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桥畔那场看似偶然的相遇,以及那位晋王小姐意有所指的示警,如同在宋清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难以平息。他回到榆林巷那所由晋王府暗中安排的宅邸,并未立刻唤人点灯,而是如同最警觉的猎豹,独自在黑暗中静立了许久,凭借着过人的耳力与直觉,仔细感知着院落内外的每一丝风吹草动,确认并无任何异常的眼线或窥探后,方才悄然步入书房,点燃了书案上那盏造型古朴的青瓷油灯。
昏黄跳动的光晕,驱散了一室黑暗,也照亮了他清俊面容上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鬓角那在灯光下愈发显得刺目的缕缕霜白。白日里张韬那阴鸷如毒蛇的眼神,晋王小姐清冷面容上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尤其是那个悬而未决的“琼”字,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交织成一团亟待理清的乱麻。
当务之急,是张韬。此人身为童贯心腹,位居枢密院副承旨要职,又明显对自己抱有极深的敌意,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梁山旧事”。这就像一把已经拉满弓弦、淬了剧毒的箭矢,不知何时便会激射而出,必须在其发射之前,要么折断弓弦,要么移开靶子。
宋清在书房内缓缓踱步,官袍的下摆拂过冰凉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直接动手除去张韬?风险太大,且容易打草惊蛇,引来童贯一系更疯狂的报复与调查。借晋王之力?晋王虽看似倚重自己,但未必会为了一个五品郎中,在局势未明时就直接与童贯正面冲突。那么,唯有借力打力,祸水东引。
他停下脚步,坐到书案前,取出一张特制的、遇热方显字的素笺。他没有用惯常的右手,而是以左手执起一支狼毫小楷,刻意扭曲了笔锋与字体结构,写下数行看似潦草、实则内含特定暗记的密语。内容直指张韬在枢密院经手河北路军械调配事宜时,与当地几个盘根错节的将门世家往来异常密切,数次大规模军械“损耗”与“补充”的记录存在明显疑点,暗示其中可能存在重大的利益输送与贪墨行为。这并非他凭空捏造,而是此前在调查童贯党羽时,从浩如烟海的卷宗中偶然捕捉到的几条线索,当时并未深究,此刻却正好将焦点精准地聚于张韬一人之身。
写罢,他取过一枚小巧的铜印,在烛火上略略烤热,谨慎地盖在密信一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留下一个只有在特定药水涂抹下才会显现的徽记。
“宋安。”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声唤道。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正是他多年来精心培养的、绝对可靠的心腹护卫首领。
“将此信,”宋清将密信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设法送至御史台侍御史李纲李大人的案头。记住,要确保看起来像是李大人门下其他渠道获得的线索,与我们,与晋王府,皆无半点关联。手脚务必干净。”
“属下明白。”宋安接过密信,看也未看便纳入怀中,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阴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招,名为敲山震虎。御史台素来有“风闻奏事”之权,尤其李纲此人,虽官职不高,却以刚正不阿、不畏权贵著称。只要他收到此信,无论信与不信,都必然会对张韬展开调查。即便最终无法凭此一举扳倒张韬,也足以让这条毒蛇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疲于应付御史台的质询与弹劾,无暇他顾。更重要的是,此举必然会引起童贯一系的内部猜忌与紧张,他们会疑心是内部出了叛徒,或是其他派系在暗中下手,从而引发内耗,分散其注意力。
处理完迫在眉睫的威胁,宋清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却并未散去。他深知,张韬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真正的暗流,仍潜藏在水面之下。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更为复杂难解的谜题——晋王小姐。
他取出一张全新的、质地更为坚韧的皮纸,用炭笔在顶端郑重写下“晋王府”三个字。其下,他分出两条清晰的线索:左侧一条,标注“小姐”,并在旁边打上一个问号,又特意在旁边用小字写下“琼?”;右侧一条,标注“王爷”,旁注“北事,权争,倚重?”。
关于这位神秘的小姐,他所知实在有限。仅能从有限的接触中判断,她深得晋王赵偲信任,甚至能参与到某些核心机要的议论之中,地位绝非普通宗室女可比。而且,她似乎对自己……别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关注。那个险些脱口而出的“琼”字,无疑是解开她身份之谜最关键的一把钥匙。若她真的与那位本该和“没羽箭”张清命运纠缠的仇琼英有关,那么,一个本应在江湖中飘零、或是早已湮没在征方腊战火中的女子,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为深居简出的王府小姐?张清战死已数年,她是以何种身份、何种缘由立足晋王府?晋王赵偲,又是否知晓她可能的“前身”?这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与交易?
一个个疑问,如同夏日雨前的闷雷,在他脑海中翻滚碰撞。他再次回忆起州桥畔,她那个清浅却仿佛蕴藏着万语千言的笑容,那绝非一个养在深闺、不识人间险恶的宗室女所能拥有。还有她提及“旧事”时,那平静语气下暗藏的波澜,仿佛她所知晓的,远不止自己“梁山余孽”这一层表象那么简单。
“莫非……”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诞的猜想,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她与我一样,也是窥得天机、误入此局的‘异数’?”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奔流。若真如此,那么她那些看似突兀的举动、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便都有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她看自己的眼神中,那份难以言喻的复杂,是同类相认的试探?还是知晓命运轨迹的怜悯与担忧?
但,她究竟是敌是友?州桥示警,是出于同为“异数”的相护之心,还是晋王授意下的另一种更精妙的试探与笼络?
沉思良久,宋清终是缓缓摇头。敌友未明,动机不清,贸然接触,风险莫测。在获得更多确凿信息之前,一动不如一静。他决定暂且按捺,冷眼旁观,看她后续还会有何动作,又会露出怎样的破绽。
他将“小姐”这条线索旁标注的“暂观”二字圈起,以示重点。随后,目光转向右侧那条“王爷”的线索。
晋王赵偲的野心,经过这几年的观察,已昭然若揭。他让自己全力调查北疆边防,固然有未雨绸缪、为国担忧的考量,但更多的,是想借此机会,将触角伸入军队系统,掌握核心军情,培植属于他自己的势力。如今“联金灭辽”之议甚嚣尘上,无论此策最终是成是败,是福是祸,都必将引发朝局的剧烈动荡,而这,正是晋王等待已久、可以趁势而起的机会。
“欲行大事,需得更深的倚重与信任……”宋清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他再次铺开那张巨大的北疆舆图,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局限于各处的边防虚实、兵力多寡。他取来朱笔,开始在舆图旁空白处,以极其细密的字迹,标注各路军州主要将领的姓名、出身派系、姻亲关系、过往政见、乃至性格嗜好。何处将领可与晋王旧部牵上线,何处需要重金贿赂或施加压力,何处位置关键必须安插自己人……一份远比单纯军事部署更为复杂、更为凶险的朝堂势力渗透图谱,在他笔下渐次成型,纤毫毕现。这已远超一个职方司郎中的本职,而是直指帝国权力核心的博弈。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转为靛蓝,又透出些许鱼肚白的微光。书房内,灯油早已燃尽,只剩下一点将熄未熄的灯芯,散发着最后的余热。
宋清终于放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布满血丝、酸胀不已的双眼。一夜未眠,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有精神上的巨大消耗。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走到盆架前,用冰冷的清水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那浓厚的倦意。随后,他换上了那身象征五品官阶的绯色官袍,对着房中那面模糊的铜镜,仔细整理着衣冠。镜中映出的身影,挺拔而清瘦,绯色官服衬得那鬓边的白发愈发刺目,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彻夜未眠的憔悴,只有一片经历过无数风浪后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沉静与冷冽。
当他步出府门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恰好刺破云层,洒在榆林巷的青石板路上。他最后回望了一眼书房那紧闭的窗户,目光深邃。
那里,藏着他未写完的势力渗透图,藏着晋王府小姐那扑朔迷离的身份之谜,藏着他针对张韬的凌厉反击,更藏着他对北方即将燃起的烽火与这摇摇欲坠的帝国命运的深切忧虑。
晨光熹微,映照着他前行的道路。暗室之中的密谋已然落定,现在,他必须整肃心神,去面对那金銮殿上,更加波澜云诡的朝堂之争与明枪暗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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