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的“软刀子”计策,在吴用的精心填充和宋江的全力支持下,迅速转化为行动。时迁、白胜再次被委以重任,负责情报和前期渗透;阮氏兄弟率领水军,在预定水域设伏,扮演“其他山匪”;而杨志、索超等原军官出身的头领,则被挑选出来,扮演“仗义出手”的江湖义士——他们身上还保留着几分官军气度,更容易取信于人。
整个计划环环相扣,如同一台精密器械,悄然运转。
宋清依旧是那个看似超然物外的旁观者。他没有参与任何具体执行,每日依旧看书、静坐,偶尔去山下的屯田区和市集转转,看着那些在泥土中劳作的身影和市集上为生计奔波的面孔,眼神复杂。
数日后,捷报传来。
计划执行得天衣无缝。阮氏兄弟扮演的“水匪”将梁中书派出的押运队伍逼得狼狈不堪,关键时刻,“恰巧”路过的杨志、索超等人“挺身而出”,杀退“水匪”,保住了生辰纲。押运官感激涕零,在杨志等人“忧心前方路途”、“善意”提议下,半推半就地同意由梁山“暂时代为保管”这批巨额财富,只求尽快将消息报与梁中书定夺。
十万贯金珠宝贝,几乎原封不动地运回了梁山。没有大规模流血冲突,没有立刻引来朝廷的震怒,甚至还博得了一个“仗义”的虚名。
聚义厅内,再次充满了胜利的欢庆。金珠宝贝堆在厅中,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众头领喜笑颜开,尤其是那些参与了行动的,更是与有荣焉。
宋江坐在主位,看着满厅的喜庆,脸上也带着笑容,但那笑容底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目光扫过人群,没有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
“四郎呢?”他问身旁的吴用。
吴用摇扇的手微微一顿,低声道:“四郎……未曾前来。”
宋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庆功宴依旧热闹非凡,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喧嚣几乎要掀翻屋顶。宋清的缺席,在这片狂欢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有少数几个心思细腻的,如吴用、花荣,会偶尔将目光投向那空着的座位,若有所思。
宴席散后,已是深夜。宋江带着一身酒气,却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宋清的宿舍外。
窗内依旧亮着灯。
他叩响房门。
这一次,门内沉默的时间更长。就在宋江以为宋清已经睡下,准备离开时,门才被拉开。
宋清站在门内,依旧是一身素色寝衣,墨发披散,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闻到了宋江身上的酒气,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哥哥。”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冷几分。
宋江看着他,心中那股因他缺席庆功而生的些许不快,在看到他这副清冷模样时,化作了无奈的叹息。他走进屋,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今日庆功,为何不去?”宋江的声音因酒意而略带沙哑,“兄弟们都很感念你的妙计。”
宋清走到桌边,背对着宋江,语气平淡无波:“计策已成,目的已达,去与不去,并无区别。我不喜喧闹。”
“不喜喧闹……”宋江重复了一句,走到他身后,看着他那截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的白皙后颈,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是 frustration,是不解,还有一丝被刻意忽略的……委屈。
“四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你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你为山寨立下如此大功,却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可知,为兄看着你这般模样,心中是何滋味?”
宋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
宋江继续道,语气带着酒后的直白和激动:“你才华盖世,智谋深远,山寨需要你,兄弟们……也需要你。可你为何总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你是我宋江的亲弟弟!这梁山,就是你的家!你到底在顾虑什么?还是在……怨恨什么?”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宋清缓缓转过身,看向宋江。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仿佛有冰层在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
“怨恨?”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哥哥以为,我该怨恨什么?”
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直直刺入宋江眼中:“怨恨你将我带上这梁山?还是怨恨你……即将带领这满厅的‘兄弟’,走上那条万劫不复的招安之路?”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宋江脑海中炸响!
招安!
这两个字,如同禁忌,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如此尖锐地在他面前提起过!而且还是以这种近乎指控的语气!
宋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酒意醒了大半。他猛地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宋清,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你胡说什么?!”
“我是否胡说,哥哥心中自有论断。”宋清向前一步,逼近宋江,清冷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聚义厅内,兄弟们为十万贯沾沾自喜时,哥哥眼中看到的,恐怕不只是钱财吧?你看到的是招兵买马的资本,是向朝廷展示实力的筹码,是未来……换取那一纸招安文书的底气!我说得可对?”
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箭,箭箭命中靶心!
宋江心神剧震,竟一时语塞。他确实有此想法!梁山若要长久,招安几乎是必然的出路。这是他深埋心底,连对吴用都未曾完全挑明的战略方向!此刻却被宋清毫不留情地揭穿!
“你……你怎可如此揣度为兄!”宋江强自镇定,但眼神中的慌乱却出卖了他,“招安……招安之事,关乎山寨存亡,关乎众兄弟前程,岂是儿戏!我身为山寨之主,自然要为大家谋一条光明的出路!”
“光明的出路?”宋清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讽刺,“哥哥所谓的光明出路,就是带着这群桀骜不驯、杀人放火受惯了的好汉,去跪伏在那些视我们如草芥、如心腹大患的朝廷大员面前,摇尾乞怜,祈求他们施舍一点残羹冷炙?然后呢?被分化,被瓦解,被派去征剿方腊,用兄弟们的鲜血,去染红你宋江的官袍吗?!”
“住口!”宋江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暴起。宋清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他内心最深处,也最不愿面对的矛盾和恐惧之中。“你……你简直大逆不道!枉读圣贤书!忠君爱国,乃是人臣本分!我等落草,实属无奈,若能回归正途,报效朝廷,封妻荫子,青史留名,有何不好?!难道要一辈子背着这贼寇之名,祸及子孙吗?!”
“忠君?爱国?”宋清眼中的讥诮更浓,“君视我如仇寇,我何以忠之?国视我如疥癣,我何以爱之?哥哥,你扪心自问,你所求的,究竟是兄弟们的福祉,还是你宋江个人的‘青史留名’?!”
“你……!”宋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宋清,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自己一心维护、寄予厚望的弟弟,竟会如此看待自己!那冰冷的眼神,那尖锐的话语,将他心中那份隐秘的抱负和自认为的“大义”撕扯得鲜血淋漓。
兄弟二人,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怒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撕裂感。
良久,宋清眼中的激烈情绪慢慢褪去,重新恢复了那深潭般的冰冷和疲惫。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与宋江的距离,声音低沉而沙哑: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转过身,不再看宋江那震惊而痛苦的脸。
“哥哥,请回吧。”
逐客令再次下达,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冰冷,更决绝。
宋江看着弟弟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化作一片冰冷的苦涩和巨大的失落。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踉跄着后退,猛地拉开房门,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屋内,宋清独自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
窗外,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
青萍之末的风,尚未席卷天下,却已在这兄弟二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而这裂痕,注定将随着命运的洪流,越来越深,越来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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