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朱门暗影

密信送出后,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内心的焦灼中一天天过去。宋清依旧扮演着他那卑微的库部令史,每日埋首于故纸堆中,小心谨慎,不露锋芒。军器监是个清水衙门,又是技术性机构,远离权力中心,同僚们多是些不得志的文人或匠户出身的老吏,彼此间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汴梁城这座帝国的心脏,却从未真正平静过。关于东南方腊叛军势大,连克州府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官场底层悄然流传,带来一种隐而不发的恐慌。同时,朝廷对梁山用兵不利,耗费巨大的议论也时有耳闻。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使得“招抚梁山,以贼制贼”的论调,开始从私下议论,逐渐浮上水面。

宋清冷眼旁观,从往来公文零星的记载、同僚饭后的闲谈、乃至上官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着朝堂风向的转变。他知道,决定梁山命运的时刻,正在逼近。

这一日,散值时分,天色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宋清撑着油纸伞,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在返回寓所的青石板路上。他的住所位于汴梁外城相对偏僻的城西,需经过一片略显破败的旧坊区。

就在他拐入一条小巷时,前方巷口却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和斥骂声。只见几个穿着豪仆服饰的壮汉,正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推搡辱骂,旁边还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

“老不死的!惊了我家小姐的车驾,弄脏了地毯,赔不起就用你这把老骨头抵债!”一个为首的恶仆狞笑着,伸手就去抓那老者。

老者吓得浑身发抖,连连作揖哀求。

宋清本不欲多事,他自身尚且如履薄冰。但看着那老者绝望的眼神,以及那恶仆嚣张的气焰,他脚步微微一顿。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马车车厢的窗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侧脸。雨幕朦胧,看不真切容貌,只能瞥见那下颌线条优美,肌肤白皙,以及耳边一晃而过的、一点翠色的坠子。

那女子似乎朝外看了一眼,目光在挣扎的老者和宋清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窗帘落下,一个清冷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福伯,罢了。些许小事,莫要耽搁时辰。”

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那为首的恶仆立刻收敛了凶相,躬身应道:“是,小姐。”

他狠狠瞪了那老者一眼,啐了一口:“算你这老狗走运!滚吧!”

老者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消失在巷子另一头。那群豪仆也簇拥着马车,碌碌远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自始至终,车内的女子未曾露面,只留下那惊鸿一瞥的侧影和一句淡漠的话语。

宋清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伞沿滴落。他微微蹙眉。那女子的声音,那点翠色的耳坠,还有那些豪仆训练有素却又隐含骄横的做派……这绝非普通官宦人家。是哪个王府的郡主?还是哪位权臣的家眷?

他摇了摇头,将这点小小的插曲抛诸脑后。汴梁水深,权贵遍地,他一个九品小吏,还是远离这些是非为妙。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想让他如愿。

数日后,军器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身着内侍省低级宦官服饰的中年人,在一名监丞的陪同下,来到了档案库,声称要调阅近年来关于水战舟船改良的相关图纸和策论存档,说是宫中有贵人对此感兴趣。

宋清作为负责管理此类档案的令史,自然被唤来协助。他低着头,恭敬地将一批相关的卷宗找出,呈送上去。

那宦官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尖细的嗓音带着挑剔:“尽是些陈词滥调,毫无新意。难道我堂堂军器监,就找不出几个有真才实学的?”

陪同的监丞一脸尴尬,连连赔笑。

就在这时,那宦官翻到了宋清不久前归档的一份关于“论车轮舸于内河作战之利弊及改良刍议”的文书。这份文书是宋清为了站稳脚跟,刻意抛出的一份“投名状”,其中借鉴了后世一些关于轮船的模糊概念,结合北宋现有的技术水平,提出了一些看似异想天开、实则有一定理论依据的设想,在当时绝对堪称“奇思妙想”。

那宦官原本随意扫视的目光,在落到这份文书上时,骤然停顿了一下。他仔细看了几眼,尤其是文中关于利用轮式机械替代桨橹、增加航速和稳定性的构想,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这份文书……是何人所撰?”宦官抬起头,声音依旧尖细,却多了几分认真。

监丞连忙看向宋清。

宋清心中微凛,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中官,是下官闲暇时胡乱涂鸦之作,粗陋不堪,恐污贵人法眼。”

那宦官上下打量了宋清几眼,见他年轻俊朗,气质清冷,不似寻常小吏,眼中惊异之色更浓。“你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

“下官宋清,现任库部令史。”

“宋清……”宦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似乎想从记忆中找出对应的人物,未果。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是将那份文书单独抽了出来,对监丞道:“这份杂记,咱家带回去瞧瞧。其余的都收起来吧。”

说完,便拿着那份文书,径直离开了。

监丞松了口气,转而看向宋清,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拍了拍他的肩膀:“宋令史,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心思?也不知是福是祸啊……好自为之吧。”

宋清面色平静,躬身送走监丞,心中却已翻腾起来。他抛出那份文书,本意是想在军器监内部稍微展现一点价值,以求自保,却没想到竟会引来宫中宦官的注意!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只希望,这小小的波澜,不要打乱他更大的计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的傍晚,宋清刚回到寓所,还没来得及点灯,门外便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不是白胜那种急促的暗号,也不是邻居寻常的拜访,而是一种沉稳、克制,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叩击。

宋清心中一紧,悄然走到门后,低声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故人遣使,送来旧物。”

故人?旧物?宋清心中念头飞转。他在汴梁并无故人!除了……柴进?难道柴进派的人到了?可这接头方式并非他们约定的那种!

他谨慎地拉开一条门缝。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普通布衣、戴着斗笠的男子,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挺拔,气息沉稳,绝非寻常百姓。那人见门开,也不多言,只是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匣子,递了进来。

“物归原主。”那人说完,也不等宋清回应,压低斗笠,转身便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巷弄中。

宋清关上门,插好门栓,回到屋内,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打开了那个油布包裹。

里面是一个做工精巧的紫檀木小匣子。打开匣子,没有信件,没有署名,只有一枚令牌静静地躺在柔软的丝绸衬垫上。

令牌非金非铁,入手温润,似玉非玉,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水纹样,中间是一个古篆的“晋”字。

晋王?!

宋清瞳孔骤然收缩,拿着令牌的手微微一顿。

当今天子宋徽宗之子,郓王赵楷?不,不对,郓王并未封晋。是了!是官家之弟,燕王赵俣?还是……他猛然想起,官家似乎有一位幼弟,早年封了晋康郡王,只是这位郡王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在朝中并无甚存在感。

这令牌,是晋康郡王府的信物?!

为何会送到他这里?是那日巷口马车中的女子?她竟是晋康郡王府的人?她为何要调查水战舟船?又为何……要将这代表身份的信物,用这种隐秘的方式,送到自己手中?

是招揽?是试探?还是一个……他尚未看懂的局?

宋清握着那枚冰凉而温润的令牌,站在渐渐被黑暗吞噬的陋室中央,清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而困惑的神情。

他原以为潜入汴梁,只需应对朝廷与梁山的明争暗斗,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卷入了另一重更加隐秘、更加莫测的朱门暗影之中。

前路,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凶险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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