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明明已经到来,气温却还保持着暑期的高热,我解开衬衫最上方的两颗纽扣。调职到九州分社已经一个月了,还是没能习惯这里的气候。
博多的屋台气氛更甚,冒着热气的小小摊位前坐满了客人,一起来博多洽谈业务的长谷部先生领着我在天妇罗的摊位前坐下。他似乎在分社工作了很久,对本地的情况也十分了解。而我并不精通谈判,只是作为总公司的代表出面而已,给他也添了许多麻烦。说好了工作结束后要请他吃餐饭,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热火朝天的街边摊。
“包可以挂上面。”长谷部先生说着,从我手中自然地拿过了提包挂在上方小小的钩子上。若不是常客,兴许难以发现吧。
“长谷部先生经常来吗?”
“有时候和同僚一起来。不过既然长月小姐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以后应该也会经常来吧。”他微笑着,仿佛在展望我没有设想过的未来。他问道:“您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在如此近的距离与老板交谈只让我感到十分惶恐,我摇了摇头,将点单权双手奉上。“喝点什么?”
“啤酒吧。”
“两杯啤酒,大将,今天有什么推荐吗?”他虽然说着标准语,却自然地融入了充斥着方言的屋檐下,不愧是扎根在地方的营业部精英。能够流畅地报出一大串食材的名字也令我十分钦佩,毕竟我是下班后仰仗便利店维持生命的那类人。
老板用非常有方言感觉的几个音节回应了长谷部先生,随后热起了油锅。金黄色的热油冒起气泡,食材仿佛自己打了个滚一般利落地裹上面糊,小小的油锅中升腾起温暖的蒸汽。
长谷部先生的声音打断我痴痴地放空:“长月小姐,来福冈之后去过什么地方观光吗?”
初来乍到,我其实还没有交到朋友,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做。我在回忆里拼命搜寻:“福冈塔,还有巨蛋。”
“去看了比赛还是演出?”
“本地艺人的live。”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听说在福冈人人都是博多华丸大吉的粉丝。
“您喜欢艺人吗?”他继续追问道。长谷部先生这样伶俐的人,说不定早就看出来了,毕竟他完全不意外的样子。
“还挺喜欢的呢。大吉老师那样稳重又有才华的人就不错。”为了不让自己的真面目完全暴露在同僚面前,我有所保留地说道。
“是吗?我还以为您喜欢更自由一点的人。”
我霎时感到自己的大脑仿佛不着寸缕地被这个人看了个遍,让我在九月天里打了个冷颤。我控制着表情回击道:“长谷部先生其实也和外表不一样呢。”
“我看起来是什么样的?”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
“还以为您要带我去法式餐厅。”我回答道。
“博多引以为豪的屋台味道也完全不输给法餐。”他笑眯眯地放大了音量,引来旁边一众常客模样的客人应声附和。
简直是地狱啊。在电视上看着充满人情味的屋台让人十分向往,出现在了眼前却变成了叶公好龙,我心中立马敲起了惶恐的鼓点。然而此时打退堂鼓什么也无法挽回,长谷部先生递来一双一次性筷子,冒着热气的天妇罗已经摆在眼前。
就这样缩在屋台一角吃到饱为止,这样的话好像也能硬着头皮上。我拆开筷子,趁着冰啤酒的泡沫还未完全消失灌下一大口。
“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我就把大家平时会点的东西都点了一遍。对了,大将说今天的虾很新鲜,酱汁在这里。”他热情地说道。
“长谷部先生很会照顾人呢,家里一定有兄弟姐妹吧。”
“我家啊,是相当不得了的大家庭。”他自满地挺直了腰杆。
“我是独生女,所以很向往大家庭呢。”
“其实大家庭的烦恼只会更多而已,不过,也许有机会呢。”他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浓郁的酱汁刚一淋上,便被金黄蓬松的面衣吸收,炸虾变得像只条纹不均匀的蜜蜂。久违的香气溢满口腔,幸福感自味蕾油然而生。长谷部先生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反应,仿佛家人般以柔和的目光注视着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工作场合以外的地方和人一起吃饭了,这片刻的温情也让我难以抽身。
刚才作为收尾的是汤汁浓厚、独具当地特色的博多拉面,我都没有想到自己能吃下这么多。我租住的公寓在步行也勉强可达的地方,暑气也已散去,正适合散步,长谷部先生要去的车站也和我同路。
穿过街心公园,小径上吹着轻柔的晚风,沙沙晃动树梢。喝到微醺后,头脑有些发热。我和长谷部先生彻底熟络起来,我也不禁舒展开了被束缚的手脚。
“福冈的博物馆您还没有去过吧?若是有幸,下次请让我带您去吧。”
“长谷部先生喜欢去博物馆吗?”
“嗯、没错,我经常去,”感觉他与博物馆有什么渊源,“长月小姐,您来九州之前是在本部工作吧?在那里工作了很久吗?”
“是啊,我开始工作也有五六年了吧。不然也不会派我来地方。”
“因为您是相当优秀的人才吧,在哪里任职都很出色。您没有做过其他工作吗?”他恭维着,将我们的距离又拉远了一些。
“我是毕业前内定进入公司的。”
“您果然不记得了啊。”他的话令我格外迷茫。
“打工的话……”
本想告诉他我的学生时代还在便利店打工,却被他突然打断了:“不是。”营业部的王牌不该是这般急躁的人,我皱起眉,想要从长谷部先生的脸上探寻理由。
平淡如温水的夏夜中,兀自刮起一阵萧瑟的风。长谷部先生猛地抬起头,露出了野兽般恐怖的表情。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头身着黑色甲胄、仿佛不存在于此世的巨物正横在前方的道路上。它手中持着已出鞘的利刃,妖冶的红色雾光如焰气自甲胄中溢出,连手中长刀也浑然一体般飘散着同样的光芒。
沉重的脚步声如擂鼓震彻心扉,我想起盛夏的灵异故事。我拉住他的手臂,下意识地后退:“长谷部先生……”
不料他却甩开了我的手,反而向前跨了一步,将我挡在背后:“长月小姐,请您待在我身后。”
“说什么呢,我现在就报警。”
“没用的,请您相信我。”
好不容易用颤抖着的手拿出了手机,却显示正在信号圈外。怎么可能,这里明明是市中心,我环顾四周,却连一个人也没看见。简直像被困在无形的结界之中,我顿时感到绝望笼罩了全身,冷汗落在发光的屏幕上。
“这里是被时间溯行军篡改后的历史,”长谷部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有所顾忌,“主上,是您舍弃本丸后的历史。”
什么?陌生的词汇穿过耳膜,令大脑宕机片刻。仿佛沉睡着的记忆挣扎起来,脑袋好像被扔进了洗衣机里转了几圈,世界瞬间天旋地转,我搭住了长谷部先生的肩膀才堪堪站住。
“主上,请借给我灵力。”
“就算你这么说……”搞不清的东西也太多了,只要别再让我看到这样的妖怪,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我小声地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出了声。一股热流在胸口中涌动,不合季节的樱吹雪凭空降下,长谷部先生身上的灰色西装仿如幻影般破灭,刹那间变成了黑色的长袍,手中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柄金色刀鞘的日本刀。
刀刃反射着路灯的灯光,耀眼得刺目。长谷部先生没有丝毫犹豫冲向前去,我不曾听说他精通剑道,此刻他自如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刀,竟和体积庞大的妖怪打得不相上下。牧师般神圣的装束外侧包裹着软甲,长及小腿的长袍在空中划出圆润的弧度,雪白的圣带翻飞着。
简直像电影一样,就算想要闭上眼睛,刀刃破开空气的声音、刀身相碰的声音还是不断响起。所以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不让长谷部先生离开我的视线,以求得片刻安心。
“……长谷部先生!”战局瞬息万变,我不禁喊出了声。方才还灵活地跃动着的长谷部先生弯下腰捂着腹部,越过他蜷曲的背影,血红的双目笔直地看向我。
恐惧如淤泥蔓延,双脚已经陷入其中,我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仿佛能横扫一切的长刀接近自己。我闭起眼睛,开始回想我这一生还有何遗憾。对了,项目奖金还没发呢,我本想买一台PS5。
“主上!”长谷部先生的声音响起,利刃已在眼前。下一刻长谷部先生从怪物身后高高跃起,自上而下切开黑色甲胄的头颅。红光如魂魄般从缺口涌出,庞然大物顷刻间便化为乌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怔怔地望着飘散在风中的黑影。长谷部先生的身体倒进我怀中,有如飘零的落花,感觉不到重量,但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长谷部先生……”本想询问他的情况,却先看到了他满身的伤口,“怎么办,救护车……”
他按住我的手,对,这里没有信号。长谷部先生靠着我的肩膀,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棕色的短发垂落在额前:“托主上的福,我能感觉到疼痛了。”
“主上到底是什么?再说这才不是好事吧?”我几乎要崩溃了,扶起他的肩膀,他却自嘲般笑了。
“还有饥饿、嫉妒、贪婪……人类才能拥有的感情,我也能有所共感了,这都是主上给予我的。”
这不全是坏事吗?我彻底震惊了,难道我的内在其实如此阴暗吗?还来不及细想,道路前方裂开了一个大洞,或着甲胄、或只有骨骼的妖怪从容地涌出,它们闪烁着彩灯般鲜亮的色彩,瞬间将我们包围。是要庆祝我的诞生吗?
来到人世二十八年,死到临头只想要一台PS5的人,实在有些糟糕。既然我如此阴暗,那么应该连斩妖也不在话下吧。我捡起长谷部先生的刀,他瞪大了双眼。我第一次注意到他那藤紫色的眼瞳,确实不像人类啊。
“主上,我没事的。”他从我手中夺过刀,左手勾住我的肩膀,将我当作拐杖站了起来。
“搞不好我们可就交代在这了。”
“我是要下地狱的,主上请不要跟来。”
这番宣言也太恐怖了,我咽了口唾沫。指望从未握过刀的我独自对抗这群邪物好像也不切实际,退堂鼓再次响起。
好在救兵从天而降,和长谷部先生一样身着奇异服装的男子魔术般出现在眼前,不知道是谁呼唤了长谷部先生的名字,而后迅速地投入战斗。因此我猜想他们是与长谷部先生同一阵营的。抬头看向空中,一道裂缝正在闭合,我被这样的场面冲击得几乎说不出话。
趁我愣神之际,长谷部先生推开我,独自奔向战场。只有我手无寸铁的局面出现了。我小心地躲避着在低空飞舞的骷髅,活用地震避险知识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希望别被谁踩到了。对了,踩踏事件发生时的避险方法也是同样的姿势。
我观察着搏斗的双方,在枪弹的时代里,这群生物全都在用冷兵器厮杀。如果有谁掏出一把枪,大概会在那个世界里掀起武器革命吧。长谷部先生的帮手有五个人,这就是长谷部先生的家人吗?有这么多年龄相仿的年轻男人,确实是很大的家庭,但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顷刻间,彩灯妖怪便被全部消灭了,看起来第二批妖怪比第一只要弱小许多。残骸将景物蒙上黑纱,缓慢地在空中失散。五个人向着我所在的地方聚拢,我立刻将没出息地抱住头的双手藏在了身后。
“主上,没事吧?”额前绑着应援团彩带的金发青年问道。
我环视四周,确认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原来我也是这几个怪人的主上。我镇定下来,回答道:“没事。长谷部先生呢?”
“主上,”被同伴架着、狼狈不堪的长谷部先生艰难地开口,染着血污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抱歉,我本来是来迎接您的,没想到现在如此狼狈。”
“喂,长谷部,别说得像遗言一样。药研已经在手入室等你了。”长谷部先生身旁右眼戴着眼罩的男人冲着神色不悦的金发青年拼命打着手势,却完全没能阻止他说出刻薄的话。但这样听起来,也许是没什么大碍吧,我顿时安心下来。
“时间溯行军的气息已经消失,是时候回本丸了。”视野之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尖细声音说道。我四下寻找,居然在脚边看到一只狐狸玩偶。
“这是什么?”我伸出手触碰它翘起的鼻尖,却被它的鼻息吓了一跳,玩偶是活的。旁边的六人却镇定得不像话。
金发青年摊开手,呼唤道:“狐之助。”狐狸玩偶应声一跃而起,踩着他的手掌借力跃上肩膀。
“麻烦您跟我们一起走,之后我会再作解释,”长谷部先生将刀鞘当作拐杖站稳身体,还不忘补充上一句,“公司那边不用担心。”
“这段历史会自动修正,回到正轨。”活生生的狐狸玩偶趴在青年肩头说道。
那么今天下午长谷部先生拼命谈下的订单也会消失吗?我第一时间看向了长谷部先生。他宽慰地笑了,朝我伸出手。相比起第一次见面的另外五人,此刻还是长谷部先生更值得信任。我好像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握住他的手。
长谷部先生的掌心仍和人类一样温暖,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危险的妖怪联系在一起。意识再次变得朦胧,我终于忍不住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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