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深夜,鹅毛般的大雪自天幕纷纷扬扬飘落,盖住朱红色宫墙和墨瓦。
往年除夕夜灯火辉煌,天子邀群臣家眷入阁守,欢饮达旦,今年却冷清得异常。
冷风卷着雪粒扑打宫门,发出凄冷的声响,病入膏肓的天子卧于内殿,宫中的侍从、仆人、太医彻夜守候。
“召、召她见我。”
龙榻上凌渊面容苍白,乌黑长发凌乱地披散在枕间。
她?她是谁?!
宫人们低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拿不准主意,唯有一直侍奉在天子身边的陶公公心下一惊。
他当机立断:“快去请雪清宫的许家主,陛下召见她!”
记忆深处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闪过一线光芒。
凌渊呼吸沉重而急促,雪白寝衣之下的胸口起伏着:“我以为你不会来。”
他泛白的唇角微扬,一抹笑容跃上苍白的脸。
八年弹指一挥间,她站在几步之外,如此近。
雪清宫离元嘉殿不远,许陌离冷冷瞧看他,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微微颤动,“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不会错过。”
她轻轻顿了一下,语调无波无澜,“你很快就会解脱,将死之人见一见也无妨。”
时间最是无用,多久不曾相见,再见已是生死之际。
这么多年唯有恨意渐长,许陌离觉得凌渊的笑意格外刺眼。
简直是个疯子。
她缓步走近,俯视着这个将她囚于深宫、不得自由的男人,“我常常想我和你是否一开始便是错的,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
当年凌渊不过是个不受先皇喜欢的冷宫弃子,或许身世相仿、年龄相近,他们都是家族中不被期待活下去的孽种,一来二去间嗅到同病相怜的气息,两人奇妙地联结在一起。他需要她的陪伴驱散孤寂,她需要凌渊皇子的身份作为复仇的依仗,一路走来各取所需。
她陪伴他登顶天下,为他出谋划策,将后背交予他,却被这把亲手打磨的利刃伤得彻底,成为皇权之下的垫脚石,输的一败涂地。
“你后悔了?”
凌渊费尽所有力气抬手抓住那雪色的衣摆。
“你违背誓言在先,承诺与我共度此生,却背信弃义嫁与齐明修!”
“我想你嫁与他能幸福,我放手成全不是不可,可你们却得寸进尺,你为了他弃我于不顾!”
是卿负我在先,怎待卿如从前。
许陌离垂下眼眸,狠心将衣摆抽离。
说的像是她负了他的一片痴心,可是天底下没有他爱她,她必须也要爱他的道理。
二人一同走过多少岁月,是同盟是师徒是姐弟,唯独情之一字从未想过。
她一心追权逐势,从不屑于儿女情长,不爱凌渊也不爱天底下任何一位男子,独独喜欢大权在握的安全感。
和齐明修的婚事不过是觊觎他手中的行云军。
若能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既能巩固她亲手扶持的帝王的地位,切实的权力也能让她更安心。
她待凌渊虽比旁人亲近却一直注意分寸,凌渊偏偏生出不该有的念想。
他对她一片痴心,却从未问过她的意愿。
许陌离的指节深深陷进玄色的衣领,拽起凌渊胸口的衣襟。床头的鎏金烛台被撞翻在地,融化的烛泪滴在白玉砖上。
“所以你装病引我入宫,扶谢孟二家对付许家,将我府中门客、朝中势力尽数铲除!所以你要杀齐明修,哪怕他为聿朝守下北关九城!”
“是!我不那么做,陌离会跟他远走高飞吧,将我一人丢在吃人不见血的泥潭中。”
他笑得张狂:“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住你,不择手段,这是你教会我的。”
哪怕用最无耻恶毒的手段,哪怕不能得到她的真心,哪怕被她时时刻刻恨着。
“你现在一定盼我快点死吧。”
凌渊的声音沙哑低沉:“这样没有人能困住你,你就自由了。”
话入耳中,许陌离没有半点动容,面露嘲讽:“恐怕陛下已经拟旨将我赐死罢。”
“怎么会呢?我可不舍得这么做,不过这得看你如何做了”
凌渊脸上浮现出几分玩味,“我给过陌离很多次机会,每次只要你迁就我一点点,我都可以放过你,放过许家,放过齐明修,然而你总是逼我低头,一次又一次,却忘了我也是有脾气的人啊,是你逼我选了最坏的结果。”
他眼底闪过一抹光,做出最后的试探:“这一次陌离会稍稍迁就我一点?还是继续逼我呢?”
周围死寂一片,只有烛火轻颤。
许陌离低头看向凌渊,两两相视中,眼眸燃烧的愤恨在一字一句间沉静。
他们是同类,有时候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
就像凌渊知道她为何而来。
银光破空,撕破了最后的平静,她为了杀他而来,为了复仇而来,凌渊一死,她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他这样偏执固执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哪怕是死了也会将她带上。
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向凌渊的胸腔,赤色的血不断涌出,许陌离感到诀别已久的痛快,这些年的痛苦与折磨换这一剑,实在太便宜他。
她没有一刻不在想如何弄死凌渊,拜他所赐这条烂命硬生生又撑了八年。
曾以为拿回许家,实现和阿娘的约定,这条命便是活了个透。
恨支撑她走到今天,将理智付之一炬,不再考虑得失与博弈,她没有能够失去的东西,亦没有所在意的。
刺入的剑抽出又落下,凌渊一边咳血,一边低声笑。
“哈哈哈哈哈,我、我便知道,会是、是这样……”
疯子!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疯。
许陌离片刻恍神,似是想起与少年凌渊相处的点点滴滴,手背被一片冰冷的触感覆上,只见凌渊眼尾泛红,笑的肆意。
“你我纠缠了、这么多、年,我真的打算放过你,放下、一切去死,可是陌离啊……你自己选的……”
“还记得江、陵城外的轻雾山,你曾说喜欢、那里的紫竹林,隐居于此是件好事,我备下宅子和良田等你归去……”
他骗她!他向来心狠。
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勾起她的愧疚,让她心生后悔。
断断续续的声音越来越弱,许陌离嫌恶地挣脱开他的手,抬手擦掉脸上飞溅的血迹。
“你骗我!”
心口突然扯出一阵撕裂般的痛,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凌渊,脑海中不断回荡着他的话,一个个熟悉的字眼组合在一起令她感到陌生,仿佛在嘲笑她又一次做了错误的决定,眼眶中的泪水却毫无预料的落下。
凌渊要死了,本该高兴。
她笑不出来,泪却不合时宜地落下,胃里一阵恶心翻涌,向后撤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凌渊躺在血泊中。
“骗、骗你与否已经不、不重要了,陌离你、又选错了,可笑我为你准备后路,还记得、并蒂莲花吗?”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犹如厉鬼索命。
“至死不休,共赴黄泉。”
“不可能,当年我根本没有喝下那杯茶!”
许陌离似乎想到什么,撩开衣袖,绯红的花瓣仿佛有生命一般在血肉上疯长。
没人回应她,这个几乎相伴她一生的人已经没了呼吸,被她亲手结束了生命,用利刃斩断过往与未来的羁绊。
一股无法形容的空虚感瞬间席卷了心房,许陌离双唇微微张开,有些话却被堵在喉咙中。
景安十四年,帝崩于元嘉殿,葬江陵轻雾山,龙驭归天,赐许氏陌离身殉从葬。
碧落黄泉,不离不弃。
“为什么到死也要缠着我!”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丫鬟的脸,那双大大的眼睛紧张地看过来,“小姐方才在说什么?”
四周已换了天地。
不在元嘉殿,倒在血泊中的凌渊消失不见,风带着清新的花香轻轻吹过,许陌离抬手按住胸口,手掌下的心跳真实而强烈。
眼前的丫鬟名唤青萝,她死在许陌离十六岁那年,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青萝?”
“小姐,奴婢在。需要奴婢去请医师吗?”
许陌离的声音有些迷茫,像是刚从梦魇中挣扎出来,神魂未定。青萝赶紧扶她到石凳上坐着缓神,小姐一向体弱,许是吹了风犯头疼了。
没一会儿她弄清了情况,这是十二年前柔则的赏花宴,若没记错这个时候是她第一次下定决心杀一个人。
她从不信神佛往生,可现在除了神迹似乎难以解释她回到了过去。
难以解释,却很好接受。
既然上天让她重来一次,她绝不要重蹈覆辙。这一世无论是许家还是凌渊,她都要狠狠踩在脚下。
“青萝你去帮我做这件事,做完后去城外等我。”许陌离在青萝耳边低声将事情安排下去,又刻意隐去了一部分。
青萝听得云里雾里,大致清楚要做什么事。
“小姐放心,我会做好的。”她点点头。
许陌离又叮嘱:“切记无论听到什么也不要回许府。”
送走青萝后,她伸手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玉佩,丢进一旁水芙蓉的陶缸中。
树荫下的斑驳光影落入眸中,那双眼睛越发深黑,许陌离半扶起额头,她快忘了这具身体的孱弱,太阳里晒晒就头晕目眩。
不远处两人快步走过来,一副气势汹汹的阵仗。
许陌离退到树荫下,该来的事还是来了。
“许陌离,你发什么愣!本小姐问你,是不是你偷了我的墨玉镶珠佩。”
一位小姐冲冲走来,发髻高耸插着几支精致的金钗,珠宝镶嵌的花钿又添了几分繁复的贵气,绣满金丝的锦缎长裙曳地。
那双杏眼略显倨傲,透着不加掩饰的骄纵,来者是户部尚书的爱女薛意欢。
“早听说你这人手脚不干净,好歹是大家闺秀,居然敢偷到本小姐头上。”
“薛姐姐,阿姐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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