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格拉斯拉森林, 1794, 二月—
阿克索没有贸然挣扎,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摸清这里的状况,等待合适的时机行动。夏雷特显然心情不错,步伐轻快地走在前头,他对女孩笑着说:“一位小姐应该拿些更漂亮的东西。”女孩不情愿地撇了撇嘴,但还是把刀递给了身后的高个男人。那个男人沉默的接过刀,另一只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抓着他的胳膊。
阿克索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这三人。女孩很年轻,顶多十六岁,虽然试图装的很强硬,但能看出来出身和家教都不错。高个男人始终沉默寡言,只有在夏雷特偶尔问话时才会简单的回应几声。那口音让阿克索皱了皱眉——他来自北方的阿尔萨斯,对德语方言极其敏感,这个男人显然是个德国人。
他们在森林中绕了许久,穿过厚重的灌木丛,翻过潮湿的树根,几次从几乎察觉不到的小径转弯。阿克索心中暗自计算着方向,但很快就被完全绕晕了。他分辨不出他们究竟是绕了个圈,还是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区域。
终于,在穿过一道陡坡后,眼前的景象让阿克索微微一怔——森林深处竟然隐藏着一片隐蔽的营地。几座窝棚围着一块空地,搭建得极为简陋,却透出一种独特的秩序。屋顶是树枝和稻草编织而成的,外墙涂满了泥巴,与周围的树干融为一体,几乎无法从远处察觉。地面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营地中央有一个火堆,但火苗被围挡压制得极小,炊烟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只能隐约嗅到一丝淡淡的烟熏味。几名旺代人正围坐在火堆旁修理武器,几个妇女来来去去忙着整理食物和衣物。
阿克索环顾四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的人马早已在森林周围来回搜查过无数次,几乎是刮地皮一样排查每一寸土地,可这片营地却始终未被发现。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夏雷特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转头朝他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你是在想,你们为什么没有发现这里吗?”
他摊开双手,笑意更深了一些:“很简单,你们不是旺代人。”
一行人刚踏入营地,一个身穿陈旧深色外套的年轻人快步迎了上来。他不过二十出头,胸前的圣心布徽已经发黄,左臂上绑着一条系着白色花结的布带,说明他是一个指挥官。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明显带着不满。
“——将军,您去哪了?”他皱着眉,语气中透着一丝焦躁:“我找了您一早上。Prudent在营地里找不到您,他说如果您晚上还不回来,他就带着人直接冲到马什库勒——”
夏雷特却显得漫不经心,随口回道:“我们出去打了趟松鸡。”
女孩在一旁笑着向年轻人打招呼,显然彼此十分熟稔。但年轻人此时却没心思与她寒暄,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可视线落到阿克索身上时,话音戛然而止,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夏雷特的态度显得很随意,作出介绍的手势:“——这位是卢卡斯,有时是我的副官。”然后,他转向阿克索,语气轻快的就好像他们是路上碰到的普通朋友:“公民,您的名字是什么?”
阿克索快速的想了一下,决定报上自己母亲的姓氏:“Fran?ois Rosières。”
夏雷特对他的迟疑毫不在意,礼貌的一挥手:“——Rosières公民,我的客人。”
卢卡斯低头摘下帽子,象征性地向阿克索致意,目光始终紧盯着他,语气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戏谑:“……幸会,Rosières先生。”
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卢卡斯重新转向夏雷特:“——神父先生今天早上来送了一台弥撒,因为您不在,所以他还没走。”
“今天来送弥撒的是谁?”
“道森(Doussin)神父。”
听到这个名字,夏雷特的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脸上露出一丝棘手的神色。
女孩的反应更直接,她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遗憾:“——要是De Soyer神父就好了,我还想听他再讲一遍他怎么带着一整队宪兵在普瓦捷满城找自己的事——”
卢卡斯立刻打断了她,语气严肃,带着一丝警告:“——小姐!”
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外人面前说这么多,女孩撇撇嘴,立刻打住了话头。
卢卡斯又看向夏雷特,压低了声音:“将军,弥撒之后,我有重要消息要向您汇报。”
营地中央,一块巨大的岩石被当作祭台,上面铺着一块粗糙的麻布,显然是临时充作祭坛布的,边角还带着些泥土。弥撒刚刚结束,麻布还未收起,空气中残留着熏香燃烧后的微弱气味。
站在岩石旁的神父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头发花白,有些秃顶,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苏搭。他的面容严肃,五官紧绷,嘴角和眼角纵横交错的皱纹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几分。这个神父的眼神犀利冷峻,面相显然与和善无缘。
那个德国人仍然抓着阿克索的手臂不放。夏雷特走到神父身边,低声与他交谈了几句。道森神父抬眼看向阿克索和德国人,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抬手指了指他。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立刻跑了过来,站直身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式庄重:“神父先生问,如果这位先生是天主教徒,是否愿意去辅祭。”
“神父先生让您去辅祭。”夏雷特走到他面前,语气随意地解释道:“无论您信什么——誓反教、无神论,还是别的什么哲学——去站到祭坛旁边,不知道做什么就一直站着,就这么简单。”
阿克索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条件反射般回答:“不,我当然是天主教徒。”
夏雷特笑了起来:“——‘当然’。一个多么甜美的法国回答。”
弥撒很快开始,营地里的妇女和一些民兵开始慢慢聚集到祭台旁边。夏雷特站在人群后方,双手交叉,自然地垂在身前。
一个穿着围裙和粗布长裙的女人悄悄靠近了他。玛丽安——夏雷特的姐姐,她在营地里负责照顾伤员,举止像极了一个乡间面包师娘。她先单膝触地向祭台行了礼,然后站起身,伸长脖子向前张望着:“神父先生怎么又开始念弥撒了?” 玛丽安的视线落在祭坛旁的陌生人身上,眉头微微皱起:“——那是个蓝兵?”
“正是。” 夏雷特语气带着自嘲:“现在神父先生已经认定了我和我的人比蓝兵还野蛮。”
玛丽安的表情显有些不悦:“我不喜欢你们把俘虏带来这里。男人的事情该在外面解决。”她的语气冷硬:“再说,我们自己都不够吃的。”
夏雷特笑了一下:“这个放心,他不会吃我们的。”
玛丽安依旧皱着眉,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突然,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等等……你看——”她的声音压的很低,却掩不住话里的诧异:“——这个人真的会辅祭!你看见了吗,他甚至知道怎么端圣体碟——我可没见过哪个蓝兵会端圣体碟!以前那些宣誓神父还在的时候,只有蓝兵去辅祭,每个人都端得跟讨饭碗一样——”说着,她忍不住抬手拍了下兄弟:“——你从哪儿弄来这个人的,弗兰克?”
夏雷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神变得深邃:“不久之前,全法国都是天主教徒。”
玛丽安斜眼瞥了他一眼,声音又压低了些:“所以,你们打算拿他怎么办?”
夏雷特耸了耸肩:“我们打算拿他怎么办?——神父先生叫他去辅祭了。”
念完福音书后,道森神父开始布道。他讲了整整十分钟,先是宽恕,仁慈,忍耐、牺牲这些笼统宽泛的话题——随后,他的语气一转,言语变得无比直白:“——战斗之后伤害俘虏等同谋杀,杀人者必死于剑下,而后在地狱的烈火中永世焚烧。”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越过人群落在夏雷特身上。
夏雷特仍然神态恭谨的低着头,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那道目光的意味。
显然早已对这类内容烂熟于心,看神父短时间内不打算结束讲道,玛丽安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尽量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人群。
卢卡斯站在不远处,与围在祭坛旁的人群保持了一段距离,他低头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滑膛枪,动作娴熟细致,仿佛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后方走了过来,他随手拎着一条马鞭,金红色的头发自然地披散在肩上,身材纤瘦,皮肤透着红润的光泽,五官精致得像个女孩子。他步伐轻快地走到卢卡斯身旁,很随意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先生,您在哪儿找到将军的?”
“Prudent。”卢卡斯没抬头就叫了他的名字:“谁能找到他?他自己冒出来的。”说着,他用下巴朝祭坛方向一努嘴:“还带着那个蓝兵。”
Prudent抬眼望过去,正好听见神父布道的最后几句话。他皱起鼻子,显得很不以为然:“神父先生的地狱真是个拥挤的地方,他往里面塞了不少东西。”
“或许有些夸张。”卢卡斯头也不抬地检查着枪机:“但不一定没有道理。”
“看样子神父先生仍然因为布安的事对将军心怀不满,” Prudent随手甩了一下手里的马鞭,发出一声轻响:“——但那又不是将军的错。帕卓没请示将军就下了处决俘虏的命令,他一向痛恨所有蓝兵——虽然,恨得确实合情合理。”他停顿了一下,单手插进头发里挠了挠:“——哪怕是他父亲跟共和派站在一起,帕卓也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没错。”卢卡斯终于抬起头,目光冷淡:“将军当然知道这一点,可他还是把那二百个俘虏交给帕卓看守。他不可能没想到结果。”
Prudent嗤笑了一声:“蓝兵杀我们的俘虏时,可没想过那么多。”
“我以为,”卢卡斯放下擦枪的破布,语气有些刻薄:“我们应该找一些更好的作参照物,而不是动物。”
Prudent抿了抿唇没再说话,他握紧马鞭猛地甩出一声脆响,好像是在发泄什么。
自捉虫:夏雷特的姐姐从1793年九月到莱日之战后到1794年12月和谈前都在南特,以厨娘的身份作掩护住在特派员们聚居的公馆里经营保王情报网(姐姐大人是一个传奇)。
夏雷特家兄姊三个,关系非常好。夏雷特退役回家傍了(大自己十四岁带着三个娃的)富婆入赘下普瓦图后和他哥哥一起把分到的遗产全给了姐姐。
1995-1997年的法国外事部长夏雷特是夏雷特哥哥家后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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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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