整个山林里仿佛就她一个人。她的步履蹒跚而无力，这让她不仅有时间回望过去，更有时间畅想未来，未来是什么样的呢，最惨也不过像现在，孤独、寂寞是主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