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安抚使府邸,朱门斑驳,石阶生苔,一派英雄末路的萧索。宋清如暗夜幽魂,悄无声息地潜入,精准地找到了后院书房。
书房内,孤灯如豆。宋江背对门口,望着窗外沉落的残阳。不过年余,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官袍空荡,身形佥偻,昔日的“及时雨”只剩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
宋清没有掩饰脚步声。
宋江僵硬地转身。当看到门口那道逆光而立、黑衣白发的身影时,他瞳孔骤缩,嘴唇哆嗦:“四……四郎?”
宋清走进书房,掩上门,走到灯下。俊美的脸上覆盖着冰霜,那双眸子深邃寒冷,再无半分往日温度。
“是我。”
宋江的目光从他霜白的鬓角滑到冰冷的眼睛,心脏被复杂的情绪攫住:“你……你的头发……”
“江南血战,弟兄凋零,心力交瘁。”宋清语气平淡,“至于我为何在此——”他扫过书桌上那壶未开的酒,“来送哥哥一程。”
“送我一程?”宋江猛地起身,官袍扫倒木凳,发出刺耳声响,“你胡说什么!出去!”他色厉内荏地低吼。
宋清逼近一步,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能刺穿所有伪装:“哥哥何必自欺。高俅、杨戬,会放过你吗?那壶御酒,真是赏赐,还是鸩毒?”
宋江如遭雷击,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冷墙,脸色惨白。宋清的话像匕首,剖开他最后一点侥幸。
“你……你早就知道……”宋江声音绝望颤抖,“那封预警录……你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
“是。”宋清回答得干脆,“我早说过招安是死路。是你们亲手将众兄弟送上了黄泉路!”平静的语气下藏着滔天巨浪。
“住口!”宋江嘶吼,眼中布满血丝,“我那是为了众兄弟前程!为了洗刷贼名!光宗耀祖!”
“前程?”宋清步步紧逼,“就是看着阮小二沉江,阮小五万箭穿心?让林冲呕血异乡?亲手毒死李逵?!”每一问都如冰锥扎心,“用兄弟白骨堆砌你宋江的忠义之名?这名字刻上墓碑,不怕冤魂索命吗?!”
“啊——!别说了!”宋江捂住耳朵,涕泪纵横,崩溃瘫软在地。宋清的话砸碎了他所有自我欺骗。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尖细嗓音:“宋安抚,御酒可还合口?咱家特来复命。”
送酒的天使到了!
宋江浑身剧颤,恐惧地看向宋清。
宋冷冷瞥他一眼,走到桌边,提起酒壶,取过两只酒杯。
门外宦官不耐催促。
宋清倒满两杯酒,琥珀液体在灯下泛着诡异的光。他将其中一杯递到宋江面前。
“哥哥,请吧。”声音平静却令人胆寒,“是被阉人逼着喝下断头酒,还是自己了断,保留最后体面?”
宋江颤抖着接过酒杯。酒液在剧烈晃动中泼洒,冰冷刺骨。他看着杯中自己苍老绝望的倒影,想起梁山聚义厅,想起兄弟情深,想起“及时雨”称号……一切终化为此杯鸩酒。
他惨然一笑,比哭难看。
“四郎……”他嘶哑开口,泪水滚落,“哥哥……错了……大错特错……若有来世……”
“没有来世。”宋清打断他,声音依旧冰冷,但若细听,却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颤抖。他俯视着地上这个他曾无比敬仰、后又无比憎厌、此刻却只剩悲悯的兄长,心中那座冰封的高墙,在生死诀别的这一刻,终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而且,哥哥,你我之间……也无需来世再续这兄弟孽缘。”
宋江茫然抬头,不解其意。
宋清迎着他困惑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离山之后,辗转查证,方知……我并非宋家亲生血脉。我原是宋家世交之子,因故过继而来。你与我……并无血缘之亲。”
轰——!
这话如同另一道惊雷,在宋江濒临崩溃的心神中炸响!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宋清,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是亲兄弟?这数十年的手足之情,这刻骨铭心的恩怨纠葛,这让他又爱又恨、又愧疚又愤怒的根源……竟然,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谬误?!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荒谬、释然、以及更深沉痛楚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看着他震惊失措的模样,宋清眼中那冰冷的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分。他缓缓蹲下身,与瘫坐在地的宋江平视。距离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宋江脸上深刻的皱纹,鬓角早生的华发,以及那双曾经充满抱负、如今只剩下死寂与悔恨的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鸩酒冰冷的气息。
忽然,在宋江尚未从身世真相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时,宋清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猝不及防的举动。他极快地、带着一种决绝又悲怆的意味,俯身向前,冰凉的唇,如同蝶翼般,极其轻柔却又无比深刻地,印在了宋江因惊愕而微张的、沾着泪痕与酒渍的唇上。
一触即分。
如同冰雪掠过燃烧的灰烬。
宋江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那个短暂的、不带任何**、只有无尽悲凉与诀别意味的触碰,像一道闪电,劈入他混沌的意识深处。不是兄弟……这个吻……四郎他……
而宋清已迅速直起身,退回到一步之外,脸上恢复了之前的冷硬,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从未发生。只有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现在,”宋清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指向那杯酒,“可以喝了。”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那个含义不明的吻,让宋江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与恍惚。他看着宋清,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困惑,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但更多的,还是那铺天盖地的、无法挽回的绝望。
他不再犹豫,也不再嘶吼,只是用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再次举起了那杯酒。目光最后深深地、复杂难言地看了宋清一眼,仿佛要将这个与他纠缠半生、爱恨交织、却又并非血亲的“弟弟”的模样,刻入永恒。
然后,他闭上眼,仰头,将杯中鸩酒,一饮而尽。
酒杯脱手,碎裂在地,声响清脆,如同心碎。
宋清站在原地,看着宋江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面色青紫,痛苦地蜷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之音。那双曾睥睨江湖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以及那一丝刚刚被点燃却旋即永堕黑暗的、复杂难明的光芒。
宋清就那样站着,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塑,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宋江的挣扎彻底停止,气息全无,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虚空,也望着他。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湮灭,黑夜彻底降临。
书房内,死寂弥漫。
良久,宋清才缓缓动了一下。他走到宋江的尸身旁,蹲下,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为他合上了那双充满不甘与疑问的眼睛。
动作间,一滴冰冷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落,砸在宋江尚有余温的官袍上,迅速洇开,不见痕迹。
他沉默地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瓶,将里面无色无味的化尸粉,小心地撒在酒壶碎片和宋江唇边残留的酒渍上,消除了所有毒杀的痕迹。然后,他弯下腰,用尽力气,将宋江已然僵硬的尸身背起。
很沉,如同背负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背负着无数梁山兄弟的亡魂。
他避开可能的耳目,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将宋江背到了楚州城外一处偏僻的、可以望见北方(梁山方向)的山坡上。那里,他早已提前挖好了一个简单的土坑。
没有棺椁,没有碑文,没有香烛纸钱。
他将宋江的尸身轻轻放入坑中,让其面朝北方,那个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欢笑、热血与梦想的地方。
他就地取土,一捧一捧,沉默而固执地,将那曾经叱咤风云的梁山泊主,那与他恩怨纠缠半生的“哥哥”,掩埋在这异乡的黄土之下。
当最后一捧土覆盖上去,形成一个小小的坟茔时,东方天际,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宋清站在坟前,一身黑衣几乎与未散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鬓边白发在微弱的晨光中格外刺眼。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新土,眼中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沉淀,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方从宋江身上找到的、代表着梁山泊主权威的——金印。冰凉的触感传来,仿佛有无数英魂的呐喊萦绕其上。
他将金印紧紧攥在手心,不再回头,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即将破晓、却依旧前路茫茫的天地。
鸩酒已尽,残阳已落,黄土已覆。
一个时代,随着宋江的埋葬,彻底终结。
而那跨越了兄弟伦常、却终究被命运嘲弄的、复杂难言的情愫,也随着那一吻,永葬于此。
怀揣着染血金印的宋清,踏着晨曦,走向了他孤独而未知的复仇与救赎之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